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口果
为什么?
……
杳冥冥兮九泉。九道黄泉人人可入,哪怕是灵智未开的微末小虫,在死后魂灵也会受入黄泉当中随之流淌到下一个轮回。九泉自亘古时光中,承载了无数魂魄的流淌。
然而幽冥却并非如此。
幽冥是一种境地,以“死”来达到这种境地的生灵,也只能通行于九泉之中。
世间能够通明这种境地,自幽冥中来去自如的,也唯有寥寥数位。
解廌原本并非其中之一,在之前,他连黄泉都入不得,只是在莫名领悟了那神通之后,他不止能在黄泉之上往来,甚至也能在幽冥当中走一走。当然,这限制同样颇大。他虽不像之前被黄泉客栈逼迫颠逆幽冥的倒霉蛋那样会往非生非死的古怪状态转变,却也不能在幽冥当中待太久,否则同样会受到影响。
但他此时得入幽冥,是借着身旁这位赤发金眸身色赤黑的神明之力。
这是炎君的化身。
从天地异变到被炎君一路提溜到幽冥的过程中,解廌一直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自从出了之前被浑沌设局拉入幽冥的事情后,他就一直老老实实地宅在大青山脉——他之前也一直老老实实宅在大青山脉来着,只不过出了那事之后,他就搬到了首峰的半山腰处,直接住进了神明的人间圣所里。
他一身修为都随着肉身的消亡散了大半,现在就剩个没修炼多久的鬼身,虽然因为积累甚厚,比之寻常鬼修要强上许多,但现在这个局势里,他自知实在算不得什么,因此也不去烦忧那些自己插手不了的事。
此时炎君找他,他照做便是。
但解廌也没有想到,炎君找他要做的事,在第一步就受阻了。
炎君找他要做的事,只能有一件,就是他那个后天得到能入幽冥的神通。但解廌虽然心态平和老到,却不是什么都不去想只知随波逐流的愚夫。
在经历这许多事之后,他也对自己的情况拼凑思量出个大概。
他能入幽冥的神通应当与山巅的长阳上神有关,既如此,炎君又何必来寻找他呢?
不过这点疑问与心底不敢说出口的猜测,在进入幽冥之后,就差不多得到了印证。
炎君并没有带他来到黄泉之上,而是直接进入了幽冥境地。
在进入幽冥的一瞬间,因为炎君玄妙道韵的笼罩,解廌忽有所感,这才是他第一次真正进入幽冥当中。此前凭借神通入幽冥并不是真正地进入了幽冥。他的修持不到明悟幽冥境地的程度,此前那能入幽冥的神通也并非真的让他进入了幽冥,他只是……只是靠着一种凭依。
过去解廌没有可以形成对比的体历,还不清楚这当中的区别,现在受炎君惠泽,得以感受幽冥境地,两者之间的差异方才显现出来。
便如一个是直接入海,而另一个,则是乘船航于海上。而无论是之前的浑沌还是现在的炎君,都是要他找到那艘船。
但在入幽冥的一瞬之后,他就感受到了阻滞。
解廌下意识转头看向旁边的炎君。
炎君化身皱眉不语,一双金眸里光辉迫人,虽似焰火相继不绝,却令人无端生出冷意。解廌心知这不是冲着自己来的,却仍感到心惊不已。
他已经意识到,不是他感受到了阻滞,而是炎君感受到了阻滞,他这被捎带笼罩在炎君道韵之中的鬼魂才会觉得寸步难行。
炎君双眉半锁似有不快,看不出更多的神情。
但他实际上已远不止于不快。
他是在发怒。
他的怒气并不会发泄到旁人身上,也不像凡尘众生那样外显于形。但假若有人能看得见炎君的心境,就会发现,这仿佛永远不会波动、平静沉稳的心境当中,竟连绵不断地掀起波澜。波澜虽微,却已足够使人惊骇。
幽冥沉厚的凝固在他周围,不许他向外迈出一步。无形的焰火在炎君身周燃起,这自天神而生的高玄神力,竟也一时不能破开周围沉凝的幽冥。能够阻碍他的力量,必然不会是低于他的力量。
但炎君不是因为受困而发怒。
他要针对大玄,大玄必会阻碍他。因敌手阻碍便生嗔恚是愚妄。
但阻滞他的力量并不来源于大玄,而是留存于社土。
十二万年前的那一次劫中,社土已经消亡。
她本不必消亡,但她选择在身受重创的情况下,用最后的力量为天地凝聚出镇压大地的地脊。
这是她的道,是她的愿,是她最后的遗志。
大玄欲寂灭天地,却用她的力量给自己铺路。
大玄能驭使社土之力,是因为十二万年前他曾是与他们互相信任的朋友,是因为社土遗愿赋予她的神力的灵性。
纵今日因道不同而互相为敌,他怎能令社土之力去行这样的事?!
他连这一点都改了吗?
……
大玄从幽冥踏上了黄泉,这里没有任何能够阻止他的力量。
他只是在黄泉之上行走着,那些看到他的、没看到他的;知晓他的、不知晓他的;警惕他的、畏惧他的……就一个个被他的道韵所笼罩。
他并没有出手做什么,也不必出手做什么。
一朵花开放,香气自然就笼罩了四周,一团火燃烧,热量自然就温暖了四周。
神明身畔自生的道韵,就已经令旁人心驰神往。
站在女须对面的郗沉岸是第一个。他原本惊异警惕的神情已变得平静而虔诚,手臂上幽光森冷的铁链尚未来得及扬起反抗就驯顺地垂下。
他在神明走到他身侧时,恭敬地垂首侧身,为神明避让开道路。然后,在神明走过之后,安静地追随在他身后,一起前行。
女须身边的明灯教子弟是第二个。他手中的心焰还发着温暖明澈的光,在心灯的光辉下神智必然是清明的,但他同样侧身恭敬地等待神明自他身侧走过,然后捧着心灯,追随在了神明身后。
接下来最近的是女须手下的鬼修。忠贞凶蛮的小将军伏低身体,它还未看见神明,已从身边之人的状态中觉察到了异常,转身发力前先闭上了眼睛,不管不顾地冲着其他人目光的方向冲撞过去,一身鬼气暴烈非常,用得是同归于尽的手段。
神明的脚步没有停留,无形的韵律已将黑犬的魂魄笼罩。已不可控的鬼气悄然平复,小将军落在黄泉之上,还没有重新睁开眼睛,就已经低垂下了头颅,等待这一队伍从自己身前走过,也跟了上去。
黄泉水翻涌着,一道浪花拍出个藏在水下的棺船。这是黄泉摆渡者的余孽,他们虽然因为之前的变故被拔出了大半,但到底积累深厚,浑沌虽暂时不欲在幽冥动作,但也不打算彻底放弃。纵使地府不在幽冥当中,幽冥也是有价值的。因此这些黄泉摆渡者就如虫蠹般潜藏在幽冥当中,这也是为何女须要留于幽冥当中肃清。
被黄泉翻卷出来的棺船自行打开,从里面站起来如枯骨一般的摆渡者同样垂下头颅,好似已经忘却浑沌交给他们的任务,也不在乎背叛浑沌的可怕,他同样追随在了神明身后的队伍当中。
又一道浪花翻卷,掀出个被层层怨煞包裹的白面鬼神,那曾由怨煞凝聚的厚重的壳化作沉重的山石压在他身上,他身负这样的重压,却好像终于找到了摆脱痛苦的方法,他在神明面前退避开,然后追随在队伍的最后。
无论是谁,明灯教或人或妖的修士、诸鬼王手下的鬼修、浑沌隐藏在幽冥当中的钉子、因轮回动荡而停留在这里的怨魂或异类,乃至正被牵引至下一世轮回的懵懂魂魄……
他们各异的神情、各出的手段、各不相同的立场,在这身披玄衣的神明面前,皆俯首退避,追随在他身后。
女须看着这一幕,那自幽冥而出的神明唇畔似翘非翘,幽深的目没有看向任何一个人,他只是向前走着,就使九泉起波。
她仍然处在近似无我的心境当中,一面心湖空明平静,一面神智当中却惊起滔天狂浪。纷杂的思维被无我之心困在镜中不扰心境,却自那画面中透出一股无可奈何的哀茫来。
这是一尊什么样的神明?他为何在此现身?为何能动众生追随?
那些追随在神明身后的众生不是被蛊惑了,也不是被操纵了,他们只是……应当如此做。
是因为那道冥冥之中的牵绊吗?可那牵绊又是从何处而来的?
她曾经……向神明祈求过什么?
女须望着这支队伍,伤口处流出几如青墨的鬼气,缠着白骨刃的纹路滑落,滴在静默的黄泉里向下沉落。
她是唯一一个没有追随神明而去的修士,可她只能看着。她无力插手于其中,因为她现在之所以没在那个队伍里,是对方放过了她。
她该怎么做?她还能做什么?
女须苦苦思索着前尘,试图追寻那一道牵绊的来历。从身死化为鬼王之后,到十世轮转之中,再到更久远的前尘,以明灯教的秘法追寻被轮回淹没的过往……
她在靠近那个答案,答案却好像仍在久远之前。
她看着神明空寂孤冷的背影,好像又听见了耳边那一声轻轻的笑。
这世上的众生,都曾与神明结契。
那些求因果公正的,他折断指骨为每一个向他所求的众生重续因果,在久远时光里,于掌中孕养出一座地府。
那些求世间寂灭的,他已接受了众生的怨苦,承负他们的所求,载劫而行。
那些求神明消亡的,他已死过一次。
神明已行了他的允诺,现在,该众生履行他们的祝祷与祭祀了。
第164章
炎君神色冷硬。周围禁锢他的社土之力主动退去,让他自困境中摆脱。
大玄主动放手,只说明一件事:他已经做完了他要做的事,不必再阻拦自己。
炎君携着解廌一步跨出,眼前再见到的幽冥景象异常安静。
那些黄泉上躲藏的、横行的、争斗的、迷惘的众生都消失了,只剩下九道黄泉承载着无知无觉的魂灵流淌向下一个轮回。
女须孤零零立在黄泉上,持刀的手颤抖着。她在缓缓自无我之境当中退出,此前那些未能完全消解的七情随着她心境的改换而随之涌出,像端着一盆快要溢出的水,只能慢慢行走,以免激起的波澜撒到盆外。
温暖的焰光照亮了周围的晦暗,女须翻涌的心绪在这焰光下平复。
炎君出现在黄泉上,目光却没有看向女须,而是落往另一个方向。
“发生了什么?”解廌忍不住向女须问道。
“天地震荡之后,一玄衣神明忽从幽冥走出,有一老人、一病狼、一残骨随其后……”女须三言两语讲明发生了什么。她和解廌看向炎君。
女须虽然亲历了这一场变故,她所知的却只是皮毛,故而,她也实在不知自己该怎么做。
“你感觉到了契?”炎君的目光仍投在远方,他像是在对女须发问,神色淡淡的,却又像是再问着别的什么。
“是的。”女须没能追寻起久远之前结契的记忆,却有哀戚一线扯着她的心,似游丝不定,偏扯得心不得安宁。
“明确定下的契不可更改,未曾言明的契就不必在意了吗?”炎君定定看着幽冥深处,这不知是对谁讲的话音一落,身影已消失不见。留下女须和解廌在黄泉上,几许焰光相护。
幽冥深处,一个墨色身影独立,不见了追随的许多身影,也不见了三个老病死苦的化身。
烈焰缠身的神明忽至,一点焰光扑来,把那隐在幽暗当中的身影照个通明。
大玄五官在光影分明中起伏如山岳,唯有一双黑眸映不进任何光亮。
“你在生我的气。”他微笑着说道。
炎君沉着脸看他。这不是大玄真身,只是一滴墨色凝聚的化身。
社土之力形成的禁锢松弛后,他就留在这里,在女须讲述的时候也没有离开。这具化身是大玄特意留在这里等待他的。
长阳与众生结契。社土许他运使自己的力量、随他在幽冥中通行,从未立下过什么契。只因互有信任心意相通,何必多此一举?
重立地脊也罢、稳定九泉也可,纵然做出这些事时的长阳已然是今日的大玄,这些事也算社土所愿。
现在呢?
他明明对社土的意志心知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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