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琼玉花间
“不冷什么不冷?”顾锦的眼神突然转向了正在憋笑的韩墨初:“韩少师,您倒是别嫌本宫啰嗦,我弟弟素来省事,不肯要宫人服侍,您既是皇子少师,那照看他的起居也算是份内之事,您也不能除了读书习武别的一概不管吧?就像这屋里,满打满算两个熏笼,是打算冻死我弟弟么?”
“是公主说的是,臣明日便着人添置。”韩墨初笑着答言。
其实这间堂屋内的温度,对于顾修与韩墨初这样两个火力正旺的大男人而言根本不冷。
顾修虽是少年,但因自幼习武体质强壮,从入冬以来连个喷嚏也没打过,并不像是与顾修同岁的那位六皇子,一入冬便三天两头的闹风寒,只能终日躲在室内。
大约这天下当真有一种冷,是你长姐觉得你冷。
韩墨初这种处之泰然的态度让顾锦也说不出什么,只能自顾自的在一堆乱书中寻了个容身之地,又吩咐贴身宫女白檀将与顾修带来的吃食放下。
“好了,长姐不同你生气了,过来吃点心。”顾锦叹了口气打开食盒,盒内装着两碗热气腾腾的腊八粥,还有一盘印着梅花图案的贵妃饼。
顾修将长!枪立在墙边,坐在顾锦对面,顾锦将一其中一碗粥递到顾修手里,又抬头道:“韩少师也请一齐用些吧。”
“多谢公主殿下。”
韩墨初撩袍落座,与顾修一齐端着粥碗,小太监宝德又与公主上了一盏香茶。
屋外的雪花还在飘,屋内已是一室甜香。
顾修其人虽然是个极有血性的少年,但却出奇的爱吃甜食。不过这甜食不能太甜太腻,口味清淡,回味甘甜的最好。
顾锦亲手做的这盘贵妃饼是以梅花做馅儿,清甜微苦,食之唇齿留香。不多时顾修便吃了四块。
“殿下,事有节制才能长久。”韩墨初搁下已经吃到碗底的粥碗,朝着即将拿起第五块贵妃饼的顾修温声说道。
顾修闻言,毫不犹豫的将手收了回去。
这一幕,很明显的引起了正在欣赏幼弟吃相的顾锦的强烈不满。他这个弟弟素来对什么都是淡淡的,今日难得喜欢一样东西,还要被扫了兴致。
顾锦身为国朝嫡公主,自幼也是读书明礼,饮食有节这个简单的道理她不是不懂,但对于顾修的偏疼足矣让她抛开一切所谓的道理,只要这个弟弟喜欢,那便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的。
“不过是两块点心,韩少师也太认真了。”顾锦说着又拿起一块贵妃饼送到顾修嘴边:“乖,吃吧。”
“长姐,我想留着明日吃。”顾修抬手将点心从唇边隔开。
“罢罢罢,明日吃。”顾锦叹口气将手中的点心搁回盘子里,伸手掐了下弟弟的脸颊:“瞧你瘦的,皮肉都掐不起来了。”
“长姐。”顾修欲言又止。
“嗯,你不是瘦了是壮了。来年就要比长姐高了是不是?”顾锦笑着揉了揉顾修的发顶:“小东西,长那么快做什么?长姐连身衣服也赶不及给你做,不是袖子短了便是衣摆短了。”
“所以,韩少师教我少吃些。”顾修的话将对面的顾锦逗得笑出声来,边笑边对一旁的韩墨初道:“那还真是多谢韩少师了?”
“回公主,臣不敢当。”
顾锦走前又嘱咐了韩墨初几句要与顾修添衣的话,还有很多韩墨初没有听清。
看顾锦如此,大约就是长姐如母的状态了。
顾锦走后,顾修松了口气立马坐回了习字的小桌之后,韩墨初也将压在书堆底下的戒尺抽了出来,在小桌上轻轻敲打:“殿下,把昨日未完的书拿出来吧。”
“嗯。”
对于顾修这样一个从小皮实到大的狼崽子,他还是更喜欢韩墨初这般不娇纵,不放任的方式。
腊月之前,宫中闹了场不大不小的风波。
六皇子生母丽妃于内府司瞧上了一匹供缎,欲要来裁制宫宴所用的,不想宫中那位身份尴尬的南曦公子也瞧上了,二人同着内府司的奴才便争执起来。
丽妃以宫嫔身份抬手便给了南曦公子一巴掌。这一巴掌下去,竟然打得龙颜大怒。直接将丽妃禁足宫中。
丽妃金氏,原本是苏州盐道家的独女,祖上从前朝之时便掌控着盐道这一肥差。而今传了六代,家境殷实可见一斑,几乎到了富可敌国的地步。
丽妃其人虽从不曾专宠,但怎么说也生了六皇子顾攸,与君王是有实实在在的夫妻恩情的。
而那位南曦公子,却是个乐妓出身。
永熙十二年被银州刺使赵明齐送入宫中,一夜之间便得了君王恩宠,且从此宠眷不衰。
君王对他的偏爱,谁也说不清缘由。御史言官呈书奏表,哪怕以死纳谏,君王也是无动于衷。
私下里,众人皆将那位南曦公子归类为鬼魅妖邪一类。
这样一个人,本该与韩墨初扯不上任何关系。
偏偏就在那一日,一个穿得如同鸡毛掸子一样雍容华贵的妖娆公子出现在了归云宫门前,将小太监宝德吓了一跳。
瞠目结舌的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通传。
南曦公子则不以为意,拢着胸前夸张的风毛,绕过了小太监宝德走进了归云宫的院落,立在院落正中,毫不客气的开口喊道:“韩少师可在此处?在下有事相求。”
韩墨初正带着顾修誊抄一本字迹不甚清晰的古籍,一面抄,一面背,在韩墨初那柄红木戒尺的督促下,顾修背书的本事也比先前提升了不止一星半点。
听到院落中的人声,韩墨初将手中的狼毫停了下来,又指教了顾修一笔,才道:“殿下,臣出去看看。”
韩墨初起身,未披外袍便走了出去,行到院中立在那位南曦公子面前,与人颔首行礼道;“南曦公子,在下正在授课,不知您今日有何贵干?”
韩墨初与南曦这两个同样有着绝色容姿的男子终于第一次面对面的站在了一起。
相比之下,韩墨初之容犹如深山寒玉,温润清雅,浑然天成。
南曦则如精工刺绣的百鸟屏风,人虽美,却充满匠气。
“一向听闻韩少师六艺皆精。今年除夕宫宴,在下想为陛下奏一曲广陵止息,只可惜年深日久的曲谱残缺,因此想请韩少师您代为修复。”南曦扬着那双勾人魂魄的丹凤眼,仿佛所求之事是理所应当。
“南曦公子过奖了,但是在下确实并不懂音律,看不懂琴谱,还请南曦公子另请高明。”韩墨初拒绝的也毫不犹豫。
“呵呵呵,原来大名鼎鼎的逸安公子竟然是徒有虚名啊。”被拒绝的南曦不怒反笑,忽然目光一凜,压低声音在韩墨初耳边轻声道:“今年宫宴,让你家的小主子离那位经年无子贵嫔娘娘远点儿。”
“嗯?”韩墨初皱眉不解。
说起那位经年无子的贺贵嫔,韩墨初有所耳闻,听说那女子七年小产了五次,而至于再也不能生育。还听闻她曾经在顾修搏熊立功的第二日便向皇帝乞求要做顾修的养母,只可惜被君王驳回。对于这样一个一心求子的宫妇,韩墨初一时还想不到她究竟能做何对顾修不利之事。
南曦也没有出言解释一句,径直转身出了归云宫,留下一片香艳的异香。
第二日,南曦公子口中所说的那卷琴谱还是到了韩墨初手上,这一次让他修复琴谱的便是君王顾鸿的皇命了。
第十五章 除夕
顾鸿的皇命强硬,命韩墨初三日内将乐谱复原。
逼得韩墨初不得不挑灯夜战。
韩墨初不睡,顾修也不睡,就坐在韩墨初身边陪着他。困的急了,才伏在小案上浅眠一会儿,三日期限一到,两个人都熬红了眼睛。
《广陵散》一曲其实早已失传,南曦交给韩墨初的只是其中一片的残片,好在韩墨初搬回来的那些古书中有不少关于《广陵散》的记载。东拼西凑的熬了三个通宵,总算是能向上交差了。
因为熬夜太久,韩墨初反倒没了多少睡意,轻声叫醒了在一旁伏案浅眠的顾修。
“又闷了这些日子,臣带殿下出门走走如何?若是再不出门,公主殿下怕是又要问臣的不是了。”
“嗯。”顾修揉揉眼睛从案上撑身坐正,极其克制的打了个哈欠,俊朗的脸颊上还挂着浅浅的睡痕。
韩墨初伸手用指腹抹了抹顾修的侧脸,命小太监宝德拿来两件轻裘披风,一件披在自己肩头,一件搭在顾修肩头,牵着人手腕走出归云宫的宫门之外。
顾修的个子长得很快,像一株见风就长的竹子,没多少日子就窜过了韩墨初的肩头。大约过不了几年便要超过韩墨初了。
行过冗长宽敞的宫道,转角便是御花园。
为了迎接新岁,御花园内已经装饰一新,灌木光秃的枝条上都绑上了绢绸所制的红花绿叶。树枝上悬着五光十色的彩绸,强行将肃杀的冬日装点得犹如春日一般花团锦簇。
韩墨初拉着顾修找了一处阳光和暖的小石桌落座,环顾着四周景致,忽而瞧见不远处一群人正在嬉闹。
仔细看时方才发现,原是六皇子顾攸在御花园南边的空地上用热水浇出了一片冰场,正同几个年纪相仿的宗室子弟在那冰场上滑冰车。
顾攸裹着新做的狐裘,像个粽子似的蜷坐在冰车上,嘴里不断的喊着快点快点,身后的小太监便卖力的推动冰车,一不留神便摔在地上,冰车停住,顾攸立时便不高兴了,转身跨下冰车,对着那摔倒的小太监便连踢两脚。众人一见,急忙边拦边哄,越哄那孩子便越不依不饶,最后干脆将冰车一摔,哭了起来。
若说年纪,顾攸比顾修大了三个月,可看情形,顾修倒仿佛比他大上四五岁。
韩墨初暗想:也不知是他将顾修教得太老成了,还是这位六殿下心智不全。不然何以相差至此?又或者说顾修心底也该是这样的少年,但因他日常管教太严,而从不宣之于口?于是韩墨初试探着询问顾修:“殿下,您想不想要那东西?”
顾修朝喧闹的那边看了一眼,一脸冷漠的回道:“我又不是三岁,要那东西做什么?”
“好,殿下十三岁了,是大人了。”韩墨初忽然凑近顾修耳边将眉峰轻轻一挑:“不然从明日起,殿下每日的功课再添一倍如何?”
“师父?” 顾修的瞳孔明显凝了一下,整个人都有些僵直,仿佛被一股巨大的压力压在头顶一般。
见顾修如此,韩墨初笑得愈发温柔,掌心搭在了顾修的额头上,低声道:“臣在。”
除夕夜宴,依旧设立在那气派宏伟的含元殿内。万寿节时被巨熊砸毁的宫殿已是焕然一新。
除夕宫宴不似万寿节,所到宾客只有宗亲皇室,还有韩墨初这样的内臣。宴会的气氛也比万寿节时轻松许多。左右都是家臣族亲,座次也不必固定,宾客之间可以随意走动敬酒,以叙家常之情,也显得亲厚热络。
韩墨初也与那几个同为皇子少师的同僚谈笑起来。顾修依旧独自坐在座位上,偶尔喝两口汤茶,顾偃来拉过他两次,他皆以不胜酒力为由推脱了。
说笑间,韩墨初偶然发现皇嗣的座次上少了一席,晴昭公主顾锦不在其列。询问之下方才得知,晴昭公主今夜去宫外静华寺陪伴孟氏皇后了,这也是自孟氏皇后出宫后君王顾鸿默许的。
晴昭公主不在,夜宴上的顾修便显得更加形单影只了。
“诶,易先生!是易先生啊。”高台之上,一个须发皆白身宽体胖的华服老者伸手颤颤巍巍的指着台下的韩墨初。
正在饮宴的众人闻言,都停了下来,将目光集中在了老者身上。
那老者不是旁人,正是太!祖皇帝最小的弟弟,也是孟氏皇后的外祖父,荣安亲王顾勤。现年八十有二,已是颓然老态,轻易不出席宫宴,只有除夕这样的日子,才会来看看孙辈们的热闹。
“皇叔祖,您说什么?”君王顾鸿轻声询问。
顾勤的手始终指着韩墨初的方向:“你看,这不是易先生吗?本王都好些年没见过先生了。”
“皇叔祖,您认错了,那位不是易鶨先生,而是他的高足韩墨初,而今在内宫任四品皇子少师之职。”君王顾鸿忍着笑意,悉心与他这位叔祖父解释道。
“呵,放什么屁。”老王爷摇摇晃晃的站起来,立马有四五个太监上去掺扶。历经千辛万苦才将体胖年老的顾勤扶下高台。
老王爷也不客气,摇摇晃晃的走到韩墨初身边,韩墨初见状立时跪低了身子请安道:“臣韩墨初见过荣安亲王千岁。”
顾勤仿佛没听见一般,不管不顾的便去拉扯韩墨初的胳膊:“易先生,你怎么坐在这儿了?你怎么不坐在台子上?”顾勤又看看韩墨初身边,立马瞪起眼睛:“诶,易先生饮宴的规矩你们怎么都忘了?快去找十个美人来给易先生斟酒!”
闻听此言,众人哄堂大笑。
韩墨初脸上虽神情未变,可心里已经能依稀想到自家恩师昔年的那副嘴脸,不由得嘴角抽搐:“千岁殿下,臣当真不是易鶨先生。”
“皇叔祖,那确实不是易先生。”君王顾鸿忍笑道。
顾勤颤颤巍巍的被小太监掺扶起来,指着俯身躬地的韩墨初道:“不是易先生能是谁?天底下除了易先生,还有生得这么体面的男子么?”
此言一出,众人哄笑得更厉害了,伏在顾鸿怀中的南曦公子忽然开口:“老王爷,您看我生得如何?”
顾勤扭头,看了南曦一眼,慢悠悠的说了一句:“呸,你是什么妖精?”
此言一出,众人的笑声都戛然而止。只有南曦本人笑得直不起腰。
那时的南曦穿着一身大红描金的及地长袍,头顶的金冠艳俗得夸张,脸上的妆容看不出一点男子该有的英气,一双眼睛勾魂夺魄。天晓得君王顾鸿为何会将这样一个男子宠得死去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