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琼玉花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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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灯火通明的王帐之中。
君王顾修坐专属帝王的王座上闭目养神,太傅韩墨初便立在人身后,张开手掌,按压着他额头上几处能松缓精神的穴位。
“陛下放心吧,臣去看过了。伤药毓诚已经拿走了,还自以为是神不知鬼不觉的。”
“子冉说的法子果然管用,比朕想的强多了。”
“毓诚那孩子的心思我明白,他并不是那般生性顽劣,不过就是看着你骤然宠信旁人,心里一时过意不去罢了。就好像当年,陛下刚回宫的时候。宁王殿下和陛下不也是百般的别扭,究其根本不就是因为陛下分走了晴昭公主的疼爱吗?后来也是因为陛下在猎山相救,你们兄弟才打开心结。”韩墨初双手插入顾修的发丝之间,指腹用力按压以解除人忙碌一日的紧绷感:“今日陛下让毓诚瞧着孟小将军挨打,这孩子心怀愧疚,绝对不会坐视不理的。”
“朕和六哥那不一样,朕和六哥是血亲骨肉,无论这些年吵也好,闹也罢,终究都是顾着彼此的。”顾修仰着头,在韩墨初娴熟的揉按下逐渐舒展了眉头:“可是毓诚和那孩子终究是没血亲的,今日那孩子愿意容着毓诚,将来还不知是什么光景呢。”
“陛下的心思不也是希望那位孟小将军能长长久久的跟在毓诚身边一辈子的么?虽无血亲之缘,却有兄长之谊。半兄半臣,就如你我一般。”韩墨初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一个冷不防,也在顾修的额头上落了一记轻吻。
“韩子冉你大晚上的做什么?”顾修被这一吻亲得瞪大了双眼,直接弹坐了起来。
“月底就要点兵出征了。”韩墨初拉了拉自己平整的领口:“战时不能卸甲,陛下就不想抓紧这段时间做些什么么?”
与此同时。
新兵营里,那间不起眼的小军帐中。
微弱的灯火下,光溜溜的床板上趴着一个上身赤膊的少年。
少年脸色苍白如纸,脊背上横贯着十条高高隆起的肿痕,由军医擦过药膏后肿得愈发油亮,许多杖痕交叉的位置上还挂着几点不起眼的血珠。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伤重发热,少年连呼吸都凝涩了起来,嘴唇都干裂了一片。
营帐外,一个毛绒绒的小脑袋举着一盏小夜灯探了进来:“玉容哥哥,你睡了没有啊?”
“太子殿下?”孟序闻言试图撑起身体,一不留神扯了背上的伤口,直痛得双唇紧抿,不得不又跌回床上。
“诶诶诶!玉容哥哥你不要乱动啊!”本来还有半边身子在门外徘徊的小毓诚,连忙跑了进来跪坐在了孟序的床榻跟前,安抚着让人趴好。
“太子殿下,天色这么晚了,您怎么一个人到这里来了?”榻上之人关切的问道,仿佛自己背上的伤远远没有那个孩子独自一人走到营帐来得要紧。
“我是来给你送膏药的,还有同你道歉…”小毓诚垂着头,满脸歉意的将手里的药膏盒子推了过去:“今日午后你的营帐其实是我故意弄成那样的,我就是想跟你开个玩笑,没想到…”
“末将早就知道了。”孟序撑起嘴角,露出两颗俏皮可爱的小虎牙:“午后的时候,末将看着小殿下和宁王世子从营帐里出来的。”
“那你怎么不同我父皇告状?!你如实说了就好,大不了我就去抄书!何苦要你挨这么重的板子。”小毓诚抽抽鼻子,不知又动了哪一根的真性情,眼圈又憋得通红通红。
孟序趴在由于被褥被淋湿,仅剩的光板床上正声言道:“因为…我怕如果小殿下再为了我受罚,会更讨厌我。”
“我…我…我没有很讨厌你…没有…”小毓诚口是心非的扣着药盒顶盖上的花纹。
“我知道小殿下不喜欢我,虽然想不明白为什么。可是我比小殿下年长,陛下又准小殿下唤我一声哥哥,那我自然要有做兄长的担当。”
“其实…我只是看不惯父皇和亚父夸赞你…不喜欢父皇手把手的教你练枪。”小毓诚说着说着把头垂得更低了:“我害怕,我害怕自己追不上你,害怕会同你差得越来越远,若是那样,父皇就不喜欢我了。”
孟序抬起手臂,将手掌覆在了小毓诚的脑袋顶上轻轻抚摸:“小殿下多虑了。陛下之所以待我恩重如山,多有提携。只是希望将来有个人能比他们更长远的留在殿下身边,一直陪着殿下,做殿下身边最可信之人。陛下私下曾对我说,希望我既能做殿下的臣子,也要做殿下的哥哥。”
“那…父皇所言…你可愿意?”小毓诚试探的语气中,夹杂着一丝不可察觉的期待。
“自然愿意。”孟序万般笃定的朝人点了点头:“陛下英明神武,是天下万千官民百姓的信仰。不过从今往后,臣的信仰,是太子殿下。”
“那!拉勾!”小毓诚真诚的朝那人伸出了半根小指。
“嗯,拉勾。”孟序也伸出小指,两根手指轻轻拉扯。
一桩要履行一辈子的契约,就此达成。
“哎呀!我真是笨死了!”小毓诚猛得一拍脑门:“你这里被褥都湿透了,肯定没法睡了。玉容哥哥,你要不要去我的营帐睡啊?那里又大又亮又暖和,被子又软又轻又舒服。你这些日子就留在我的营帐里养伤,顺带着陪我用膳,帮我写功课,你说好不好?”
“这个……”孟序稍稍权衡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末将遵命就是。”
在后来的后来,许多许多年后。
孟序再也没有一个人住过一间房子,也再没有一个人吃过一餐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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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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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一章 战前
春末夏初。
西北陇右道有军报传来。
拂菻, 兰竺分隔两地入侵大食。大食百姓不堪其扰,大食王子迦延摩罗派遣使臣前往汴京求援。
大周天子顾修闻听此信,为四海苍生计, 故而下旨御驾亲征, 驰援大食, 救百姓于水火。
就在都城汴京的百姓们都在忙着给自家凿冰窖,腌蜜饯的当口。
象征着大周皇权的蜋馚铁骑, 在君王顾修的带领下浩浩荡荡的出征了。
自京城出发, 带着荡平列国的气势,一路西行前往陇右边疆与陇右守军两相汇合组成联军。
众人皆知,这将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战。连天的战火,势必会给大周子民带来更加富庶的生活。
毕竟,皇帝身边的那位太傅大人从来不做任何亏本的生意。
远征花出去的银子,他总能想方设法的翻着十倍再赚回来。
君王离京后,宁逸亲王顾攸在朝监国摄政,康盛, 宇诚两位叔王在旁协理。
叔侄三人每日最重要的任务便是,监督皇宫内苑的改建情况。
与其说是摄政监国,倒不如说是三个尽职尽责的监工。
含元殿的图纸是顾攸盯着工部官员昼夜赶工画出来的。
每一根梁柱,每一根屋脊,每一片砖瓦,都有讲究。
含元殿图纸大成,三位亲王当即便看不上周遭略显朴素的宣政殿。
宣政殿图纸大成, 三位亲王又看不上宣政殿后方简陋的兴圣宫。
三人看着满桌摊平的图纸几乎是一拍即合。
既然君王出宫远征,倒不如趁此机会将这座前朝遗留下的宫殿彻底翻修重建。
于是, 三位皇室当前地位最尊崇的亲王殿下一致决定, 由宁逸亲王府和户部两方出资, 宇诚康盛两府亲王招工出力。
丈量各宫占地,规划园林景观,重修各宫殿宇,拆改殿阁风水,大修太子东宫,还有后期专门用于养育皇孙的麒麟宫。
大修皇宫的工程一开,工部户部瞬间忙得热火朝天。
两个工部新上任的小主簿收拾着几张大片的图纸,偶然闲谈道:“年兄,这座殿阁是做什么用的?怎得从陛下新朝开始便从未有人动过?”
“哦,这里啊?这里是凤仪宫,本该是中宫皇后的居所。我朝天子未立中宫,所以自慧宁师太搬出宫外后便极少再有人开启了。”
“陛下没有中宫?陛下已过而立之年,怎么会尚无中宫呢?”
“陛下没有中宫?我怎得记得陛下早几年便成亲了呢?”又一个人加入了二人之间的话题:“不是说太妃娘娘亲自挑选的自家的姑娘么?暗暗送到宫里去了。否则那年怎么会着礼部要了一百多口装官银的大箱子,那还不是装聘礼的么?”
“你这都是哪儿听的谣言?”另一人连忙打断了对方的疑惑:“陛下不是早就说了,为了大周繁荣昌盛,此生都不娶不纳。再说了,陛下与韩太傅这些年不是在外征战就是忙于推行新政,哪儿有时间娶中宫?”
“说得也是,咱们陛下身边有韩太傅就够了。”
这句话,获得了在场所有人的认可。
当朝天子身边有一个韩太傅就够了。
既能赚钱,又能打仗,还能帮着教养孩子。
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陪在这个满脑子只有家国天下,百姓江山的皇帝身边。
***
就在此时,众臣口中那位经济又实惠的太傅大人正坐在边地牛皮矾成的御沙大帐里端着一碗酱色的汤药,他身边的君王手中的碗已经空了,冷毅的五官也已经不由自主的纠结在了一起。
“常如啊,你这汤药就不能做的稍微不那么难喝一点么?”韩墨初摇晃着手中的药碗,试图拖延喝药的时间:“又苦又辣又涩,还要每日两碗雷打不动,是个活人都受不了吧?”
“韩子冉,怎么越大越磨牙了呢?但凡是药,怎么可能是好喝的?我方才去与诚殿下送药,他都不似你这般话多。快些喝了,然后你忙你的,我忙我的,你当我愿意杵在这里跟你耗啊?”
时近六月的陇右边关,天旱少雨,遍地风沙。再好的粮食到了这里也都混了泥土,一碗米饭半碗沙,连宣软的胡饼嚼起来也是咯吱咯吱的。
且昼夜温差极大,夜间能冻得人浑身颤抖嘴唇发青,到了正午阳光又好似能把人晒干一般。
为免王师将士们初到此地水土不服,神医苏常如带着军医们连日熬煮中和脾胃,解暑防风的汤药,一时一刻也不敢放松。
因为这次亲征路途太远,战线太长,至少要两三年光景才能回往都城汴京。
苏澈说什么也不肯放任韩墨初一人独自前往,从筹备出征开始,他便开始拉着,并且强烈要求带上他的小徒弟裴一恒。
“她这辈子就想子承父业,同她父亲一样在军中行医,就带她同去又怎么了?她都与我在一起学了这么多年了。医术比起军中现役的军医不知好了多少!我可是年长你七个月零八天的好兄长,这辈子就求你这么一件事!你若是不答应,我马上就托梦告诉易先生说你欺负我,让他在梦里教训你。”
最终,韩墨初实在忍受不了苏澈的唠叨,随口答应了下来。
他便如愿以偿的带着他的小徒弟裴一恒一同上了战场。
韩墨初叹了口气,英勇就义般的将那碗汤药仰头饮尽。然后迅速端起一碗并不算清澈的清水含在嘴里,让自己可怜的舌头快速从痛苦的麻木中解脱出来。
苏澈匆匆扫了一眼桌上的两只空碗,心满意足的将之摞回了托盘之内,微微笑道:“陛下,韩太傅,臣下告退了。”
言罢,他又朝着立在一旁背着药箱的裴一恒递了个眼神:“走吧,小裴。”
苏澈走后,顾修安静又熟练的从桌上笔墨匣的夹层里翻出了一小包金桔蜜饯,挑出一颗大的,填在了韩墨初嘴里,进一步解救他被那碗汤药苦到发麻的舌根。
“子冉,好些了没有?”顾修不动声色的将装蜜饯的小包盖了回去。
“好是好了很多。”韩墨初将韧性十足的蜜饯含在口中,蜜饯的酸甜算是彻底消除了“不过,陛下藏的蜜饯好似是吴姑姑临行前交待给毓诚带的吧?”
“嗯,朕藏了一半。”顾修一本正经的摆弄着桌面舆图上插着的小旗杆:“孩子嘛,吃那么多蜜饯牙齿会坏掉的。”
君臣二人闲谈之时,王帐之外传来一声结结巴巴的通传:“陛…陛下…太…太傅大人…探路的斥侯回来了。”
是熊虎的声音。
凭借军功已经升任三品荡敌大将军的熊虎大人,只要跟着君王上了战场依旧坚持作为护卫抱着大刀站在君王帐外。
风雨无阻,寒暑不休,一日三班岗,他至少能站两个半。
如果不是实在支持不住,他说什么也不愿离开顾修帐前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