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道玄
这女童生得跟眼前人有七八分像,说不是亲父女都没人相信。曲公子知道这是对方有意拒绝的暗示,但仍旧不罢休:“这牡丹馆全是娼妓戏子,下九流的东西,先生既然识文断字,跟了我总比在这儿混迹要强。”
曲公子说完便抬起手要去拽对方,结果一只手还没碰到谢玟的衣袖,身后便传来一股力气把他揪了回去,他一转头,对上简风致那张笑嘻嘻的脸,少年眨着眼睛看他,力气却大得惊人,迎面一拳将曲公子打了个趔趄。
“驴不喝水强摁头,你他娘的还想逼良为娼?”简风致慢悠悠地撸起袖子,他的身手在这群人里已经算出类拔萃的了,应付这群家仆非常够用。
场面登时乱作一团,只有谢玟拉了一张椅子坐下,让童童坐在自己腿上,女孩小声道:“你偷偷让小丫头叫来的简风致?”
“嗯。”谢玟道,“他住得很近。”
“打了这曲公子,可不好收场,我刚才在屋里听女孩子们说,这曲公子是前秘书监曲水恒的幼子,曲水恒当年被那桩事牵扯贬黜,来了洛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从帝都贬黜来的官员少有人能惹,要是闹大了,恐怕还得你登门拜访,连哄带吓,压一压他,才能摆平。”
“本来可以不这么做的。”谢玟低声道。
“那这是什么原因?”
谢玟并未回答。童童转过头仔细打量着眼前,简风致虽然年少,但武功却很好,她在心里估算了一下,目前见过的人之中,他除了打不过周勉和萧玄谦,以及萧玄谦身边最强的几个紫微近卫之外,在当世之中也是非常少见的灵活强韧,但要应付这么多人……正当她思量着走神的时候,简风致后方便有一个彪形大汉扑了上来,手中拿着一根嵌着尖锐铁刺的粗糙木棍,他一下子将小简抱住,臂膀肌肉鼓起,另一手抡圆,眼看着粗糙木棍即将落下,忽地啪嗒一声,大汉身躯一软,栽倒在地。
谢童立即低下头,寻找着刚刚声音的来源,盯着一颗圆润的鹅卵石滚到眼前,她心中登时醒悟,跟谢玟道:“小皇帝给你安排了暗卫?”
“我也只是测试一下。”谢玟道。
这样的破空声响了几声,简风致周围的家仆挨个倒下,躺在地上捂着胳膊腿哎哟乱叫。小简愣了愣,抬手挠了挠脑壳,心说我哪有这么厉害?他转而看向那个曲公子,伸出手露出威胁的嘿嘿笑声:“你就这点人吗,还不够给小爷我塞牙缝的——”
小曲同志就是脑筋弯成了蚊香,这会儿也被打断了,一时顾不上什么三十二岁离异带个娃的美色/诱惑,以为简风致是什么“护花使者”,连狠话都没敢放,生怕挨揍,脸憋得青紫地冲门狂奔逃跑。
简风致得意地拍拍衣服,仰起头刚想邀功,就见到姑娘们把帝师大人围在中央嘘寒问暖,他眼皮一跳,嘀咕着“长得好看能当饭吃啊”,刚想挤进去,就被青娘拉住,态度大变得好一顿夸,然后把他留下收拾残局。大堂里尽是两人打碎的桌椅器皿,楼上看热闹的风流客缩回脖子,继续听曲儿看戏,只有小简和那位曲公子受伤的世界诞生了。
等简风致帮青娘打理完大堂的桌椅残骸,一转过头,帝师大人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
偏僻小楼。
谢玟接过仆役提着的小灯,另一手牵着童童,温润低声道:“我自己回去就行了,麻烦你了。”
仆役连连道:“不麻烦,先生受惊了,这是我分内之事。”
等到仆役走后,谢玟提着灯上楼。木质的楼板踩上去时而响起吱呀吱呀的颤动声,他停在拐角处,灯影微晃之中,忽地止步等了片刻,随后看似空无一人的下方楼梯中,突兀地从黑暗中浮现一个人影。
青年一身黑色劲装,带着青面獠牙的面具,低头半跪在木质阶梯上,银冠高马尾,腰间挂着一个玉牌、一柄长剑:“帝师大人。”
“你排第几?”
“卑职排行十一。”
“嗯。”
谢玟应了一声,随后便不再多问,似乎是抬步就要继续向前走,身后的黑衣青年却忽然道:“陛下非常担心您。”
谢玟的脚步顿了一下。
“谢谢你,”谢玟道,“但他说了送我走,并不应该派人监视。”
“谢大人,在下只行保护之事,从不曾监视您,也不会窥探您的隐私。”十一道,“陛下也只交代臣保护您,而不需要向他传回任何情报,就连您在外有一个女儿的事……陛下都尚且不知。”
谢玟牵着童童的手忽地紧了一瞬,他重新转眸看向对方,在沉浓的黑暗夜色里,十一的脸上只有那张青面獠牙的面具,无法窥视出对方心底的情绪——萧家暗卫都是这样的,他们一生佩戴面具,只为当世的君王服务。沈越霄所精通的毒囊制作方法也是由暗卫死士协助研究出来的,只不过十一的排行太小了,他见过的几个暗卫,或生或死,全都是在十以内的排行。但在一般情况下,他们守护的范围仅限于君王和紫微宫,极少为其他人行保护之职,更别提这种远赴千里地前往洛都了。
“你隐瞒这种事,”谢玟轻言细语地道,“让萧玄谦知道了,他会要你的命。”
“我是按规矩办事,陛下也只吩咐十一保护您。”黑衣青年道,他说到一半,忽然抬头看向帝师大人,“若是陛下真的询问您的近况……”
他明显是征询的意思。
谢玟平静温和地道:“我过得很好。”
灯影摇晃着向前,脚步声一寸寸地远去,终于,那点微末的光影也看不见了。十一单手按着阶梯的木板,仰头望着对方离去,随后又慢慢地后退,直到被黑夜的昏暗吞没。
与此同时,京都。
京都在北方,此刻已经飘起细雪。在京郊的一处府邸之上,年迈的老太医伸手拨了拨眼前的药渣,再将这药方仔细察看过一遍,向眼前微服便装的天子拱手回道:“这补方开得并无问题。”萧玄谦如同一座雕塑般坐在对面,他的气息带着一股刺骨的寒凉,发丝间的飘雪逐渐融化。
“张则的医术已经不差。”他道,“详情我已尽述,老太医也没什么办法吗?”
“谢大人既是心疾,纵有老臣有治病相救的愿望,又如何医他的心?”老太医将药渣放在鼻尖前闻了闻,下一句话却忽然一顿,他抬指碾磨着眼前几乎如灰的粉末碎渣,喃喃道,“帝师的药是在太医院抓好,便送去么?”
“对,”萧玄谦对此事很清楚,“由内官在殿外熬药。”
这剂量有些问题。老太医顿时心知肚明。谢帝师虚不受补,再不遵医嘱,效果只会越来越差而已,熬药的婢女内官只听吩咐,见他喝下去便报正常,自然不知道一日几次、分开服药,是个尤为重要之事……只不过光是这样,也不至于到吐血的地步,真要是吐血,如果只是郁结在心还好,若是……
老太医虽了然,却按下不表,转而问:“陛下这个时候南巡,恐怕除了朝中事宜之外,免不了要去看看帝师吧?”
萧玄谦沉默地望着他,漆黑的眼眸中幽然莫测、冰冷得难以探索,但很快,这些涌动不定的情绪全都收敛起来,一个字也没有回答。
老太医却笑呵呵地道:“等到了洛都,起码也要一个月的时候,那时帝师的气消了也说不定。”
萧玄谦却丝毫没有被劝慰的感受,他彻夜难眠,浑身陷入一股被抛弃的失落和痛苦之中,脑海中除了极端忙碌的时刻能暂得安宁之外,其余的时间仿佛都不断回荡着一种响彻耳畔的哀鸣。那一日湄儿的话也常常在心中重复,可他从来只会最简单最直接的办法,不懂得天底下的平凡伴侣,究竟是如何相待的。
何况,他如今这样,也能算得上是老师的伴侣么?他不过是深受厌恶、让对方极欲摆脱的一道枷锁罢了。
到底要怎么办才好,他的脚下真的有路么,真的有可以选择的方向吗?
萧玄谦沉沉地呼出一口气,低声道:“他不会原谅我的。我只是想……看一眼。”
老太医慈祥地捋了捋胡须:“陛下年少之时,谢帝师也曾带陛下来医治外伤,老臣当年遭受贬黜,门庭冷清。谢大人来敝府请求我为陛下医治时,老臣第一次见到一位皇子,能受这么重的伤,当年谢大人是怎么办的来着……他一直陪着陛下,却没有问过一句这伤痕的来源。”
虽已是陈年往事,却仿佛记忆犹新。
“谢大人如同春风细雨,润物无声,您是帝师唯一的学生、是他最重视的人,陛下心里应该最明白,令他怜爱的应该是当年一无所依的九殿下,而不是如今掌控一切的……天子。”
萧玄谦抬起眼望向对方:“老师是想让我做皇帝的。”
老太医摇了摇头,道:“谢大人当年那么疼爱您,陛下应该多想想以前。”
以前……
萧玄谦沉寂片刻,随后起身告辞。老太医在对方起身的同时便已站起,躬身送走对方的同时,忽然道:“陛下。”
萧玄谦回头看去,对方那道慈爱的目光永恒不变地落在他身上,老太医提醒道:“您身上的血腥味,太浓了。帝师曾经为您的伤奔波照料、不辞辛苦,如今您若不爱惜,岂不是辜负了帝师吗?”
作者有话要说: 拿着锦囊的湄儿、慈爱老太医:试图删除极端文件夹/删除病娇文件夹/卸载病态执迷debuff/清空回收站/重新启动
小皇帝:该应用程序未响应.exe,迷茫+1+1+1+1+1+1……
第33章 遥望
在那之后,谢玟原本准备好了着手解决那位曲公子的事,以为时刻会有麻烦找上门来,结果却无事发生,直到暗卫十一在某日静夜,出现在屏风外告诉帝师,他已将诸事摆平。
他身上的玉牌足以比得上官印、册封、以及千言万语。谢玟为表谢意,邀他进来喝一杯茶,黑衣青年拘谨地坐在对面,他的脸上带着青面獠牙的面具,面具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嘴唇和下颔。
十一在他面前喝了杯茶。谢玟挑亮灯芯,在灯下画工笔人物,道:“这里不比帝都,我也不是萧家人,既无权力角逐的危险,亦无偷天换日的骗局和谎言,你在牡丹馆不用时时藏起来。”
十一捧着茶盏,在暖光下望向帝师。他的年纪跟当今陛下相仿,在暗卫中算是小的,也比谢大人小了五六岁,没能做到情绪滴水不漏,只是仓促地点了点头,然后起身告辞。终日隐遁黑暗的暗卫不适应出现在人前,离开的背影几乎有逃离的意味。
在那日之后,童童时常在小楼的转角、或是屋檐的上方看到他,天家暗卫的轻功比武功还要好,这是原著的设定,尽管在原著当中,所有的萧家暗卫最后都死于亡国战争里,他们于紫微宫自刎,在熊熊烈火里化为灰烬。
他只出现在谢玟和童童两人的面前,似乎越来越品味到出现在别人面前的滋味,关系逐渐熟络起来。
一个月后,小楼里烧着炭火,童童坐在竹子编织的席上、懒洋洋地看着炉火,百无聊赖道:“这是宫里带出来的最后一剂药了,就算能按方子继续抓,也不会比太医院的东西更好……你吃着什么感觉?是不是好多了?”
谢玟靠在窗边,窗子上糊着朦朦胧胧、时亮时暗的雾纱。他坐在小案前看牡丹馆的账本——青娘信不过外头的账房先生,请过一位又一位,转了一圈儿最后还是得交给谢玟再看一遍。
谢玟是职业棋手,十四岁进国少队,倒是尝试了一下高考,只能说是重在参与,语文一百四,英语十二分,没考上。是后来比赛打出成绩之后特招进高校的,本来说好今年打完围甲就去上大学,结果出了车祸,一睁眼就在这儿了……看账本的水平其实也是穿书后才学了一点,根本就不怎么会。
但青大娘子信任他,他就帮着看一下,只是这可比棋谱看起来难懂多了,谢玟对棋谱过目不忘,对数字还算敏感,对英文大脑死机,这个时候都没能分神听童童在问什么,随口应道:“还好。”
“喝完了让小十一给你抓药吧。”童童道,“对了,他是不是说今天要把墙的裂补一补的?”
谢玟抽回思绪,道:“好像是今天。”
他话音刚落,旁边的另一扇窗子就被推开了,暗卫十一的身上落满了细细碎碎的雪,他打开了一半,身手敏捷地钻进来,然后关窗拍掉雪花、一气呵成,再转过头问候谢玟:“帝师大人。”
谢玟道:“辛苦了,外面是下雪了吗?”
“是。”十一道,“很大的雪。”
随后,暗卫沉默寡言地捞起带过来的工具,不吭声地蹲到裂缝处,擦了擦手开始修补。屋里弥漫着炭火的气息,十一也是新学的补房子,又想给谢大人修得细致一些,所以明明活儿不重,却还忙了半天,一脑门的热汗,他转过头的瞬间,忽然感觉一股笔墨书香、与苦涩微甘的中药味道结合的气息缠绕过来,帝师的柔淡如烟的衣襟近在眼前。
十一的脑子有点哑火儿,他动作一僵,看着谢玟递给他一杯茶水,慢吞吞地接了过去。谢大人的目光一直在看墙上修补的裂隙,并没注意到他的紧张。
“我觉得已经很好了。”谢玟道,“快到腊月了,大娘子忙得团团转。如果还冷,我请青娘找工匠来,你不要忙了。”
十一闷闷地喝了口水,声音还是很干哑:“那、那就先这样吧,你们有什么事,可以先叫我。”
“难道我不是男人,自己什么事都做不了吗?”谢玟温和地玩笑道,“你帮得也太多了,我还以为萧玄谦给我派了个苦力过来。”
“大人什么都好,什么都会。”十一道,“但是您干活儿确实……”
他直言不讳,点到为止,谢玟面露尴尬,知道自己在这方面没有点任何技能点,掩唇轻咳了一声,也并未争强好胜地解释,而是承认道:“嗯,多亏有你。”
其实没有他,那个叫小简的年轻人也会帮忙,或者青大娘子也舍不得谢先生动手。十一心里这么想着,却不影响他为谢玟毫不吝啬的温柔夸奖感到高兴,只是带着面具,这些神情全都无从表示。
黑衣青年咕咚咕咚地喝了两杯茶,陷入无事可做的境地,便习惯性地想隐遁进没有人看到的地方,正待他起身要离开时,忽然见到谢玟倒茶时衣袖滑落,露出一截白皙纤瘦的手腕,上面烙着陈旧而狰狞的伤痕,像是一块无瑕的美玉,被凿穿出令人心碎的裂纹。
谢玟回到牡丹馆后,已经不再做任何伪装,也不避讳将伤痕露于人前。
十一盯着他的手,心中似是被刺了一下。他的资历还不够获知当年夺嫡的内容,但下意识地觉得帝师只会在陛下身上吃这种亏,一时脱口而出地问:“是陛下弄伤您的吗?”
他这么冷不丁地一问,谢玟都有点没反应过来,他刚抬起头,还没回答,眼前的暗卫已经不见了,只剩下在半空中吱呀晃动的窗子,木窗吹进来一捧柳絮般的雪花。
童童踮脚把窗拉上,避免北风冲灭了炭,才扭过头面色古怪地道:“我的帝师大人,我的宿主,我的亲爹,你能不能不要时刻散发那种……广博的人文关怀,更不要毫无差别地时刻冒出尊重关心爱护的粉红爱心……你知不知道在这个时代里,很多人是抵抗不住这种感受的吗?”
她继续道:“你的气质本来就很特别,牡丹馆的人对你好也不是全看脸,还有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这个。这样下去会变成万人迷的,在别的小说里就会被酱酱酿酿、被好多人翻过来覆过去地弄哭……多么可怕。”
谢玟沉默半晌,略带不解地思考了片刻,他真的没有感觉到自己的态度有什么特别:“需要改么。”
童童仰着头吐了口气,挥了挥手:“你要是会改早就改了,问题是你自己都意识不到,你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而且我估计小十一目前只是单纯对你有点好感……放心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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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本放心不起来。
洛都漫天飘雪,雪白覆盖了街头巷陌。不久前刚刚离开牡丹馆青玉楼的暗卫,此刻正在一处极昏暗的阴影里,他被传书召回,半跪在灯烛照不到的地方,身躯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
烛光之下,南巡至洛都的天子尊驾落脚在隐蔽而简陋的此处。萧玄谦便装出行,此刻身侧只有郭谨一人。十一的目光只能见到帝王衣角银蓝色的纹路,他听到天子沉郁的声音。
“帝师就住在那里吗?”
这简陋隔间最大的好处,就是只要一打开窗,就正对着青玉楼的第三层,也就是谢玟的居所。红瓦覆雪,如同鲜嫩的胭脂上落了一吻,雪花随着风向飘拂着吹来,如烟如雾。
冷空气流入室内,其实是寒冷彻骨的。但萧玄谦毫无反应,他似乎在这样冰冷的空气中更能够呼吸一些,他望着那截楼宇——看上去有些旧了,既不敞亮、也不奢华,实在配不上他的怀玉。
只是那座偌大的紫微宫,还不如眼前的小楼让怀玉觉得自在。萧玄谦经过洛都时,心里想着只看一眼、远远地看一眼他住在哪里,就已经心满意足、可以暂缓心口炽痛,可真的看到了,又渴望再近一点,如果能看到对方的背影……他被折磨煎熬到几乎断裂、每日都在头痛与梦魇间徘徊的精神,似乎也能再一次爬起来忍受下去。
人总是贪欲不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