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口果
可他还能做什么呢?
他已无法达成自己的道,也没有机会再像之前那般藏身。
诸天神已围住他,给了他唯一一个选择,这选择并不像浑沌面对的那般凶险。
他只需要回归,然后共同想办法弥补道之缺。
“我已做完自己想做的事,”大玄吐息幽寒,深邃的双目让人看不懂他在想什么,“也走完现在能走的道。”
“浑沌已死,这世间还藏着一个梦。”
一个浑沌一直在寻找,被太阴瞒于整个天地的梦。
第176章
“你的选择呢?”太阴紧紧盯着大玄。她会揭开那个梦,但她要他的决断。
“你们认为,只要弥补了道之缺,就可以一点点消弭劫气、愈合天地,使一切回归正轨?”大玄没有笑,他的笔尖突然落下一滴墨色,荡开的涟漪被阻在月光之中。
但这并不是一次攻击。
他站在回荡的墨色里:“你们见到了苦。”但苦不是道之缺。
浑沌已然陨落,诸天神混乱的道正在平复。本不该流淌在天上的水光已消去,不该燃烧在地上的火莲已熄灭,不该绽开在铁石上的金花已凋零。世间的异景正在平息,这不只是天神在努力。
点苍山的道钟远传,平息天地间逆乱的余波;水脉上有龙影长吟,震慑躁动的水脉;神庭印迹虽破碎,诸神却已负起责担;明灯台破碎之后,盏盏心焰汇成火炬……
修为越高深的人,便越能感受到道的震荡,凡尘众生所见的是诸般异象,他们所见的,却是天地根基在动摇。
有动摇的人,却也有坚定的人,有求灭的心,却也有求生的心。
可是……
“这世间积聚的苦,早已超过了应该积聚的苦。”就像天地受到的损伤,已经远超大劫会造成的损伤。
墨色越荡越浓。
浑沌已陨,被掠走的真灵已重归大天地,断裂的因果可以重续,混乱的命气可以梳理,在曾经的不公中诞生的劫气,可以一点点消弭,天地的损伤可以修补。
是吗?是这样吗?
可是,为什么这世间的苦,会如此沉重地呼唤着寂灭?
像在案板上被活剐的鱼,虽然挣扎蹦跳着想活,却更想要干净利落地死去。
大玄看着手中的笔。
他知道自己身上藏着隐秘。自他诞生以来,每一刹那的记忆都是鲜明的,但他却不知道曾经身为长阳之时,他为什么会笃定道有所缺、为什么对社土的梦并不惊异。
缺失是一种指引。
是谁给他的这种指引?这指引没有将他引向苦所求的寂灭。
他已做完了他所能做的事。太阴阻断了他的前路,接下来,只剩下那个梦。
太阴深深看了他一眼。
哪怕走到了这一步,大玄仍不改其道,但也没关系,她并不指望可以就这样说服他,他已没有别的选择。
……
点苍山。
别初年坐在一张榻上,费力地睁着眼睛。他已经衰老得很难在这样的深夜里维持清醒,但天地间的动荡在震动他的心,那颗破碎却坚执的心撑住了老迈躯体带来的苦痛。
“道钟响了。”他呢喃道。
昏花的眼睛看不清黑暗里的景象,他的心却好像感受到了世间亮起一盏盏灯焰。
“我好像见过……”
他好像见过,道在崩塌、天地逆乱的景象,他好像见过灯焰熄灭、一切归于黑暗的景象,他好像……
见过了一次又一次的消亡。
有时巨木高擎,撑破天地;有时天雨血,地涌火,万灵哀哭,生人化鬼,鬼化生人……
最后是,日月同辉,天地骤暗。
然后,再一次重启。
天地初开,阴阳划分,以道为躯诞生了天神。
万灵轮回,明悟生死之苦,启修行之道。
因果毁断,命气混乱,高邈的神明来到了人间,以玄清为名,要建立起一座地府。
苦气横生,大劫推衍,自道之缺中诞生的浑沌,要改一改世界的面貌。
……
别初年忽然瞪大了眼睛,脸上似哭似笑,发出一声劈裂的嘶声:“没有意义啊……一切都——没有意义啊!”
他一直在做梦,那被灯焰照彻的心,照到了天地诞生前的轮回!
修行有什么意义?修到头来,跳出生死轮回,天地却在一场大轮回当中,一切都将重启。
善恶有什么意义?救来害来,看尽苦乐悲欢,众生却早晚会遗忘这一切,再经一遍旧事。
不过是戏台上的皮影,用尽力气演尽一生悲欢,得了一个自以为的结局,然后归进匣子里,等待下一场开戏,再从台上过一遍同样的善恶苦乐。
等到曲终之后,在那高悬于顶的日月炸开的辉光当中,落幕于一片死寂的黑暗里,再次开启新一次轮回。
他终于寻到这个梦了。
可是,寻找到之后,又该如何面对这整个天地的大轮回和毫无意义的一世又一世?
有意义的。
曾经断裂的地脊坚实静默,遗留在大地伤口上的劫煞缓缓消散。
社土曾经也做过一个梦。
天地一次又一次在轮回当中走向消亡,但每一次的结束,都不太一样。
有人一直在前行,试图从这艰难的轮回当中,寻找到改变的方向。
而在最初的最初,这一场将整个天地拖入大轮回的开始,又因何而起?
“原来……如此。”玄衣墨发的神明缓缓呢喃。
旧日的记忆像潮水一样涌来,冲开一切自缚的枷锁。
天地不是第一次走向毁灭,这才是为何天地远超于大劫会造成的损伤。
在真正的起始处,因果第一次断裂、浑沌第一次诞生之时,没有人觉察到道之缺的存在。
世诸天神不识道缺,只缘身在道中,如人在山中,不得见山的形貌。
当浑沌之木的根破开大地,当浑沌之木的枝撕开天空,当天地无可奈何地滑向深渊之时,执掌阴与阳的神明,将自身的力量交汇,阴阳轮转,将天地拖入一场大轮回。
但轮回并不代表就能摆脱曾经的结局,他们仍不知晓道之缺究竟在何处,可是浑沌却知晓。
长阳与太阴能够带来的大轮回并不完整,强行逆转的大轮回会给天地带来损伤,越靠前的事情,就越不能改变,每一次改变,都会使天地受到损伤。已诞生过的必然再次诞生,已存在过的必然再次存在。
就像已经画了一半的长卷,想要曾经落墨的地方,必然艰难。
大轮回唯一能够带给诸天神的优势,就是记忆。
在这个充满漏洞的大轮回当中,自道之缺中诞生的浑沌想找回前尘并不困难。如何才能封存他的记忆?如何才能封锁世间的线索?
以自身为引,太阴封隐了整个天地。
只要她不记得,世间就没有人能记得。除了——长阳。
阴为隐,阳为显。
长阳是唯一一个在不破坏太阴封隐的情况下,可以保存记忆的存在。
社土的梦是一个意外。
天地已经历过了太多次大轮回,她执掌世间轮回,在运转越来越艰涩的大轮回之中,力量中的一丝相契诞生了意外的影响:她梦见了一次又一次消亡。
因为信任,在此之后,社土在缄默当中,等待到了自己再一次的消亡。
一次破损,便有缺漏,别初年在对点灯法修行至臻道心通明之后,开始了他的梦。
但他突破不了太阴的封隐,只记得自己做了十分重要的梦,却永远也无法回忆起梦的内容,直到这过于沉重的隐秘,将他一点一点摧垮。
大玄看着他,漆黑的眼睛里像坚冰破开一隙,汩汩流淌出哀悯。
天地不是第一次历劫,浑沌不是第一次失败,长阳早已在轮回当中寻找到了浑沌之道的缺处。
但浑沌不是道之缺,解决浑沌不代表解决大劫。
道之缺仍在,劫便会再来。天地迟早会在一次又一次的大轮回当中被拖垮。
诸天神将所有的信任交托给了长阳,生死交托、苦乐交托、方向交托,成为他导向的舵、棋盘上的子。他看着他们在轮回中一次又一次挣扎陨落……
道之缺究竟在何处?为何天神一直无法寻到?
是什么汇成遮蔽他们的迷障?是他们本身吗?
是什么连天神也未曾经历过?是众生轮回吗?
在又一次轮回当中,长阳让自己走向人间。
舍弃天神的记忆,舍弃天神的力量,唯有一颗心在轮回当中,以人之身、以兽之身、以飞鸟鱼虫之身,在轮回中走过无数次凡尘众生的道路,天神生来通明不染尘苦的心,终于悟到了苦。
苦啊。
凡尘众生的苦。
唯有苦难才能理解苦难,唯有痛苦才能解救痛苦。
原来天神,早已尝过了苦而不自知。
若非觉得浑沌的道太苦,他和太阴为什么要开启一次又一次大轮回呢?
苦是一把钥匙,通往道之缺的迷障。
身为天生神圣的天神,长阳找不到道之缺,但大玄可以。
他让那苦浸透了自己,在世间积攒了一个又一个轮回的墨色里,坠到了天地之道裂开的深渊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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