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口果
火池虽美,其温度却可熔金石,便是把经过千锻的宝剑投入池中,也只会如雪花入滚水中,连点声息都发不出。但这般可怖的热力,却只凝结在流浆之中,并不外显。池边不到一步之遥,仍吹着凉意送爽的秋风,生着郁郁葱葱的灌木,背生七星的瓢虫在叶片上攀爬,饮凝结的秋露解渴。
这样的危险被内敛不显,不知情的生灵便会一无所觉地靠近,或有被这美景所迷,主动欲与之接触的也不是没有。
秋风忽起,吹得叶片摇动,露珠滚滚,淹了旁边的瓢虫,小瓢虫一时慌乱,未能抓紧叶片,被秋露带着向一朵火莲上滚落。
池上忽然蒸起一段热气,吹干了小瓢虫身上的水珠,连带着把它送到了岸边。
火池中央,一个披着暗红短衣的男子赤足斜坐,一腿横盘,一腿屈起,赤着的脚就直接触在火池炽烈的流浆上,前脚掌有节奏地踏着池面,在流浆上激出一圈圈金色的流光。他口鼻之间的吐息,便化作了池面上流淌的和风,隔绝了一切将与火池接触的生灵。
这便是长居于火池中的前辈了,其名为奉传,是点苍山中两位踏出勘破我迷之障的物灵之一。
奉传正在火池中闭目吞吐火池气息,忽然收到了一缕讯息,正身端坐,庄重垂首而听。数息之后,他对虚空之中应了一声“是”,方才抬首起身,足尖一踏,已消失在原地。而火池之中,在他这一踏之下池面所生出的金波里,池中自在漂动的火莲悄然变幻了移动,形成一种复杂玄奥的规律。回环的热风自池面上升起,在奉传离去后依旧隔绝着寻常生灵与火池的接触。
等奉传再次出现之时,已踏到了辟金崖上。火池居于点苍山终末之端,辟金崖则位于点苍山起点之首。这里是曾经与天柱山相接的地方,在十二万年前的那一场大劫之中,断成了这一道险绝的山崖。
山崖高雄奇险,世间罕有,但仅靠这个成不了点苍山中的六大奇景之一。
这辟金崖高没云中,自云层之上的部分而起,草木叶脉中便会生出缕缕银丝,山岩之中同样嵌着银色的石筋。越靠近山巅,银丝便越多,最后已成一片铁树银花。这些生灵秉庚金之气而生,锐意锋利,但等到了崖顶,却是一株都未存。崖顶削薄险峻,窄如剑锋,已是整个儿化作了银白如雪的模样,反射着蛰目的阳光。这山巅的银白并非来自积雪,其本身已经尽数化作了庚金。莫说落下雪了,在这山崖上空,连一缕云都存不下来,任何东西都会被山崖的锐气搅散。这里已经存不下活物了,唯有纯粹的庚金锐气辟开一切。
但在这锐气纵横的山崖之巅,还倒插着一柄剑,剑前盘坐一人,脊背挺直如剑,满头白发用乌藤挽在脑后,整个人似比这庚金之顶还要雪亮刚直,在满崖锐气中不动如山。
“庚横。”奉传踏上崖顶,身周围绕着的火气挡开了纵横的锐气,若是修为稍差的人莫说踏上山崖了,就连靠近都会被重伤。
庚横是点苍山中另一位踏出勘破我迷之障的物灵,本体便是那柄倒插在崖顶的剑。辟金崖上锐气纵横因他而起,但却并非有意,庚横也不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气息。
这件事要从天柱山的摧折说起。那是天地间的大劫难,这道断崖是遗留下来的伤口,擎天之柱崩塌,劫的煞气凝结在了这道伤口之上,至今未散,这是世间最可怖的事物之一。庚横长居于点苍山之首,以自身锋锐之气阻拦此煞,天长日久,他身上泄露出来的庚金之气,便将这道断崖逐渐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庚横睁目,如霜的眼睛里看不出情绪,落在他身前的剑发出一声轻鸣,山崖之下忽然飞出一物,落到奉传掌中。
“我要镇守此地,这一趟便由你去吧。”庚横说道。
那从崖下飞出的是一枚坚密细润的黄玉,这样的黄玉奉传在离开火池时已经取出了一块。黄玉只是凝结的表象,其本质之珍贵,恐怕整个天地间,不超过五枚。
奉传将黄玉收好,目光落在庚横身上。庚横和他分别镇守于点苍山的首尾,既是镇守,也是打磨自身。火池虽然同样重要,却不是离不了人,辟金崖前有天地大劫的劫煞,庚横自镇守此地以来就没有离开过,这一趟本来就只能由他前去,这是他们二者皆知的事情,庚横却多说了刚才那一句话,说明他的心中有了波动。
奉传没有急着离开,他自己心中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我亦不知炎君为何会有此命。”奉传道。
点苍山中普通门人不知自身与炎君的关系,他们却是知道的。当年之劫远比现在可怖,在流离失所惶恐不安之时,炎君给了他们指引与最初的庇护,这些受炎君指引定居在点苍山的生灵,后来便成了如今的点苍山一门。而他奉传和庚横,也是被炎君点开的灵智。
就在方才,他们突然收到炎君的神谕,要他们送一样东西到大青山脉中。
大青山脉……那里,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并不亚于点苍山……
……
大青山脉。
金六山跟随在漓池身后,一步一步,踏着大地脉络前行。
虽仍不知道漓池上神究竟想要做什么,但金六山心中已震撼非常——身为一方地神,他感觉到,大青山余脉中那条新生的地脉灵脉,正随着上神的脚步向前,如窜个儿的小孩一样痛快地伸展着。
何谓梳理天地?
足踏山川,步引地脉。
初生的灵脉跟随在他足下,一步一增长。
这便是天地之神的职权与威能吗?
“水脉如血,其气往来于天地之间。地脉如骨,天有目,地有脊。”神明踏着山的脉络,一步一步向大青山的主脉走去。地下的脉如同喝饱了水的藤,舒展着身体向阳光伸开芽叶奋力生长。
“地之脊,亦是天之梯。地脊擎天,显化为天地支柱。”
金六山震撼而静默地听着,一方地神的本能令他感觉到神明所说无差,可是为何他从未听闻过这样的地方呢?
“十二万年前,天柱山折,地脊断裂。”
神明平淡地讲述着曾经的秘闻,金六山却觉脊骨骤然一麻。
“地脊折,天地之间的联系骤然弱了大半,然……”
神明脚步忽停,金六山只觉脚下地脉一跳,如心跳般规律地搏动了起来。在这种搏动中,这条新生的地脉,已经接到了大青山主脉之上。他们正站在这二者相接的节点上。
地发生机,山色一新。已经生出灵性的地脉舒畅伸展着,将发长鸣。神明点了点脚,地脉相接的动静就被镇到了方圆一里之间,初生未久的灵性只好略有不甘地小小舒展一下。空中忽地凝出了一场蒙蒙灵雾,细雨似的落下。
两道身影被这里的动静吸引,倏忽出现。一个高挑含威,一个头生独角。
金六山定神看去,这是鬼王和一个……才化为鬼身没多久的异兽?
是了,这里已经到鬼王的地盘边缘了。
女须带着解廌,黄泉借道,刚回到自己的鬼域之中,正在谈幽冥之事。
那幕后的人不知要从幽冥中得到什么,撒下无数棋子。如今这般一个一个地拔去卒子,实际上还是被对方牵着鼻子走,若是能够知道他的目标,就可以占据主动了。但幽冥奇异,想要找到其中的隐秘何其艰难?
“我知一事,不知是否与此相关。”解廌道。
“请讲。”
“世人皆以为我有神通天生可入幽冥。但我入幽冥的能力,是后来而生的。有一日,我忽觉有某事物呼唤,便随之而去,再回神,才发现我已入了幽冥之中。自那之后,我便可以随意出入幽冥。”
“你可找到了那呼唤你的事物吗?”女须问道。
解廌摇头:“我已进入幽冥之中寻找过无数次,但只有感应,却始终不能寻到。”
两人正说着,女须忽然觉察到了鬼域之中地脉异动。她遥遥看去,才发觉漓池正在这里。
“助你恢复神智的那个小姑娘正是这位上神的神使,我要去一见,你要不要随我同去?”女须问道。
解廌应下。
来到此地后,正逢地脉相接,女须问道:“上神在梳理地脉吗?”
漓池颔首,目光落到解廌身上:“此事与你,也有些关系。”
解廌不解,他上一次来到大青山脉,还是数千年前,又怎么会与这里的地脉有关系呢?地脉……他想到此,瞳孔骤然一缩。
他此次大劫前重伤濒死,就是因为觉察到了隋国之中的一处地脉异动,前去查看,却中了陷阱。
“那是个一箭双雕之计。”漓池目光悠远。
殷与五大诸侯国如今的国土范围并非恰巧,其背后有大能为者的谋划。七百年前诸国混战,看似是凡人国度之间的相争,实际上却是背后之人的博弈与摆布。
隋国的地脉已经出了问题,梁国那个古战场的地窟在将成之时被他破掉,卢国恭敬神庭,闵国拜炎君,这两个地方的地脉是不会有问题的,但第四条地脉却并非只存在于闵,而是贯穿于闵、冀两国。四方兼上下,即为六合,六合即天下。殷统诸国,占据中央,所占地脉勉强可以作为象征着上方通天之脉,但象征着下方的地脊没有定下,通天之脉便也不能凝聚。
“地脊折,大地却没有崩裂,天地亦没有分散,是因为有新的地脊正在孕育。”漓池道。
“新的地脊……是大青山脉吗?”金六山问道。
“现在还不算。”漓池道,“天柱山折后,其气散落,一份被点苍山继承,另一份则在这十二万年间,逐渐汇聚到了大青山脉中。”
新的地脊必为二者之一。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大青山脉与点苍山中虽然灵气充沛,却从来没有诞生过地神。
点苍山不好动手脚,大青山脉中却势力混杂,但哪怕盯上了大青山脉,那布置手段的人也只敢在靠近主脉的附近种下一颗树,从侧旁来影响主脉。
神树村的布局本来已经成了,却因为无忧天女的布置与他的插手又败了。
天柱山折后,淮水成了大地上最大的水脉,他苏醒于李府,淮水神君镇于水固镇中,这难道是巧合吗?这里,正是淮水与大青山脉交汇之点。
漓池悠悠收回目光:“这件事你们知晓就可以了,地脉只是他备用的闲手。”
因为幽冥的关系,女须和解廌都已经卷入到了与那幕后之人的斗争中,可是,以地脉为争,却只是一步闲手吗?他们所参与进去的,究竟是何等可怖的事情里?
大青山支脉与主脉相接的动静已经过去,解廌沉默良久,问道:“您是要?”
“我要,”漓池向前迈出一步,踏到了大青山主脉之尾,“为地定脊。”
第108章
微隙在所必乘,微利在所必得。少阴,少阳。
梁国,涉州城。
这是梁国内最兴盛的地方之一,也是距离梁都最近的几座城之一,与其他两座城对梁都成拱卫之势。城内有大军驻守,亦有修行者庇护。因此,哪怕正值劫中,城内也一派繁华。霜降将至,正是备寒进补的时候,有摘柿的、有赏菊的、有祭祖的,许多高门大户家里,都传出来暖暖热热的羊肉香。黄菊娇、紫菊艳,又有珍贵墨菊与如玉的碧菊。被镶毛绣金红夹袄衬得年画娃娃似的小儿捧着圆润金红的柿子,用勺舀着吃了几口,就又丢下不肯再碰。
一旁的大人抱着娃娃哄:“怎么不吃了?”
“这个不甜!”小儿奶声奶气地推开柿子。
“都怪今年天太暖和了,柿子不甜。待会儿咱们吃羊肉煲,啊。”大人抱着娃娃,满心满眼的疼爱。
……
一墙之隔,驻军把守。
衣不蔽体的流民缩在枯草丛里,胃里像火在烧,皮肤却被寒冷的秋风扫得透出暗青。
不过,一墙之隔。
一道风穿过眼神黯淡瑟缩麻木的流民、穿过城上的阵法,在热闹繁华的涉州城里,化作一个背琴的修士。
被风扫过的流民们茫然地抬起了头,刚刚那道风……是暖的?
神明的化身安静走在城内的街上,商贩叫卖、提篮讲价,笑骂吵闹里红尘滚滚,倒映在那双目中,化作茫茫因果。
常安渡正在一个摊位上挑萝卜,一边挑一边讲价。
现在这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菜越来越瘦瘪,价倒越来越高。霜降进补,若是在家,他娘肯定会按着他灌下一大碗暖烫的羊肉汤,里面必放着几块炖得酥烂的羊肉和香滑的筋。以前他都嫌那味儿膻,现在想起来却是满口的鲜香,扑面的热气,能将人蒸下泪来。
但常安渡没有落泪,他正跟卖萝卜的菜贩子讲价呢,好说歹说,终于便宜下来两文钱。常安渡提着篮子准备回去,别说羊肉了,他现在能吃得起萝卜就不错了,比起那些城外的人,他好歹还算活得有个人样儿。冬吃萝卜夏吃姜,也算得上进补了,他已经如此补了半个月,多好啊。常安渡想得这般苦中作乐,眼前却好像看见了他娘端着两碗冒着白气的羊汤走进书房,一碗给他的,一碗给爹……
常安渡眨了眨眼睛,眼睛被幻觉里热汽蒸出的湿意就散开了。他抬起头正要继续往前走,忽然看到一个莫名熟悉的身影。
李先生?可是又似乎不太一样。李先生做一身白衣士人打扮,这人却是一身的暗青衣袍,背琴散发,像是个琴师。气质似乎也不太一样,可看着却又有些像……
那人转头看他一笑:“常安渡。”
常安渡这下敢认了,惊喜道:“李先生!您怎么在这儿?”
“我欲往梁都,路过此地。”漓池道。
“先生可有落脚地吗?若不嫌弃,不如在我处暂歇?”常安渡邀请道,见漓池应了,便更生欢喜。
他乡遇故知,在这样的乱世中更是难得。虽然他与李先生之前只相处过一次,但李先生却是他的救命恩人。九曲河上那一趟不知是由什么摆渡的船……若非李先生在,恐怕他已经是一具河底的枯骨了。
常安渡满心喜悦地带着漓池来到了自己的住处,这才想起尴尬的地方——他的住处倒是不差,只是……这里能吃的只有萝卜了,他自己吃这个倒没什么,可怎么招待客人呢?
漓池看出他的窘迫,先道:“我已不需饮食。”
“临街一家的汤面不错,我请您去尝尝吧。”常安渡恳切邀请道,“我父亲在这边留下了资产,虽然剩的不多,但一碗汤面还是请得起的。”
见漓池应了,常安渡才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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