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口果
仰苍默然良久。
漓池伸手在空中一划,打开了一处小小的不知通往何处的通道。他伸手探入其中,再收回来时掌中握着一块小小的石头。
“它能掩盖你的部分痕迹。”漓池道。
仰苍接过石头。那是一块指肚大小的黑石头,乍看上去与普通岩石没什么两样,只是质地更加坚密,看起来经过了炼化。
石头上隐隐散发出另外一种神魂的气息,他拿在手中,这种神魂的气息就与他自己的气息交融在一起,变成另一种陌生的气息。
此物的遮掩能力十分奇妙,有了这个,他离开此地整合明灯教的行为就有了一层保障。
“谢谢。”仰苍道谢,他还想再说些什么。二十三年迷茫苦等,今日虽然得到了结果,但仍有许多困顿不解。
但漓池已然起身:“二十三年苦等已毕,为何还要流连他事?去矣,去矣。”
庙内清风一卷,漓池已不见了身影。
门槛与门边响起“哎呦”两声,一只鬼耳和一只鬼眼被丢到案台上,倏忽化作两个小鬼,一个揉着耳朵一个捂着眼睛,委屈巴巴地噘着嘴。
仰苍不由笑出来:“听到什么了?”
“什么都没听清。”揉着耳朵的小鬼委屈道。他开始的时候还能听见点儿,但一到重点部分就变得模糊不清,啥也听不出来。
另一个小鬼倒是一直都看着呢,可是光看见两人对坐听不见声,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吃个教训,以后这等小聪明,不要随便乱耍。”仰苍点了点他们俩的额头。
两个小鬼的不适被消去了,乖乖听仰苍训完,仰脸看着他,问道:“先生,你要离开了吗?”
“是啊。”仰苍道。
庙内阴魂一个个都探出脸来,他们虽没有挽留之语,却都流露出不舍来。他们早就知道,先生是不会一直留在这里的,可真到了这一日,还是免不了难过。
两个小鬼都扁了嘴,但还是努力笑起来:“真好,先生不用再困在这里了。”
“做什么小儿姿态?”仰苍挨个敲了下他们的脑门,“我以后少不得还要你们帮忙。”
“真的?!”他们眼睛都亮起来。
“真的。”仰苍笑道。
整合明灯教,可不是个单打独斗的事情。这些与他在二十三年间朝夕相处的阴魂们,恰是他最好的开始。
……
大青山余脉,李府之中。
谨言刚飞出李府大门,他是准备去找水固镇外的红狐黎枫的。卫秋宁和黎枫在镇外开了个女子学堂,但只读书识字是不够的,切实的生活打算还要从生活中来。因为丁芹的缘故,他们与镇中的云家药铺相熟起来,双方一打商量,便又开了门辨识药材学习药理的课,这些女孩子们以后也可以做药铺的学徒。
山中有上神庇护,哪怕在大劫中也清净无忧,谨言便偶尔去帮个忙,他这次也是如此,正准备下山时,却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儿。
他低头一瞅。嘿!门口小松树底下那块大岩石怎么不见了一半?
谨言挠了挠头,这地方有漓池上神庇护,能悄无声息取走石头的自然也只有漓池上神。不过,上神要这么大一块石头做什么?
且不管迷惑不解的谨言,另一边,取走石头的化身李泉此时已到了梁国腹地。
在卢国之中,凡人的劫已经平稳下去,各地安稳得仿佛劫难已经结束,但在梁国之中,这劫仍在不断刻下深重的苦难痕迹。
那些越过大青山脉逼得卢国国主陆宏决意焚身祷于神明的怪异飞蝗,此前已经在梁国肆虐已久。梁国的情况可想而知。
草野萋萋处,有一堆灰烬残留,那是逃荒者的痕迹,就在不久前,这里还燃着一个火堆,火堆旁还坐着几个人。
漓池倏忽落下,目光落在那堆余烬上。
在这堆灰烬之底,尚还残存着一点火星,再过不了多久就会彻底熄灭。
虚空中悄然降下神力,将熄的火星骤然一明,转瞬便自空中燃起了火苗,又燃成了一人高的烈焰。膨开的焰流在空中勾勒出一个身影。
漓池看着那道身影,嘴角微勾,面孔在火光中光影交错,唯有一双漆黑的眼幽深得映不进任何变幻。
“炎君。”
第97章
焰流勾勒出一个丹目朱发的身影,其目明亮如焰,其发赤红如火,他散披着一件乌袍,露出小半攀着赤金纹路的胸膛,乌黑的袍上流动着同样赤金的火纹。烈烈炽火托着他的足,将他所踏之地化作乌赤的火壤,这些火焰暴烈却又温驯地缠绕在他身上,像归穴的猛虎。
天生炎君,掌天下薪火,哪怕只是一具化身降临,都使得附近的灵气开始活跃并逐渐变得炽烈。
但就是这样的炎君,在看着漓池的时候,目光却十分奇异。
他好像对漓池既戒备又亲近,似有敬畏却又生迟疑。
“你认出我来了。”漓池的尾音略微上扬,唇角含着似有似无的笑。
“但我认出的那一位,应当早已陨灭了。”炎君沉声道。
他足下的火焰舞蹈般跳跃着,乌赤的火壤因炎君的存在而漫延,空气炽热律动如无形的焰流。
但这些火壤与焰流在靠近漓池身周三尺时就停住了。三尺之内,是轻灵的风。
昏黄的晚光与炎君的焰光照在漓池身上,映得他暗青色的衣服似要化在光与影里,那张含笑的脸在这样的光影里,愈加莫测难辨。
“这世上,难道还有谁可以冒充我吗?”
“这世上的确没有谁能够冒充得了那一位……”炎君看着漓池,目中焰光明亮透彻,似能照彻一切。
他看得出来,对面衣袍暗青的修士只是一具化身,是用蕴含风之道韵的灵物炼化而成的,但在这化身身上,他却感觉到了某些熟悉且遥远的东西——遥远到已经消失了十二万年。
炎君的名号有很多,丹耀融光彻明真君只是其中流传并不广的一个,这个名号最初也是因为特殊原因才起的。
而在数个时辰前,正在北地的炎君耳边却忽然响起了一声对这个名号的念诵。
在有人念诵神明所承认的名号之时,神明就会有所感应,但这只是一种不至于打扰到神明的感应,与炎君方才所听到的并不同。那一声念诵,简直清晰如有人在他耳边说话。
这是有大能为者在念诵他的名号,不但毫无掩盖之意,而且有意要他查知。
对于执掌天下薪火的炎君来说,哪怕只有一点火星,也足以令他降临。
漓池驻足在残有火星的灰烬之旁,是一个邀请。
“我仍不能确定你究竟是谁,但……”炎君目中光辉更胜,他骤然抬臂,暴烈的火焰霎时沿着肩臂流动到掌中,“我已应邀而来!”
火焰在炎君掌中凝作一柄双刃长木仓,向着漓池直刺而来!
漓池的身形飘忽而转,他足下所踏之地,火壤退避、清风环绕。
见他避开,炎君亦无动摇,木仓身横扫,转眼即将横断对面之人的腰身。但漓池反而直迎而上,足尖一点,便沿着木仓杆侧方飘忽到了炎君身前,木仓杆上的烈烈火焰席卷而来,却被他身周的清风卷做了破碎的焰流,在暗青的袖袍外翻飞如红蝶。
赤金的木仓尖陡然爆开,狂浪一样携着焰蝶倒卷,从身后袭向漓池。炎君被他近身,却毫无退避的意思,一双金眸欲燃,一身赤炎张扬,他握木仓的手已经松开,向着漓池的肩膀抓来,正与他身后炎木仓爆开的火海成前后夹击之势。
滔天火海已卷上漓池的袍角,炎君袭来的手掌已近在眼前,他的唇畔却仍含着笑。
在炎君的手即将触到漓池的肩膀时,他忽然被握住了手腕。
“你不太适合用兵器。”漓池含笑道。
在他身后,倒卷而来的火海霎时散做点点红星。炎君被握住手腕后就再没有动,金色的目看向漓池,其中已消去了迟疑与戒备。
一触之后,漓池便松开了他的手腕。炎君放下手臂,道:“的确是你。”
那一触之间消融他火焰的力量,的确是他所认识的那位天神。
地面上的火壤与空气中的炽烈开始褪去,转眼就恢复成与炎君化身降临前没什么两样。像炎君这样的天神自然能控制得住自己对周围的影响的,他此前任由它们漫延,只是在对漓池进行试探而已。
如今已然确认了漓池的身份,炎君便不见了之前的严肃,整个人都显出松弛懒散的模样。
但眼睛也没有完全放松下来,他已经从之前的试探中查知到了一些东西。漓池本可以直接显示出那足以证明自己身份的力量,但他却没有如此做。那一触之间的力量只流转于他们之间,并不会显露在世间。
十二万年前天柱山折太阳星熄,所有人都以为已经陨灭的天神,如今却重新现身。这其间必有隐秘已是不需多言的事。既然今日他是以化身显现,炎君自然也明白他不想暴露自身,所以没有说出对方的名。
“你的状态并不好。”炎君说道。这不只是他从漓池的遮掩中推断出来的,也是他从那一触之下的力量中所感知到的。
“的确不太好。”漓池道。他说得很平静,好像沦落此境的不是自己一样。
“需要我做什么?”炎君直白地向他问道。
“我并不需要你做什么,你只要同过去一样便是。”漓池道。
炎君结起眉,道:“如过去一样?我过去所知如雾中看山,所做如盲眼摸索,如今又怎能如过去一样?我倒想问问你,当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当年……”漓池略一摇头,没有说,反向炎君问道,“如今已过去了十二万年,你对当年之事,又是如何看的?”
“我知你欲建立地府,然而天地大劫忽起,之后太阳星被封闭,至今未有人能进去一看。太阴说你负劫而亡,她在建立神庭后就于太阴星中陷入长眠,唯留下大天尊的名号,偶尔响应神庭之事。玄清教忽然覆灭,又被窃名欺世。我对当年之事的确有着自己的猜测,但如今你既然还活着,那这些猜测就已全部没有了意义。”炎君定定看着漓池,“如今你既然站在这里,为何不告诉我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要我来告诉你,”漓池忽然笑了一下,“我若是知晓全貌,又何至于落至今日呢?在这十二万年里,你难道没有觉察到什么吗?”
“你是指玄清教?”炎君眉头大皱。
“日光照耀之地,阴晦不敢滋生。在我活着的时候,潜藏在阴影里的就永远只敢潜藏着。我若不身死,他们又怎敢冒头呢?”漓池淡淡道。
“这都是你算好的吗?”炎君向他紧紧追问道。
“不,”漓池道,“我若是能够算尽一切,当年地府就已落成,又何至于空耗十二万载?”
炎君紧逼追问的气势忽然和缓了下来。
玄清教,他是眼看着对方是如何一点点将这教派建立起来的,看这原本不必履足世间的神明是如何收敛了世间那些怨苦的魂,在掌中为他们诞生出一座公正的地府。
这十二万载让那隐匿至深的幕后者终于现出了一鳞半爪,如果从这一点上来看,那这十二万载的确算不上空耗。可玄清教已亡,又被披皮窃名,反成了凶手的爪牙。对于十二万载后重新苏醒的神明来说,看见今日的这一切,这十二万载又怎么能不算空耗呢?
炎君是天神中第一个,也是天神中少有的能够大概明白他当年为什么要建立地府的一位。
世人常言水火无情,对天地自然的敬畏,使得图腾与祭拜诞生了。神明与凡世众生最初的这种联系,诞生于凡人。这是很奇妙的一件事。
在凡人之前,天生蒙昧的野兽是不会思考并试图用祭拜天地的方式,来祈求让自己的日子更好过一些的,而天生灵智的异兽虽然懂得思考,但他们天生的神通使他们对自然的道理有所感悟,故而能够明白,祭拜是不会使得高邈难测的天神垂眸赐福于自己的。
唯有诞生了灵智却又于天地之道上懵懂无知的凡人,才会因为畏惧苦难渴求欢乐而去向天地自然祈拜。而凡人们最初祭拜的对象,就是火。
世人常将水火并列,他们对水于火似乎是同样的亲近与畏惧。洪水滔天之时万灵哀哭,但河水滋养土地、雨水冲洗污秽时,又是如此的令人喜悦。雷火焚尽森林毁伤家园时痛嚎恐惧,但火焰温暖寒冬、照亮冷夜时,却又是如此的令人安心。
可水与火终究是不同的。人们可以在水中嬉戏,可以亲昵的接触水,但他们永远无法触碰火。在第一个试图利用火的人诞生之前,水已经滋养了世间生灵无数年,而当有一种生灵成功的利用了火焰的力量之后,他们诞生了文明。
于是,火焰成了他们第一个膜拜的对象,炎君成了世间第一个感受到心念力量的天神。
这让炎君感受到了新奇,但也只是新奇而已,凡人心念的力量虽然可以无边广大,但对神明来说可用的非常有限。并不是像如今的香火那般只要酌情完成凡人的愿望就可以轻易取用。
炎君因此关注了一阵凡人,这也使他在因果初乱时就感受到了它所产生的涟漪。
心念之力本来是无害的。无论人们的欲求如何无边、爱恨何等深重,都有着因果的掌控。这由欲与情所诞生的心念力量所有的影响,最终都脱不出因果运转。一个人心里的渴望再深,也只能影响他自己的行动,若想干扰他人,就只能通过自己的行动来影响他人。而他们因心念所种下的因,也终将得到相应的果。
但是当因果开始混乱之后,无边广大深重的欲念与情念便如脱缰之马、无阻之潮,开始侵染一切取用这力量的魂灵。
当神明以完成凡人所愿为代价来攫取他们的心念力量之时,是否已经将自己也放在了交易砝码的平台之上?是否也已经在对香火的渴求之中,将自己的心绑缚在了这种交易的规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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