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口果
这段记忆如此深重,其细腻程度几乎等同于另一段人生,于是当这过于丰厚的梦境降临时,任何一个神智不够坚固的修行者都有可能迷失在里面。
当一个人的一切所思所感都与食梦貘相同,那么他究竟是自己,还是食梦貘呢?
漓池静默地看着这个梦境。
他听到织梦蛛的声音:“我总不能一直按照你的口味织梦吧!美梦我都快织吐了!”
也感受到食梦貘的情感。吵闹、些许不满,但更多的习以为常与对这种平安日子的欢喜。
神识如水,这些感情、思绪……与周围的一切食梦貘记忆中的景象,就像一层落入水中的厚重染料。透明的清水最易被染色,但对于漓池来说,这段记忆就只像是一点落在深潭上的水滴,那涟漪只在表面掀起,散做无痕,而潭水深处,永远平静如初。
这就是他的神识,哪怕他失去了在李府中苏醒前的全部记忆,在一片空白之中,也足以消解食梦貘的记忆冲击。
他感受到食梦貘正在与织梦蛛的吵闹的时候突然失去了意识,感受到他们再次醒来时已经身在蛊阵之中的恐惧与不安,感受到蛊阵中厮杀与吞噬的惨烈,感受到织梦蛛濒死前的颤抖与绝望,还有她与对食梦貘说的话……
“吃掉我,你要逃出去……”
食梦貘在颤抖着。
漓池一叹,梦境倏忽停住。
玄清教、玄清教。
他放下酒杯,双目半阖神识入梦。
另一个梦境被触动了,那是十二万年前的神明记忆,那是——真正的玄清教。
……
祭者如潮,三拜而止。为首者祈请神临。
这是玄清教建立时的场景。
漓池曾经看过这个梦境,但这一次,他注意到了一个人,那个站在最前面的祝祷者。
羽衣暗红,如焚烈火,一身因果,几乎尽数断裂。
那是……玄鸟。
……
天命玄鸟,降而生汤,宅殷土芒芒。
在这世间出现因积累的祈愿与信仰而诞生的灵神前,另有一种相类却不同的存在,名为图腾。灵神由心念聚集而生,没有完整的魂魄,但图腾却不一样,他们是一个完整而独立的生灵。每一个图腾都是特殊的,他们是世间独一无二的存在,那是供奉着他们的族群所赋予他们的独特。
但他们并不孤单,因为那供奉着他们的族群,也与他们有着最亲厚的血脉关联。族群造就了图腾,图腾庇护着族群。
玄鸟,是汤的图腾。
上古之时,诸族并立,有肩胛生羽、掌火喜阳者,其名为汤。玄鸟落于殷土,汤人便在殷土上建立了自己的国度。
殷土中央,有一座巨大的火山。对于其他种族来说,火山是危险而爆裂的,对于汤来说,火山是滋养他们的丰土。
从火山中喷涌出来的土壤落到大地上,大地便丰厚而温暖,生出穗子饱满的粮,长出高大粗壮的树。
他们永远不必担忧火山摧毁他们的家园,永远不必恐惧烟灰笼罩住天空,因为玄鸟居于火山。
玄鸟常从火山中出,翔于殷土。汤人中有善飞者,背展双翼化而为鸟,与玄鸟同翔于烈日之下。
汤人喜玄鸟,因以建高楼,每每玄鸟出来之时,歌舞于高台之上。
“天命玄鸟,降而生汤,宅殷土芒芒。”
汤人擅酿美酒,献与玄鸟为贡,其酒醇厚,可燃灯火。
玄鸟最喜热闹。
然而有一年,玄鸟没有出现。
接着,第二年、第三年、第四年……玄鸟一直没有出现。
……
“我出来的那天,大日降落,晚霞如火,就像现在……”玄鸟倚在玄清教的祭坛前呢喃。
日落月升,星移斗转,如今距离那一日,已经过去了不知多少年。现在是玄清教最后一次祭祀刚刚结束之时。
太阳还未完全落下,西边的天空云霞鲜红,东方的边际月影淡白。
玄鸟倚在祭坛前,在坛上斟满一杯酒。
“尚飨。”
神明抬起眼,看着羽衣褶皱的玄鸟:“我不需要酒。”
“上神。”玄鸟调整了个姿势,他在祭坛外盘坐起来,怀中抱着一坛刚开封的酒,袖尾沾着些泥土潮气,“这是汤人最后一坛酒。”
“已经没有人可以同我喝了。”他捧起酒坛大灌了一口,突然笑起来,双眼朦胧似醉,“地府将成,因果将平,玄清教也没有了再继续存在的必要。上神曾允诺我,在那之后,送我重入轮回。”
“的确如此。”神明抬手,执起酒杯,“你也可以……随时反悔。”
“那太久了。”玄鸟说道,他又灌了一口酒,“那太久了……”
他的寿命还有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
“玄清教、玄清教……自您建立玄清教起,我就一直代您执掌它,我看着它从一无所有成长到现在,看着同心共意欲建地府的教众越来越多,可是这里越热闹,我就越觉难捱……”
神明没有说话。在玄鸟身上,有大片断裂的因果线,它们每一根都与玄鸟血脉相连,如今却飘荡在虚空中,无依无归。
许久之前,那时世间还没有玄清教,那时汤人的身影还在阳光下飞翔,那时玄鸟像过去的每一次祭典一样,停在汤人为他建起的石柱上,看着他们歌舞,看着他们奉上美酒。
他们把每一坛酒上点燃火焰,不同的酒香随火焰浓烈而起,玄鸟便将火焰最烈、香气最醇的美酒,连同酒上的火焰一同吞下肚。
那奉上美酒的汤人便欣喜大笑,他们会从高台上跃下,从肩胛伸出翅膀,像鸟儿一样飞翔。
直到太阳即将落山的时候,他们才会回到高台旁,在高台下方埋上挑好的美酒,等待玄鸟下一次出现时,将它们挖出奉上。
那一日的祭典之后,玄鸟像往常一样进入了火山,然后,一年又一年,一直没有出现。
……
“……如果我能早一点发现……”玄鸟倚在祭坛上,抱着酒坛呢喃。
……
那一次,他进入火山之后,火山的力量突然开始异动。
那不是他往常梳理调和过的那种力量,那远比这座火山所能承载的力量要大得多,大到足以毁灭整个殷土。
那狂暴的力量一直在汹涌着,他不得不一直留在火山当中。如果他离开,那这汹涌的力量转眼就会毁掉殷土、毁掉汤人。
于是他一直待在那里,一年、两年、三年……玄鸟一直没有离开火山,也一直没有看过汤人的歌舞、没有饮过汤人的美酒、没有带着他们在太阳下飞翔,直到日落月出。
但是没有关系。火山的力量总会平复的,而有着玄鸟的调和,它会像曾经一样,带给大地丰厚的土壤,滋养汤人在殷土上传承,却不会带来灼伤与灰烟。
四年、五年、六年……玄鸟也不知道他在火山中待了多久,无尽汹涌的岩浆令他感到疲惫,他开始思念汤人的大笑与美酒,思念带着他们俯瞰殷土的感觉。
他的翅膀是舒展的,承接着阳光的热量,当他从石柱上展翅的时候,会有无数汤人从高台上跃下,他们的肩背会生出翅膀,追随在他身后一起翱翔,带起一道温暖的赤流。
这世上没有第二只玄鸟,但每一个汤人都是他的族人。
他暂时不可以离开这火山,因为它会毁了他的族人。可是火山的力量,终有一天会平复的。他要在那一日出去,去看他们又将那座高台向上垒了多少,在风与阳光中听他们歌舞大笑。
听他们唱“天命玄鸟,降而生汤……”
然而等火山异常的力量终于平复的那一天,玄鸟带着一声最欢悦的高鸣冲出火山时,却只见到了繁茂的密林。
……宅殷土芒芒。
这本是一片繁茂的土地,高台仰天,立柱如树。汤人以玄鸟为图腾,因以喜高楼。
然而此时,那些饰玄鸟纹的庭楼垮塌了,那座高仰于天的高台残破了,唯有那雕刻着玄鸟的石柱,它横倒在碎石之中,几乎被野草淹没。
火山带来的丰厚土壤在殷土上滋养出丰厚的密林,但是汤人……不见了。
玄鸟在殷土上一圈又一圈徘徊着,没有汤人,一个都没有。他感受不到那血脉亲近所带给他的温暖,世界仿佛突然变得空荡。
玄鸟在空中燃着热烈的火焰,可是身后再也没有了其他羽翼温暖的汤人。
他突然感觉到了寒冷。
玄鸟落于高台之上,但曾经汤人们建给他歇脚的石柱已经倒塌了。野草和藤蔓将它淹没得几乎要看不见了。他扬爪拨开那些纠缠的藤木,带起一片草藤碎叶,还有一颗白色的……颅骨?!
玄鸟疯了似的在地面上伏行,用羽翼与利爪一片接一片地掀开那些覆盖着地面的杂草藤灌,无数残碎的骸骨埋在泥土之下,翼骨折断,双目空荡。
这些他在无数年疏导火山滋养出的殷土之下,遍布汤人骨。
是谁?是谁?!是谁干的!
可尸骸已朽,无人应答。藤蔓缠着肋骨,根须裹着残翼,唯有从眼眶中生出的野草,在风中对着玄鸟摇晃。
他们已经死去许久许久了,久到不必有人掩埋收尸,就被火山的土壤与自此生出的繁茂之林淹没。
玄鸟再也感受不到那些相连搏动的血脉,再也寻不到哪怕一个汤人。
这世上掌火喜阳翔于殷土的,只剩下他自己了。
……
“天命玄鸟,降而生汤……”玄鸟举起酒坛。酒坛上没有燃着火焰,那酒液是冷的。
那天他收敛了所有能够找到的汤人遗骨,将他们尽数葬于高台之下。
他在高台之下,挖出了汤人埋了一年又一年的酒……
“这世上已经没有汤人了,”羽衣暗红的玄鸟抱着空空的酒坛醉倒在祭坛边,“又何来天命玄鸟呢……”
玄鸟已经跟随神明许久了,自玄清教建立那一天起,至地府将成的今日,千年万年,一直是玄鸟在打理玄清教,但神明从未替他重新延续过那些本不该断裂的因果线。
不是不能,而是……
神明饮下杯中酒。
断裂过的因果,哪怕再重新续上,始终也是不一样了。有些时候,重续因果并不会有什么问题,但有些时候……不续更好。
玄鸟一直都很清楚这一点。
所以他的所求,只是在地府建立之后,抛却此身,重入轮回……
酒液入喉。
梦境轰然破碎。
漓池转头,看向木头。
在木头身上厚密晦暗如茧的因果线中,隐藏着无数断裂的因果线,它们只剩下一截短短的断茬,却还不甘地强牵着。
“……但愿人长久……”后李吟唱的声音在院中响起,他用筷子敲着酒杯唱着,许久之前,李氏尚在的时候,他便听李氏族人这样唱着。
上一篇:我的黑粉们都重生了
下一篇:对不起,我不想被你吸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