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口果
……
天地间一片茫茫大白,他仿佛身处雾中。
右目中是天高地阔,左目中是因果茫茫。众生身处雾中,却对因果视之不见。
神明生而通晓因果,但世间因果自行运转,从不需要他干涉影响,于是他便也从未显露过因果之能,世间也从不知晓有神明通晓因果。
他在雾中行走,那些细密如游丝的因果,在接触到他之前,就自己避让开来了。
神明看见众生被因果裹挟,喜乐悲苦受其牵引,但因果明晰可辨,无有错处,便无有冤孽。
可他忽然听到一处细微的崩裂声。
神明循声望去,一根因果线不知为何忽然断裂了,一半断裂的因果线已经不知所踪,另一半则在雾中无序地漂浮着,搅得附近的其他几根因果也躁动不安。
他一拂袖,躁动的因果线便平复下来,可这只是一时的,因果互相影响,只要这根因果仍断裂着,与它相关的其他因果就不可能安定。
神明顺着断了的因果线望去,却只看见了一个迷茫的凡人。
凡人懵懂地抬头四顾,似有所觉心中不安,但他看不见因果,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神明查过这凡人身上的因果与命气,他身上并没有什么能够与绷断因果相关的,那又是什么缘故致使因果绷断?
他寻了半晌,却未能寻到另外半处断裂的因果线的去处。
从这第一根绷断的因果线开始,同样的情况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那些断裂无依的因果在虚空中飘飘荡荡,搅得整个天地间的因果都开始生乱,乱象越多,受之影响而绷断的因果线也便越多。天地间因果大乱,众生的心便也没有了牵引,于是愈加迷惘。
那些因果线被毁断得不到公正的生灵们,渐渐从迷惘中生出墨色的怨戾。那不是凡尘众生因为自身的嗔恨心所生出的怨恨,凡尘众生的七情引动因果,这些七情便也凝聚在因果线之上,可在因果线断裂之后,这些七情无法完整地收束在因果线上,便从断裂之处溢出,一滴滴浓重粘稠的怨戾与哀苦,像漆黑色的血……
神明看进一根根断裂的因果线中,便看到了一个个生灵的哀苦。
他整日巡回在天地之间,却始终未能寻找到因果线断裂的原因,他只能终日巡回着,寻找着解决因果断裂的方法。
直到有一日,他听到了一个凡人祝祷的声音。
……冤哀无告,号痛惨烈……祈神昭鉴。伏惟尚飨!
那是个极哀苦怨恨的声音,也因着哀苦怨恨,而心念强烈如大漠上炽烈的阳。
可这祝祷声只是在天地间弥散着,无法奔着某一位存在而去。
那时天地间还未有神庭;那时神明们还未彰显神名;那时只有天生既神明的天神,生灵心念,不过和草叶上的露珠、微风里的烟气一样,是自然而然、转瞬即散的东西,没什么可值得在意的。
但神明却为之驻足了。
他循声而去,停留在那里,看到一座以泥土与石块垒成的祭坛,形制粗糙,没有神像,亦没有祭品,只有前方跪伏着的一个身影。那身影上,系着一根断裂的因果线。
他看进断裂的因果线之中,看见了一个冤仇深重、哀苦无解的魂灵。
父母兄弟妻儿尽死,家宅财物名声尽毁,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却怎么都查不到自己的仇人。
不,他还有一柄匕首,可他要留着它报仇!
伏跪的人站起身,从怀里掏出一柄匕首,割开手臂,将血撒在祭坛上,祈祭天地间他也并不知晓的存在。
神明是不需要他的血液的,神明也并不需要他的祭拜。
神明却垂下眼眸,伸出两根手指,第一次主动沾染了因果。他以那人的血,为他续接上那断裂的因果。
血色的因果延伸,犯下罪孽的人怎可如全未做过恶事?
祭坛前的人若有所感,似哭似笑中对染血的祭坛狠狠叩拜下去。
神明淡漠地敛手入袖,似乎无悲无喜。那从来不沾因果的神躯之上,却从指尖生出一根与祭拜者相连的因果线。
大雾茫茫。
一段记忆结束,梦境却没有停止。
漓池在大雾中行走,天地间一片茫茫大白,他没有方向,也不知该如何离开,他只是前行着,也没有注意到,自己身上除了原本的因果外,指尖不知何时已悄然生出了另一根因果线……
现实之中,越来越多的云雾从神明身周涌出,它们逐渐弥漫出房间,在淹没了整座院落后静止,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拘束在这里。
宅灵后李从院落外显现出身形,震惊地看着这一处被笼罩在云雾中的院落。整座李宅都是他的本体,然而此时,他却发现,自己半点也感应不到云雾中的情况了,他试探着向白云雾中伸手,但手掌在刚接触到云雾时就被阻挡住了。他感觉掌下的触感柔韧轻软,像触到了一团糯米糕,无论怎样用力,都无法进去。
这是怎么回事?
……
神明在梦境中迷惘,大劫在现实中运转。
丁芹行走在道路上,两侧土地枯黄一片。神念所感之处大多是荒芜与死寂的,些许幸存的生机焦躁不安。这并不只是因为缺水的缘故,还因为天地间弥散的煞气。
这里距离丁家村已经不远,几个月前,丁芹就是从这条路离开的丁家村。那时候还是初春,虽然仍残留着前一个冬天的些许枯败,但新生的绿意已经绒绒地覆盖上了大地。
现在这一片枯黄的道路,却仿佛与那时完全不同,已经变成了一条陌生的道路。
也不知丁家村里,现在变成了什么样……
……
丁鱼梁是偷偷跑出村子的,之前的三天大雨毁了大片土地和水域,所有人都知道接下来必然会缺粮,家家户户都开始提前勒紧裤腰带了。
他们丁家村,临近九曲河,虽然也有田地,但大多还是靠着捕鱼为生。田地可以被庇护,水域可怎么庇护?哪怕雨水落在别的地方,水一流动,可就把污染带过来了。
三日大雨后,河面上飘的全是死鱼。隔壁家的把鱼捞回来想要试试能不能吃,他们也怕这鱼有问题,放了不少紫苏连着炖了一个多时辰后才吃,结果没吃几口就坏肚子了。
有老人分辨着死鱼的种类,推测河水下层应该还有相对干净的水,底下应该也有不少活着的大鱼,但深层的鱼可不好捞。
虽然河水能够自洁,可上游的水不洁净,下游的水就没法干净,谁知道九曲河什么时候能够恢复正常?
雨虽然停了,但事情却并没有结束。丁家村上空往日总是飘着丝丝缕缕的淡白云气,那是鹤神的庇护,在云气笼罩的范围内就是安全的。在大雨后,这些云气聚拢起来,变得更加凝聚而厚重,遮蔽的范围也足足小了三分之一,一些住在村子边缘的人都搬到了里面。
大人们一直在祭祀,但鹤神却一直没有回应。若非庇护村庄的云气还在,他们就要以为鹤神出事了。因为这个缘故,家里的大人一直拘着他们不让离开村子。
但丁鱼梁不想挨饿。他记得附近有一处山洞,洞里有一处水潭,潭水寒凉清澈,里面有一种半透明的银色小鱼,他以前和别的孩子一起去抓着玩过,后来因为嫌弃鱼小没什么吃头,也就没再去过了。
这水潭在山洞中,顶上有石壁遮盖,说不定并没有被雨水污染呢!
丁鱼梁知道村外会有吃人的恶妖,但他们也有护符呀!除了每个人都有的木符,他还偷偷把家里的羽符戴上了。那是鹤神每次换羽褪下来的羽毛,比木符厉害多了!
丁鱼梁一路沿着记忆中的路线走去,在终于见到那座山洞后,心中不由生出喜意。正在高兴时,山洞中忽然扑出一道腥风!丁鱼梁还什么都没来得及看清,就感觉眼前一黑,有什么重重撞在身上,不由自主地向后跌去。
在地上翻滚了几圈后,他才停止住。胸口的木符已经碎裂了,羽符一直在发烫,丁鱼梁抬头向之前撞了他的东西看去。
那竟然是一条巨大的蜥蜴!张开的嘴巴里生着细密的利齿,巨大的爪子在地上刨出一条条沟壑,蜥蜴头上有些新裂的伤口,正往下淌血,这是被羽符的力量所伤。刚才那一下撞得太厉害了,这妖怪似乎还有些晕头转向,一时停在原地缓神。
这妖怪是什么时候出现在村子附近的?
丁鱼梁来不及多想,他心中胆寒,爬起来没命地往回跑去!刚刚若不是羽符的力量挡了那妖怪一下,他就没命了!
可没跑多远,丁鱼梁就感觉到头顶一道巨大的阴影滑过,他下意识刹住脚步往旁边一滚,一条粗壮的尾巴横扫过来,险险掠过他的头顶,把树干直接抽成了两段。
蜥蜴妖扭头向丁鱼梁看过来,一双眼猩红浑浊,张开大口直接又向丁鱼梁扑了过来!
这一次来不及躲避了,他恐惧地瞪大了眼睛。
蜥蜴妖头上的裂口仍然在流血,淌着血的头颅更显得狰狞可怕。那张生满利齿的巨口向他咬来,在即将碰到他之前,丁鱼梁胸口的羽符又一次发烫,蜥蜴妖的牙直接咬上了鹤神的庇护神力。一声令人牙疼的声音响起,丁鱼梁眼前清晰的看到,那一口利齿中被生生绷断了两颗。
这蜥蜴妖是比不过鹤神的,但它却像疯了一样,攻击时根本不管自己会不会受伤。丁鱼梁只戴了一枚羽符,现在羽符已经烫得吓人,再来几次,或许一次这样的攻击,就会把羽符中的力量给耗尽了!
他想爬起来逃跑,可他的两条腿已经不听使唤了。
蜥蜴妖挥动前肢,那张生着尖甲的爪子落到丁鱼梁的面前,他再一次听到了那种碎裂的声音,但这一次,碎裂的除了蜥蜴妖的一根爪尖,还有他的羽符。
丁鱼梁瞳仁缩小,瞳孔中倒映着那只因为断裂而显得愈加狰狞的利爪,越来越大……
一道白光闪过,那只狰狞的利爪突然从根部平滑地断裂开。蜥蜴妖发出狂躁痛楚的嘶叫声,但这嘶叫转瞬间就停止了,蜥蜴妖的头颅已经被另一道白光劈裂,巨大的身躯沉重地倒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丁鱼梁被腥浓暗红的血液喷了一身,呆呆地瘫坐在那里,似乎还未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死里逃生。
丁芹匆匆赶过来,一道神术落在丁鱼梁身上,为他治好身上的淤伤同时除去身上的血迹。
“丁鱼梁!你怎么在这里?!”丁芹心中惊怒后怕,声音不由有些严厉。
丁鱼梁是她隔壁邻居家的孩子,丁芹小时候没少受他们家照顾。丁鱼梁的年纪比她还小些,虽然调皮,但却很喜欢当“哥哥”照顾人,每次四处野完了,无论得到什么都想着给她留一份。
眼下这个时节,按照丁鱼梁现在的年纪,他们家人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放他自己出来的。丁芹的神识没在附近感受到别人,丁鱼梁应该是自己偷跑出来的。又或者……难不成丁家村已经出事了?
丁芹满心后怕,她原本正在赶回丁家村的路上,半途中神识忽然感受到了异常,于是匆匆寻着异动赶到了这里,在蜥蜴妖击破羽符的时候,她还身在数丈之外,已经来不及赶过去了,只好遥遥发出两道剑气,在千钧一发之际险险救下了丁鱼梁。
她若慢上半分,那妖怪的利爪可就要落到丁鱼梁的头上了!
丁鱼梁缓了缓神,好像才看清眼前人似的,怔怔地问道:“丁芹姐姐?”
“是我。”丁芹道,“你感觉怎么样?”
丁鱼梁“哇”的一声哭出来,抱着丁芹的胳膊一边哭一边抖。
丁芹顿了顿,慢慢拍着丁鱼梁的肩膀安抚着。
过了一会儿,丁鱼梁才勉强平复下来,一边抽噎着,一边把事情说了。他心中仍然惊惧着,说话颠三倒四的,但丁芹也听懂了。
她没有怪丁鱼梁,只是说道:“以后再不要这样了。”
丁鱼梁虽然莽撞了些,但也有谨慎地戴上护符,按理说是不会遇到这种事情的。那些吞噬精血的浊妖虽然凶恶,却并不愚蠢,正常情况下,在感受到鹤神的气息后,是不会出手的。
丁芹看向已经倒地死去的蜥蜴妖,眉头不由拧起。这只蜥蜴妖太不对劲了,按照它所展现出的修为,明明已经身具法术了,丁鱼梁只有一个人,它完全可以用法术来慢慢磨掉鹤羽符中的力量,却偏偏失了神智似的硬碰硬,弄得自己也伤痕累累。
“丁芹姐姐……”丁鱼梁拉了拉她的衣袖,“你眼睛的问题是已经好了吗?你刚才好厉害啊!”
“已经好了,我先带你回去。”丁芹没有多做解释。丁鱼梁偷偷跑出来,现在他们家应该已经发现了,不知会急成什么样。
丁鱼梁乖巧点头,他还有很多想问的,但等到回去也一样。现在他心中的惊惧未散,这些枯黄的草木和旁边还在淌血的蜥蜴实在可怕。
丁芹带着他回到路上,还没到村口,她忽然停下了。
“怎么了?”丁鱼梁紧张问道。
丁芹抬头看向天空:“鹤神来了。”
空中一道云似的白影乘着风向着蜥蜴妖死去的方向疾飞而去,在将要到达时,忽然在空中一拐,落到了丁芹和丁鱼梁所在的地方。
修羽长颈的丹顶鹤翩然落下。
她在半空中时还看不出来体型,落下来后才显出高大来,长颈若是自然抬起,足有两个丁芹那么高。
鹤神白鸿走的是古道妖修的路子,并不化形,虽然可以以幻化之术化作人形,但却不爱这么做。
“丁芹?”白鸿声音清越,满含喜悦,但仍有掩饰不住的疲态,她身上的长羽也有些散乱,有的地方甚至还缺了几根。
她感应到自己有一枚羽符破碎了,才从远处赶来。她在半空的时候已经看到了下方的蜥蜴妖尸,又看到了丁芹与丁鱼梁,便猜到发生了什么。
“你倒是幸运,”白鸿瞧了一眼丁鱼梁,又转而对丁芹道,“还好你来了,不然我恐怕是赶不及的,这小家伙就死定了。”
丁鱼梁被吓得打了个寒战。
白鸿舒展了一下羽翼,疲倦道:“如果没问题的话,你能不能留下来多帮我几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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