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道玄
“……不知道。”
“一时分离是好事。”湄儿按照谢玟字条上的提示,开口劝慰道,“皇兄的心我知道,但先生受不了你这样,你若是真的敬他爱他,不该用这么粗暴、极端的方式。”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箱:今天也是我,想不到吧!
第31章 纨绔
谢玟之事就是他们兄妹之间最大的矛盾,如今这个矛盾得到一个虽然痛苦、但暂时能令人满意的解决方法,萧天湄又得到了谢先生的嘱托,态度自然缓和了很多。
她不拘小节地坐在玉阶上,背对着上方的皇兄,单手扯弄着软鞭的尾巴,道:“如果先生仍在,九哥一定听不进去……但都到了这个时候,人是应该听劝的。我们生在天家,无数人羡慕妒忌、以为万人之上、至尊至贵,就能活得好、活得开心……实则并不这样,正是我们的身份,看待许多事都盲目、冷酷、自以为是。”
她听到身后沙沙的纸页翻动声。
“我虽没有经历过夺嫡之争,但也算是最近的旁观者。越是登临高处、站在举目无人的寒冷之地,就越会忘记怎么样表达自己的真实情绪,九哥,你的敬与爱放得很高,就像是沉重的枷锁一样,先生根本感受不到,他只能感受到皇权的霸凌、弟子的背叛,对你的用情……都像是错了一样。”
“对我的……”萧玄谦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
“对。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所有人都知道他对你那么好,你却还患得患失、拿来作践,皇兄真是太偏执了,你一心追逐的时候,怎么就不停下来想一想,这方向究竟对不对呢?”萧天湄站起身,她走上玉阶,看到朱砂滴落时洇开一团红痕,她回忆着脑海中的字条内容,撑着御案上,看着他道,“我不劝九哥放下,只劝你好好想一想。如果你不是皇帝、他不是帝师,你们是天地间最平凡之人,究竟要怎么好好相处。”
萧玄谦将御笔搁在笔托上,抬眸跟她对视:“这些话是谁教你的?”
萧天湄心里咯噔一声,糟了,说得有点超出她的范畴了……这话的风格怎么听都不是她能想出来的。解忧公主后退一步,尴尬道:“还能是……是谁……”
“老师?”
“呃……怎么可能呢,先生都病成那个样子了……”她一时情急,想起长姐近日来好了许多,便记起这位本朝首屈一指的女棋手,“是昨日我去荣园听了长姐一番话,颇受感悟。”
她昨日也的确去了荣园。
萧玄谦看了她一眼,没有逼问,而是道:“张则的父亲曾为父皇效力,启明元年乞骸骨,住在京郊,有一座四进的宅院。老太医如今还问诊么?”
湄儿道:“他老人家的年纪不便进宫,如今儿孙绕膝、安享天伦之乐。……皇兄问这个做什么?先生此刻可是远在洛都,我看只要你俩不碰面,他是不会有事的。”
“没什么。”萧玄谦无甚表情地回复一句,随后收回了包扎后的那只手,烧灼的疼痛仍旧残留在掌心,但上过药后已经止住了流血。
他抬起眼,见到灯台前的飞蛾已经尽数被烧尽,哔剥的响动停歇下来,火焰仍旧如故。焰光之下,萧玄谦幻觉般地想起登基的那一日,他穿着帝服冕旒、走过那段冰冷而漫长的道路,百官山呼——那些震耳欲聋的朝拜,如同长盛不衰的天穹雷音,不断地告诉他:在未来的每一个昼夜里,这片山河都会匍匐在他的脚下,俯首称臣。
他想起盛宴过后,从热闹的顶峰骤回寂静,谢怀玉亲手为他卸下冕旒、陪他登上高楼,尽管他们之间已发生过数次分歧,但老师的动作和目光如此缱绻,几乎让他相信对方永远都不会离去。月光蔓延到楼宇之上,谢玟明明就在他身边,可老师的目光望向夜空,却寂寞得好像这世上只有他一个人。
“您不高兴吗?”他问。
“不,”谢玟道,“我没有哪一日,比今日更高兴。”
他如释重负,好似已完成一项使命,并且觉得自己改写了这个悲剧,心中诞生一种默默无闻但拯救世界的快乐,这是只属于他自己的快乐。别人都不清楚故事的原本走向是什么,只有谢玟明白这种快乐的根源……就像保存了一个难以理解的、孤独的秘密一样。
“但是,”萧玄谦道,“我觉得,您好像……”好像突然失去目标一样。
以往的谢怀玉虽然一直紧绷着,但他眼中有着目标、有着期望和抱负,不像此刻,明明从紫微宫的最高处、望见万家灯火与天穹繁星,却空得好像无牵无挂。萧玄谦忍不住拉住他的衣袖。
“怎么了?”谢玟问。
“不知道,就是觉得应该牵住你。”萧玄谦沿着袖子,将手覆盖到对方的手背上,“不然,我总觉得老师下一刻就要掉下去了。”
谢玟微怔一瞬,笑了笑,道:“在这里掉下去,可是会摔得粉身碎骨的。”
“……您好像也不在乎粉身碎骨。”萧玄谦道。
“是吗?”谢玟语气平和,“有这么明显?”
萧玄谦的神情一下子凝固住了,他漆黑的眼眸死死地盯着对方,被这句话惊得寒毛倒立,下意识地牵住对方手腕,把他抱进怀里:“不可以。”
“我跟你开玩笑的。”谢玟道,“你这两年总做错事,我逐渐发觉,你跟我不是一样的人,送君千里,也就到这里了……”
他的话没能说完,对方把他抱得太紧了,新帝的气息缭绕在耳侧,几乎哀求地道:“不要走。”
谢玟沉默了片刻。
“求您不要走。”
或许是小皇帝此刻的情绪太过鲜明真实,又或许是过往的多年情谊,让谢玟总怀疑对方还有改正、还有变好的契机,他像是被旧情裹挟着,沉进时冷时热的地狱里,徘徊在一段必须放弃、又无法放弃的道路中。
“您再陪陪我,好吗?”萧九哑着嗓子,“我刚刚登基,朝局不稳,没有老师在身边,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这个理由说服了谢玟,他在心里叹了口气,秉持着善始善终的念头,抬手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好。”
但不知道是为什么,就算萧玄谦得到了对方不断的承诺、他的挽留明明已经奏效了,可是在那一天的每一日里,他都能感觉到谢玟在一点点地远离他,哪怕他们已经接触得如此之近,但那股飘渺、虚无、隔着一层纱的感觉,仍旧在日日夜夜地煎熬着他。
这到底是为什么?
他愿意为老师做任何事,只要老师一心一意、只爱他一个人,他愿意放弃这多年来渴求的权力、地位,愿意放弃他所有拥有的东西……因为他只想拥有怀玉而已。但这个想法也根本不能实现,他无法容忍别人对谢玟的觊觎,但更不能容忍对方一点点流逝、无法抓住的感觉。
他的情绪在不断地挤压、压缩,被他的渴望揉搓成最为激烈偏执的模样。不知道从哪一刻起,他那种急切地、证明对方属于自己的执念刻在了骨子里,只有在对方身上留下伤痕、印记时,这种快要沸腾起来的疼痛才会得到缓解,只有他紧紧地抱着这个人时,才能稍微平息他心目中对于分离的恐惧。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十年前他遇到老师、被他收为弟子时,心里想得明明是——我要保护好你,不让你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
洛都,牡丹馆。
夜色降临,今夜的牡丹馆内依旧灯火辉煌、歌舞不休,而在馆内小楼的底下,一个挂着大灯笼的小门里,却汇聚了一群或是无事可干、或是避开客人的姑娘们,连同侍奉她们的小丫头都在里面,把屋子烧得热热的。
炉子里点得是上好的炭,一点儿烟气儿都没有。一排铺了被褥的软榻上,姑娘们围坐一团,锅子里烧着滚滚的沸水,里面放了花椒八角等香料,再洒进辣椒磨的红油,香气迸发,将满屋的脂粉味儿都盖过去了。
风清愁靠在软枕上,看着那群小丫头往锅里扔着切薄的肉片、洗净的菌菇,她没拿烟斗,手痒地捏了捏指节:“我看你们就知道吃罢了,说是接风洗尘,都在那儿沾谢先生的光呢。”
“人生最乐的大事,就是吃饭喝酒。”一个绿裳丫头道,她倒了一杯酒递给谢玟,冲着他眨眼,“那些一掷千金的豪客,是为了美色,我们虽然人微言轻、是旁人轻贱的下九流,可也是为了美色才汇聚在一起,是不是呀谢先生——”
她取笑到一半,旁边的女孩便用筷子头打了她一下,假装生气道:“你们这群看脸的肤浅丫鬟,我可不一样,我是感恩先生教我之心。”
“别胡扯了,谁不知道你学个写字,半个时辰能睡过去三次!”
“哎,你就学会啦?人家摆上棋盘是围棋,你呢,拿着黑子白子在那儿绕圈是吧?”
她俩互不相让,打闹成了一团倒在榻上,笑声盖过了水沸之音。另一个倌人倒了杯酒,道:“我们芙蓉仙今儿没烟抽,真是稀奇。”
她一边说一边将酒杯推到谢玟手畔,还没等风清愁回答,小门的帘子哗啦一响,在外面忙到一半的青大娘子听到这话,当即靠着门一掐腰,指着那倌人道:“小蹄子,不许给他喝酒!”
“又不是妈妈的夫婿,管得也太宽些了吧。”她转过头,撑着下巴笑眯眯地道,“先生不能喝,那童童喝不喝呀?”
童童在紫微宫憋了好久,回洛都才重新化出人形,她不过是四五岁的女童外貌,听见这话,没好气地给这坏女人做了个鬼脸,哼了一声:“你少想当我后娘了,我爹不喜欢女人。”
谢童不喜欢别人靠近他爹,男女不论,以前也不是没有偶然看见谢先生的男人前来示好,但都被这小丫头三言两语说回去了,她年少慧黠,虽然只有这么大,但说话做事完全不是不懂事的样子。
众人哄然大笑,没有一个人信,连风清愁都勾着唇道:“难道你爹喜欢硬邦邦的男人不成,先生这么温文尔雅的一个人,那群混账男人可疼不来他。”
是疼不来,混账男人只会气他。童童在心里吐槽了一句,然后靠近谢玟怀里,理所当然地道:“爹,我头绳开了。”
谢玟正想着怎么避酒,闻言便顺理成章地放下酒杯,将对方发间的红头绳解下来,重新给她梳头。童童理所当然地窝在他怀里,那双漂亮修长的手指穿梭在发间,动作细心温柔,既灵巧精致、又丝毫不会抻到头皮。
闹完了的绿裳丫鬟啧啧赞叹几声,发出众人心中所想:“我也想让一个美男子给我梳头——”
“别瞎想了,你去当人闺女?做你娘的春秋大梦去吧。”
“我就是念叨嘛!难道你不想?你不想么?”
姑娘们又闹成一团,火锅的热气一直升腾上去,连谢玟这样微寒的体质都觉得稍热了些,童童靠在他怀里,凑过去小声道:“玉狮子呢?”
“在楼上睡觉。”谢玟道,“怎么了?”
“这群大姑娘小媳妇就够分我的宠了,还从小皇帝那儿带只猫回来。”谢童嘀咕道,“你可别喝酒了,你那个酒量……让人家睡了都不知道。”
谢玟捏着她的小辫子,低低地道:“你不揭我的底是不会说话吗?”
“我错了嘛。”童童吐了下舌头,“好心好意你不听,必须这么说你才记得。对了,这回真得按量吃药了,你之前太伤身了。”
“知道了。”谢玟道,“想吃什么?我给你布菜。”
他拿起一旁的公筷,跟谢童就像是寻常父女一般,童童坐在他怀里咬耳朵,一会儿要这个,一会儿要那个。周围的姑娘们聊天喝酒吃饭,热热闹闹的,忽然也不知道谁说:“哎,你们听说了么,今年要南巡啦。”
“南巡?怎么冬天来啊,怪冷的。”
“天子纡尊降贵地挪个窝、动弹动弹,你管人家什么时候走呢。嘿,吃菜,咱洛都也在路线里,到时候估计那群官老爷都要夜不能寐,把皮绷紧咯——”
众人笑得直不起腰,她们对那些剥削百姓的官员没什么好感,只会尊重真正的清廉父母官。
“你们还别说,京都还有一桩奇事呢,我听我表姐的三姑奶的弟妹说,她家二老爷在京上有个叔伯兄弟,在皇城任职,据说呀——咱们圣人,是为了追回一位宠妃!”
“胡扯什么呢你!”风清愁笑道,“还宠妃,圣人连皇后都没有,哪有宠妃。”
“追到不就有了?”对方不乐意地道。
在两人拌嘴之时,谢童敏感地抬头看了宿主一眼,发现谢玟神情不变,目光波澜不惊,刚要开口,就听见他道:“没事。”
谢童的话卡在喉咙里。
“他要是后悔放我走,早就像上次那样把我硬‘请’回去了。”谢玟道,“南巡也是国事,京中谣言罢了。”
童童这才安心下来,她抬手勾住谢玟的脖颈,挂在他怀里撒娇:“我要吃虾,爹——”
谢玟环住她的背,压低声音在她耳畔道:“谁是你爹,年纪这么大还装嫩。”虽这么说,却还是放下筷子给她剥虾。
童童笑眯眯地道:“要是没有我,你早被生吞活剥了,还不快谢谢你闺女?”
谢玟无可奈何地把虾肉塞到她嘴里,就在此刻,小门外忽然爆发一阵剧烈的响动,屋里猛地寂静下来,听着外面的骂声,一个纨绔似是在对着青大娘子骂人,掀桌子的声音惊天动地。
“你个花言巧语的老娼妇!我说了多少遍,给我找那个青色衣服的过来,我家仆人明明亲眼看见你接进来一个绝色的男倌儿,怎么并了南风馆又不让人接客,难道你个老娼妇要藏私——掂量着大爷没有银子不成?!”
作者有话要说: 冬天,火锅,聚会,笑声。
小谢老师健康情绪值upup……放松+1+1+1+1……
第32章 暗卫
室内倏然一寂。
小丫鬟们纷纷抬起眼,忍不住看向谢先生,而风清愁则是放下筷子,转头道:“你不用管。”说罢便撩起门帘出去了。
她一出门,迎面就见到那个锦衣纨绔,指使着一群家仆、吆五喝六,横眉竖目,而青大娘子则从旁边陪着笑脸,连连解释,青娘抬眼看见风清愁出来,冲她使了个脸色,风清愁当即意会,上前单手挎住那纨绔的臂膀,另一手纤柔地抚摸其胸膛,软硬兼施地笑道:“爷这样急着见一个男子,先不说他并非南风馆奴籍中人,就算他是,爷为一个男人如此情急,也惹我们这一干人伤心……哪有这样的绝世天仙,这家奴怕不是没吃过见过,为讨爷的欢喜夸大其词,世上恐怕没这号人物,再者说,难道我不是天仙不成?”
芙蓉仙美艳不可方物,寻常混迹风月场所的人大多是双性恋,见她便软了筋骨、柔了声音,别说发怒了,不为之折腰已经算是好的,偏这位姓曲的纨绔是个弯曲的蚊香,掰不回来的回形针,一生视女色于无物,竟然一把将她推开:“少忽悠我,你芙蓉仙漂不漂亮,关我看中的男人什么事!”
风清愁怔愣一瞬,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这位曲公子神色毫不见缓:“今日你们若还藏着人、瞧不起我,我就——”
他本想说砸了这地方,可话没说完,险些咬了舌头。曲公子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文质彬彬的男子牵着个红头绳的小女孩走出来,此人因天冷穿得很厚,软绒绒的披风笼罩在肩头,但似乎之前在房屋里捂得温暖,白皙肌肤上透着一点红润的血色,既俊美、又清艳。曲公子看得眼睛都直了,拨开风清愁跟青娘,上前几步,竟然局促起来:“你……”
“承蒙错爱。”谢玟将童童抱了起来,四五岁的小女孩勾着他的脖子转过头,“在下确实只是暂住牡丹馆、教授姑娘们习字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