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邪神之后 第197章

作者:一口果 标签: 灵异神怪 爽文 穿越重生

  郗沉岸对她笑了一下,他面色青白,眼角上吊嘴唇薄长,笑起来时总是像在不屑地冷嘲着什么,但此时他的笑里,竟有一丝哀茫之意一闪而逝。

  “这天地的道,是有缺的。”他说道。

  女须颦眉不语,等他的下文。天地之道有缺,对他们来说不算一个隐秘,寻常修士或许还不明白大劫因何而起,但对于他们这些已经在劫中参与甚深的人来说,这已经是不言而明的了。

  “我比你们要早知道很久。”郗沉岸又道。

  “因为无底洞?”女须问道。

  “不错。”郗沉岸道。

  无底洞是在十二万年前那场大劫之后诞生的。没有人知道它诞生的原因,但也或可一猜。大地之神名社土,大地孕生敛死,故社土通幽,执掌生死轮回。十二万年前社土陨落,大地崩裂,幽冥出了点什么问题导致它和大地连在了一起也不是不可能。

  又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这能够查道心之缺的无底洞中,隐含了一丝劫的韵。

  郗沉岸在无底洞中打磨道心、在倒天梯中反思己道。天长日久的修持下来,他却一直隐隐感觉到一重阻碍,时间越久,阻碍就越明显。直到他终于确认,道有缺。

  那一瞬的震撼使他道心动摇、几欲生裂。

  向道而行,是因为道是恒久的、正确的、不增不减、不生不灭的。可若是道有缺……

  “道有缺,弥补便是。”女须道。此事虽艰,但修行怎可畏惧艰险?更何况并非只有他们开辟前路,世有天神。

  “你见过凡人的七巧板吗?”郗沉岸道。

  这是孩童玩的拼图游戏,各个木板形状不同,只有放在正确的位置才能拼合成一块完整的木板。

  “如果只剩最后一块空缺未能填上,也许是因为最后那块板子方向不对,只要转一下就能拼上了,其他板子的位置都是正确的。但……”郗沉岸继续道,“也有可能是从第一块木板开始,就放错了位置。”

  女须双目骤利。她听懂了郗沉岸的意思。

  七巧板切直边,纵使前面的木板位置不对,也可以一直拼下去,直到最后一块空缺的形状对不上木板时,才显露出原来前面每一块的位置都不对。

  若只是最后一块有错,补上所缺便可,若是最初的位置就不对,那就只能全部取下重来。

  但是,七巧板拼错了位置可以拆掉重来,道呢?

  女须忽觉寒意自髓而起。

  “天地运转甚久,道友何故疑心错在根基?”她双目灼灼盯着郗沉岸。

  “因为在方才的天地惊变中,我自无底洞觉察到了道之缺的又一种变化。”郗沉岸道。

  七巧板的缺口对应不止一块木板,拼不上的越多,前面出错的可能越大。

  但这并不能说服女须。她的心神已经从之前的震动中恢复。

  “道友修行甚久,对自己的道没有信心吗?”

  他们的道不是听人教诲来的,修行的每一步都亲身体历过,道心的每一分变化都是想得通透明悟的。时至今日,一步步脚踏实地走过来,又为何要如此生疑?

  郗沉岸的笑又变成那种冷淡的讥诮:“你是不愿信,还是不敢信?”

  海里的鱼自以为最懂水的变化,却永远不知水还会升到空中变成云。

  你我并非神圣,如何敢笃定自己必然正确?

  就连这天地之道都有缺,安能自负身无差错?

  便是这差错,可能要掀翻了他之前所修的一切,又有何不可能?

  士人笃信人分三六九等,仆婢生死皆由主人,这是礼法,是正确的道,却不知他们也会在轮回之中变成仆婢。凡人习惯宰杀牲畜,梁国中占据一城蓄养人牲的妖魔亦作此想。

  他修行的道,亦是他站在自己的经历上思考见闻的结果。

  他为何不能是错的?

  心性坚定又何尝不是一种傲慢?不定立场又何尝不是一种谦卑?

  “我知自己非圣贤,所行之事、所思所想,必有谬误。”女须平静地看着他,“但道需己行。”

  不动自然不会错,这等不错,与顽石何异?

  道是走出来的。

  “既非同道,君可自便。”她已明白郗沉岸为何会说这番话。

  如他所说,他会与黄泉摆渡者合作,便是为了试探道之缺,看看这世间是不是另有一种正确的道。他会弃黄泉摆渡者,转而来和女须合作,也是为了看看这世间的道,是否只是最后一块木板出了问题。

  如今他已有思量,自不愿再留于此处浪费时间。

  郗沉岸的目光却突然移到她身后,神色震撼莫名。

  女须回头之前神识先铺了开来。幽冥不可入,她的神识自然也被限制在黄泉之上,神识所感之中,一切正常。

  假装背后有变故是凡人的把戏,身后的动静骗不过修士神识,自然也玩不了背后偷袭。郗沉岸不会玩这种手段,他看见了什么?

  女须回首,瞳孔骤缩。

  她看见一具缺损的骸骨、一只病残的野狼、一个衰弱的老人,它们在无边无际非虚非实幽冥里升起,追随于身披玄衣的神明身后。

第163章

  她看着神明从幽冥中走出,像看见了袤远的黑暗。

  只这一眼,便再也挪不开目光。像跌落黑邃的深潭,于寂静幽冷中自然明悟:这是一位神明。非修持神道的修士,而是天生神明自有其道的神明。

  可这是执掌什么的天神?为何他身后跟从的侍者是这般模样?

  在看到那老人、那病狼、那残骨的一瞬间,好像看见了曾经历过的一切苦。老弱衰微的苦、病痛难忍的苦,还有,死的苦。

  所有历苦的记忆同时在女须的神识内翻搅起来。

  她看到了自己的十世轮回,十世早夭,她未曾经历老苦,却瞧见过他人的老苦;略微尝过病苦;但最了解的,还是死。

  被水淹没、被蛇生吞、被绞碎、被消化,变成冰冷河底的怨魂……

  遗忘与没有遗忘的、放下的与还没放下的……一同翻起的记忆汇成海一般痛苦的情绪,几乎要将她淹没。

  没有谁受得了这个。

  像夜深人静时,人偶尔会不由自主地回忆起曾经经历的恶事、做过的错事,尴尬、后悔、不甘、愤恨、痛苦,万般滋味涌上心头,搅扰了好眠,人在心湖波澜里挣扎,直到再次忘却这些无法更改的旧事,才能平复下来。

  可女须在这一瞬想起的不是曾经经历的某几件事,不是化鬼后的事、不是此一世的事,而是十世之中,积累的一切苦。在这些苦之下,还隐藏了那些在十世之前,被轮回洗炼,已经遗忘的记忆。

  记忆被遗忘了,但历苦的印迹还遗留在神魂之中,像沉重的石,把一切拖下水面。

  女须勉力在这剧烈翻腾的苦中挣扎出一分清明的神智,可她又看见了神明。

  那袤远的、空幽的黑暗,虽然冷寂,却能消去一切苦。

  像踽踽独行疲惫不堪的旅人,终于可以躺下,在安宁包容的黑暗中,忘却一切、抛却一切,没有责任、没有不得不、没有挣扎、没有烦忧、没有未来……没有一切苦,只需要彻底放松。让空寂的黑暗将自己包容。

  身披玄衣的神明微微笑着,他幽寒的目是空寂的,但这空寂给予苦痛最终的安歇。

  女须看着神明,她已不由自主地生出了向往。

  那渴望从她心底而起,生成一个已经被遗忘的念头。这念头自久远轮回之前,穿过厚重光阴,传到她的心中:这不是她的所求吗?

  女须猛然惊醒。

  不!这不是她的所求!

  至少不是她现在的所求。

  她想起神明曾授予她的殷殷所期。在跨出斩我一步,自无底洞中跌落之后,那曾点拨过她的神明,化身李泉,对她庄重温言——“大地之神名为社土,社土通幽。汝当感其心,承其志。”

  她已见到了神明的看顾,她已感到了神明的悲悯与通达。

  她的所求,不是逃避自身之苦,而是继承神明厚德,不负所期!

  但那玄衣覆身的神明并不在意她的所求是否未变。就像白日将尽,无论世人想不想,暗夜都会不可改换地降临。

  在挣出这一线清明后,女须当机立断,引动九泉当中的社土之力。自社土之力重定九泉,她得神授命承社土心志之后,就可以略微借力于这位古老天神的遗赠。

  那自幽冥而出的玄衣神明是她面对过最艰险的敌人。她甚至无法拔出刀来。因为她清醒地知道,她所能做到的一切反抗都是没有用的。

  她的力量伤不了对方,她的道法无法助她从此境中逃脱,她的智慧说服不了对方……

  唯有借社土神力,方才有可能摆脱困境。

  然而,那些往日温厚亲和的神力,竟如磐石似的沉沉不动,对她的牵引丝毫没有反应。

  是这玄衣神明的缘故吗?

  女须思绪如电迅转。

  她艰难挣出的一个瞬息已经过去近半,一个个计划在女须脑海中出现又被否定,那不是畏怯瑟缩不敢果决一试,而是秋虫在面对四季变幻时的无可奈何。是轮回修士,与道的差距。

  可是她不能被这空寂安歇吞噬!女须在这一隙清明的最后一刻,扶刀的手下移,狠狠握在白骨刃口之上。

  疼痛是苦,但这是她十世怨骨炼成的白骨刃,是她一路至今的见证,是她的选择,是她的道!

  借此决绝的疼痛,女须以此心倏然放下一切,调和心境无限靠近她曾经历过一次的无我之境。

  放下一切苦。她不再向往那可以消解她一切哀苦的空寂。

  放下一切执。无有所执故而无有所动,不受一切力。

  无我之境,这是她唯一有可能对抗这空寂的方法。

  无我之境没有力量、不存道法,这只是一个心境。

  然而,外境可转,借力可失。面对绝境,剥去一切外饰,一切终将回归于己道。

  女须立在黄泉之上,她的心空明澄净,外物倒映入心湖,如倒映进一面镜中,丝毫不起波澜。外境因内境之空而空。那三个古古怪怪的神明侍者所带来的影响,也就全都消去了,那神明空寂包容气息的影响,同样也就全都消去了。

  可是在这一切外境消去之后,她竟发现,这仍不足以让她逃脱出眼前的困境。

  女须感觉到冥冥当中的牵绊,她恍然升起明悟。她逃不脱,不是因为自己没有真正进入无我之境当中,而是因为这一道牵绊。

  无形无质却不容逃脱,这是一道不容悔弃的契约。

  她可以空掉苦、空掉执、空掉一切外物……唯,因果不空。

  由此,就算她真正达到无我之境,亦无法摆脱眼前的困境。

  可那道冥冥当中的契约却并没有强拉着她履行。

  身覆玄衣的神明已从幽冥踏入黄泉,平静无波的黄泉河水在他足下涌起泉眼一样的浪花。

  神明从她面前走过,她好像听见了一声轻笑。

  这位不知来历的神明就这样轻轻放过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