作者:一口果
昌蒲没有疑问,只道:“好。”
她双手在胸前合捧,掌中出现一小汪如虚似幻的清亮灯油,灯油中央,一束小小的灯焰明亮而温暖。灯光恰恰填满了一室之内,所照之域,没有阴影。
彼庙宇中,漓池忽然开口道:“你已等到了。”
他抬手一拨,因果冥冥而动。仰苍掌中心焰忽然一亮,在那虚幻的灯油下倒映出一束略小的灯焰。
山长水远外,昌蒲忽然低头面向掌中,灰茫茫的目中映出一大一小两束灯焰:“我……找到了……”
“……昌蒲?”仰苍的声音自昌蒲掌中倒映的那枚略大的灯焰中传入昌蒲耳中,灯油中漾起柔软的涟漪。
昌蒲忍不住闭上了眼睛,两滴泪水滑落,砸在心焰之上,将那小小的火苗浇得更大了几分。
心焰相照引,可以无距离。
仰苍霎时明悟,这才是无忧天女指点中所要他等待的。他已经等待到了,他可以信任的、可以交托的人。
漓池闭目,没有打扰这分别了六十八年的师徒之间的交流。
等仰苍收回掌中心焰,再睁开眼时,正看见对面深邃平静的眼。仰苍已经等到了他等待了二十三年的事,可是看起来却并不轻松。
如非意外,他本是不想将这件事交托给昌蒲的。可是以他现在的状况,已经不能继续下去了。这并不是因为他身死的缘故,哪怕生时的修为被废去大半,他仍可以鬼身修持,但他的情况已经暴露了,他已经被盯上了。幕后之人要他闭口,自然是知道人死并非灯灭,他死后所化的鬼身仍然可以开口说话。在二十三年前那一场身死之劫中,他也是拼了命才逃出重伤的神魂的。
因为重伤的缘故,后来他只能借助一个凡人的力量才能来到这处偏远的破庙之中。幕后之人必然在寻他,可这里是无忧天女所指点的地方,他躲避了二十三年也没有被发现。但如果他离开这里,再去参与他之前要做的事,恐怕他在做成任何事之前就会立刻被找到。因为出卖他的那个人,正是最了解他的师父。
如果时间来得及,他可以就此重入轮回,借轮回的力量洗去此生痕迹,等待一个信任之人引他重新点亮心焰,他的心焰足以照破轮回迷障,令他想起前生之事。原本,他只打算使昌蒲接引他的来世。可是在与昌蒲交流过,知晓外界情况之后,他才知晓,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梁国已经不是胥氏的梁国了。”仰苍说道。
胥是梁国的王姓,如今的梁国国主名为胥昌,虽然年纪不小了,但身体还算健壮,他的继承人也是青春正好。胥氏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可忧之处,但仰苍这样一个已经封闭了二十三年的人,却说得十分笃定。
“二十三年前,我正是因为听说了一件事,所以欲往梁都阻止那件事,但是我死在了路上。二十三年了,那件事已经成功了,无论梁国现在看上去是什么样,它都已经不再是胥氏的梁国、不再是梁国百姓的梁国了,它成了玄清教的梁国。玄清教在梁国的图谋已经成功了,接下来,便是隋。”
“玄清教,欲谋国。”
仰苍所说出的并非全部,也没有请求帮助。他只觉得他所说的东西,对面之人似乎都已经知晓,而他所说的话,也是没有办法改变对方的决定的。
谋划诸国只是玄清教的一部分计划,他所想要做的事情也并不只是阻止玄清教谋国,但这已经成为了双方目前的切入点。
不能放任隋国就这样落入玄清教之手,但隋国的事情只能交给昌蒲,否则就来不及了。而他若还想参与进这间事来,就必须轮转一世方能重新入局。
“轮回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漓池忽然道。
仰苍沉默了片刻,他不知道是该为自己还没有说李泉就能知晓此事而惊讶,还是该略过这个问题直接询问为什么不建议他轮回。
他没纠结太久,选择了后者。
“大劫已起,你已经在此地空耗了二十三载,若入轮回,又要耗去多久呢?”
仰苍无言,他不是不知道这个问题。可如果未经轮回,凭他师父的手段,他只要再参与其中,恐怕来不及做任何事就会被抓住。
“明灯教是一股力量,你可以让你的弟子不必遭遇如你一般的事。”漓池道。
“您是说整合明灯教的力量吗?”仰苍很快就明白了漓池的意思。
如果只是侧面行动,将明灯教的力量悄然整合,并不直接与现在的玄清教对上的话……他或许的确有可能避开那种可怕的针对。而像明灯教这样一股力量如果能够整合的话,也可以使昌蒲在遇到事时不必像他曾经那样孤立无援。此外,他并不清楚像他师父那样能够伪装明灯教心焰的人究竟有多少,这种法门又流传了多久。但假如能够整合明灯教的力量,并借助炎君的力量,就可以将这些伪装全部破除。
仰苍忽然收回飘远的神思,转而对漓池正色谢道:“感谢您的指点。”
“那便再给你一点指点吧。”漓池道,他目中忽映出仰苍的鬼身模样。
身材高大,似与常人无异,唯有双肩比常人要更厚实一些,如果按照生人的身体构造来看的话,这种异常却又和谐的宽厚,来自于比常人更大、更宽厚的肩胛骨。这是天生异象,然而在昌蒲的画中,仰苍的肩膀看上去却并没有什么异常。
漓池悠悠而道:“鬼身之相多为其自身所执之相,枉死者心中惊惧难忘便现死时狰狞之相,怨煞消解便现生前模样。你如今这个模样,又是因何而现的呢?”
仰苍愣住了。
第96章
鬼物的身相来自于自身所执,可仰苍生前并不是这般模样,也从未见过这样肩骨特殊的人,在漓池点破之前,他甚至从未觉察到自己鬼身之相有异。
他的执念来自于何处?
被他收回胸中的心焰轻轻摇动了一下,却照不到他这一执念所隐的神魂深处。若与他此生无关,那便只有可能是更久远前的前生,久远到连他的心焰都照不出的前生。
而他的这一点不知从何而起的执念,穿过了厚重的时间与轮回,在他自己都未曾觉察之时,于鬼身之相上倔强地冒出一点芽叶。
他胸中的心焰突兀地跳了一下,仰苍下意识按住了心口,他忽然感觉到烫,烫得他心口酸软发涨,从那不知从何而起的执念中,感受到了模糊却深重的哀伤。
……
昌蒲重新睁开眼睛,灰茫茫的眼睛里哀意深重。
“谢谢你们。”她说道。
丁芹摇了摇头,她觉得自己并没有做什么,是上神指引了昌蒲与仰苍。不过,既然昌蒲和明灯教都没有问题,那么还有一件事,就可以直接问一问了。
“我想问你一件事。”她说道。
昌蒲点头。
“你教给柳穿鱼的点灯法是有问题的,这点你清楚吗?”丁芹问道。
“我之前是不知道的,直到方才。”昌蒲眉心结起。
方才与仰苍交谈过后,她才明白那法门的问题。她教给柳穿鱼的点灯法并非跟随仰苍学来的,仰苍也曾传授给她基础入门的点灯法,但那法门却只有消减阴魂怨苦之效,虽然很有用,但用处到底单一了些。
“这法门是我后来从其他偶遇的明灯教教众那里学到的。”昌蒲说道。
这种点灯法的用处更广,看上去似乎也没有什么问题,但明灯教广传的入门法只有一种效果不是没有原因的。
但这表面看上去毫无问题的点灯法,却已经不知不觉间在明灯教的教众中流传开来。
不过,因为这种点灯法自有其局限,它的流传并不算多严重的事情,但这代表了一个信号,有人在对明灯教下手的信号。不过这件事不是昌蒲要管的,仰苍既然要整合明灯教的力量,那势必会解决这件事,而昌蒲,她有着别的事情要做。
“我要去隋国。”她说道。
丁芹和白鸿还未回应,就见此间房门突然被一把推开。
路四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两只眼睛瞪得牛一样大,看着昌蒲怒道:“好啊!你果然想跑!”
昌蒲转向路四,她面上的神情更无奈了:“我说过,那幅画解决不了你最近遇到的问题。”
“不可能!”路四瞪着她,“就是在你给我画了那幅画之后,我才出问题的。如果不是你做的手脚,你怎么知道我最近遇到什么事了?你做人不厚道!我是赖了赌约,可我已经把那画买下来了,这事就该了了!我告诉你,你要是不给我解决,我就堵在这儿,你哪儿也别想去!”
白鸿偏着脑袋瞧他,问道:“你遇到什么事儿了?”
路四道:“我周围的人全都变不正常!”
“哪不正常了?”
路四哼了一声,气愤道:“就我隔壁那个老太婆,自己多大岁数了也没个数,推了个小推车半天也上不去坡,我嫌她挡道顺手给推上去了,她瞧我跟瞧见鬼似的,连声谢谢也不说!”
丁芹问道:“你那幅画呢?我看看。”
路四犹豫了一下,把画掏出来交到丁芹手上。
他也没好好收着画,就胡乱塞在怀里,此时画上已经折上了好多乱痕。
这画上画的是路四的肖像,瞪眼撇嘴,凶气毕露,瞧着就不像什么好人,也难怪路四看着生气。如果仅从画的水平上来评判的话,这幅画无异是非常出色的,寥寥几笔勾勒出路四的五官,蛮横之气扑面而来,无疑称得上是形神兼备。但这幅画最特色的地方却不在于此。
在之前丁芹遥遥瞥见这画一眼时,她就注意到了,这幅画里画进了三分恶气。
这三分恶气的存在使得画中的凶气愈发鲜明,而这三分恶气的来历……丁芹又瞧了一眼路四。昌蒲目不视,她看人靠得是心,落笔画得是神。路四是个人人避讳的泼皮,身上自有凶恶之气,昌蒲在画他的时候,有意把他身上的恶气也汲出来画了进去。这也是为什么路四之前明明是个令人嫌恶惧怕的无赖,这几次闹事的手段却温和了许多。
但恶气属于人身上的杂气,是可以自生的。一个人如果心中想着凶恶之念,身上就会生出恶气,恶气也会反过来影响人的念头,让人遇事思维会往偏激凶恶的方向走。故而,虽然昌蒲汲出了路四身上的三分恶气,但日后说不准什么时候他就又生出这些恶气弥补上了,这影响到底会持续多久,还是要看他自己。
丁芹慢慢把画抚平,对路四问道:“你喜欢这画吗?”
“当然不喜欢了!”路四道。
画的这么凶,一看就不讨喜。这世上的人们大多都有一个很有趣的点,那就是不管自己是什么样儿,却总是希望别人能喜欢自己的。
路四也是如此。虽然不知道在他心里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儿,但他也是希望自己看上去是个招人喜欢的好模样。
“可你以前在别人眼里就是这个样子呀。”丁芹又道。
“怎么可能?!”路四怒道。
“别人帮那个老婆婆,她也是那个反应吗?”丁芹反问。
路四愣住了。
“别人没有不正常,你也没有不正常,你只是变得比以前好了很多,但别人眼里以前的你不是这样的。”丁芹把那幅捋平的画又重新卷好还给路四。
路四愣愣地接过,憋了半天,说道:“可……可我不喜欢现在这样。”
“那你想变回像画里这样,还是想变得和画里更不一样些,自己选好了,画又不能帮你解决。”
被这一通劝后,路四放弃了再找昌蒲麻烦,抱着画迷茫地出了门。
至于以后是就此改变不再做一个人人厌恶恐惧的泼皮,还是一如既往重新养出一身的恶气,还要看他自己。昌蒲的画也就只是一幅画而已。
白鸿从走远的路四身上收回目光,道:“你这画挺有意思的。”
昌蒲笑了笑:“只是一点小手段。”
她六岁那年突然目盲,后来四处寻找仰苍的痕迹,一个孤身目盲的女人,自然经常会遇到找麻烦的人。对这些没有修行的普通人,她不乐意动手,便用这个法子来解决问题。对于大部分人来说,去了他们身上的几分恶气,便能让这些人短时间内熄了恶念,不再纠缠。路四却是个例外,他在去了恶气后生出来助人的心,还能够感觉到周围人态度的改变,或许借着这个契机,他以后有可能变成另外一个模样。
这样的人虽然少,但昌蒲以前也是遇到过一些的。她对丁芹温和道谢:“谢谢你帮我解围。”
丁芹摇头道:“他也拦不住你的。”路四只是一个普通人,昌蒲若是想走,有太多办法避开他了。
“但你对我有这番好意。”昌蒲说道。
她取出之前给丁芹画的那张画,沉吟片刻后,在画上点了睛。丁芹有一双灵目,她画不出这双眼睛的灵韵,所以之前才迟迟无法落笔,此时也只是尽力画出了一双她所能做到最好的眼睛。
虽然比起丁芹自己的眼睛来看还是少了些神采,但这已经是一幅十分具有韵致的画了。
“送给你。”昌蒲把画交给丁芹,“接下来我要往隋国一行,我们也该分别了。”
丁芹打开画,那点上的两个眼睛中,凝进了点燃心焰的方法。
……
破庙中。
仰苍试图向漓池询问自己鬼身异象的缘故,在他苦思无果后,也唯有此想了。毕竟,这位客人看上去比他自己还要了解自己。
但漓池却并没有回答。
“我告诉你的答案是没有意义的。”他这样说道。
如果不能自己想起来,就算漓池告诉他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也只会感觉如听闻别人的故事一般。只有自己想起来,才能明白那深扎于神魂深处的执念,究竟是怎样一种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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