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琼玉花间
顾修没说话,只是将披风解下,直接朝人身上一扬。
“呼...好暖和。”顾攸迅速将自己卷成了一颗春卷:“喂,顾修,你要不要也靠过来?这披风大得很。”
“我不冷。”顾修笔直的跪在蒲团上回道。
“哎呀,你一会儿就会冷了。”顾攸张开披风,像个笨拙的渔人似的试图将顾修也网到披风里,怎奈被顾修抬手抵住了脑门。
“不许碰我。”顾修冷冷的将手一松,顾攸又险些摔了个狗吃屎。
“呸,不识好歹,冻死你个狼崽子!”顾攸将身子一缩,蹭着蒲团挪到了与顾修相隔甚远的地方。
转日清晨,奉先殿大门开启,小太监立在门前请顾修与顾攸出来。
顾攸此时正抱着披风睡得四仰八叉,顾修一把将披风从人怀里拽了出来,见人惊醒,轻挑眉峰道:“走了。”
顾攸闻言,立马爬起来,一脸凄哀苦丧的冲向门前,丽妃早已在门外等候多时,哭肿的眼睛像个烂桃似的。顾修也搞不懂,为什么这母子两人都这么爱流眼泪。
顾修走到门前,才跨过门槛便见到了等在门前的韩墨初,顾修的两条腿瞬间便有些走不动路了。
昨日之事,也不知韩墨初生气了没有?自己又在大朝之上惹了一场风波,也不知道这会儿回去自己的左手还保不保得住。
“殿下。”韩墨初笑眯眯的站在原地等着顾修走出奉先殿的大门。
“师父。”顾修的语气里多多少少带点心虚的意思,一步一步挪到了韩墨初身边。
韩墨初背过身去,半蹲在了顾修面前:“殿下到臣背上来吧。”
“这是做什么?”顾修迟疑着站在一旁:“我自己可以。”
“殿下还是上来吧,方才六殿下都是背着回去的。”韩墨初回身,拉着顾修的手环住了自己的脖子:“公主殿下原本便很不满臣昨日留您自己一个人去那几位皇子中间。这会儿再让您自己走回去,臣的耳朵怕是又要起茧子了。”
顾修弯身伏在韩墨初背上,结实的脊背让他麻木的双腿得到了解放。确实比自己走要舒服多了。
“师父说得没错,我总不能时时刻刻都粘在师父身边,总有一日是要自己面对的。还有,先前罚跪,我也都是自己走回去的。”
“那不是因为宝德背不动您么?”韩墨初拖着顾修的膝盖窝,慢悠悠的走在宫道上。
“若是太重,师父可以放我下来自己走。”顾修搂着韩墨初的脖子,在人耳边轻声道:“师父,你没生气么?”
“臣为何要生气?昨日之事原本就不是殿下之过,殿下若是遇事毫无原则,畏首畏尾的,臣才会生气。”韩墨初温声笑道:“对了,昨日殿下不在,臣睡不着便将那沙盘的架子给您钉出来了,回头让宝德去内府司要些东西,您陪臣一起做可好?”
“真的?”
韩墨初虽说看不到顾修的神情,但他听得出来,这个孩子这会儿是真的高兴。
“臣几时食言过?”
顾修趴在韩墨初背上,忽然想起什么,环着韩墨初的脖子,从袖口里翻翻掏掏最终翻出一枚刻着孔雀的羊脂玉章来。那印章雕工精美,孔雀的羽毛都根根分明,顾修提着印章背后栓着的青色流苏在韩墨初面前晃了晃:“昨日我赢来给师父的。”
韩墨初看着章子,眼前一亮。
顾修这个孩子虽说表面冷若寒霜,可心底热得烫人。
顾修的出身让他注定要承受种种不公与责难,可他从未因为这样的责难怨天尤人,愤世嫉俗。顾修会惦念着与他亲厚之人,尽其所能的报以善意。
这是逆境中成长的人,最难能可贵的。
“多谢殿下惦记,可饶是殿下如此,今日的功课也还是免不了的。”韩墨初笑眯眯道。
耿直如顾修听不出韩墨初话里玩笑的意味,皱眉道:“韩少师我并无此意。”
“好好好,臣知道,殿下是这世上最勤勉的殿下了。”
“师父。”顾修伏在韩墨初肩膀上半眯着眼睛,保住了左手的他此刻无比轻松,想起即将拥有的沙盘心情大好:“我饿了。”
“那臣走快些。”韩墨初温声笑道。
“嗯。”
朝阳下,寒风中。
新岁伊始,蛮荒归来的少年再也不是孤身一人。
第十七章 春猎
春猎大典,是大周王朝圣祖皇帝定下的规矩,而今已有数十年。
每年三月举行,官面上的说辞是为得是祈求当年风调雨顺,农耕顺遂。其实说白了,便是寻个机会出宫踏春游乐。
春猎之时君王会带着皇室宗亲以及文武百官,浩浩荡荡的离开皇城,前往位于京郊的猎山上扎营。
典仪会持续三日,皇亲贵族们皆会上场比试身手,因圣祖皇帝酷爱行猎,故圣祖一朝凭借春猎大典平步青云之人比比皆是。
到了永熙朝顾鸿这里,因春猎而得厚赏者同样不在少数。
因此,每年都有想借春猎出头拔尖儿的世家子弟。
今年的春猎比起往年更加隆重,蒙兀室韦各部送岁供的使臣恰在春猎前夕到了大周境内,漠南王世子阿日斯兰也在其中。故而为显上邦亲和,君王顾鸿便请蒙室各部使臣及世子一同随驾而去。
顾修生在极北蛮荒之地,对纵马行猎这类事多少有些偏爱,怎奈宫中那闹着玩儿似的猎场根本无法满足顾修对纵马驰骋的向往。加之韩墨初在新岁过后,又与他每日添了三篇策论与一篇兵法,课业繁重,顾修每日练枪的时辰也不得不一缩再缩。
春猎旨意一来,十三岁的少年便是再沉稳也难免心生期待。
少年人的心思单纯,一旦有稍许分心,明眼人一眼便看得出来。
顾修的功课虽说每日如常,字迹也不见潦草,韩墨初仍是在那些策论里寻到了几处没加斟酌的词句。
韩墨初也没有多言,更没有像个老学究似的苦口婆心。而是拽过顾修的左手结结实实的抽了二十记戒尺。
抽完后还不忘柔声细语的拍拍顾修的肩头笑眯眯的说:“殿下,这会儿可千万莫要心里长草,回头手伤不愈,您可就拉不了弓,也射不了箭了。”
顾修虽性子佐犟,可他分的清是非对错,韩墨初对他一向如此,责教从严,张弛有度,只要有错便绝不放任。
经过那二十戒尺的提点,顾修的策论水平又达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
春猎前两日,晴昭公主顾锦为顾修带来了一件让顾修眼前一亮的礼物。
一件少年人穿着的银丝盘虬轻甲。
夜里,韩墨初将轻甲与顾修试穿上身,镜中的顾修身姿挺拔,雄姿英发。十三岁的少年个子直逼到了韩墨初耳根处,脸上已经稚气全脱,眉宇间已经有了些许新秀初成的英朗之气。
身着轻甲的顾修与韩墨初印象中那个英姿飒爽的女将军全然重合,顾修这个孩子似乎承袭了云家满门忠烈的所有优点。
与其说他是个皇子,倒不如说他天生便是个将军。
春猎启程当日,韩墨初身为皇子内臣,依制随行于皇子身边。
韩墨初没有穿甲胄的资格,但也换了一身利落的骑装。骑在马背上的他有种说不出的英姿飒飒,俊朗丰神的气韵。
因此次春猎有蒙室各部随行,为彰大周天!朝男儿之风,君王顾鸿便下旨皇子以及各家宗亲世子一律骑马随行。除了实在体弱的三皇子顾伸外,其余诸子一律不许乘车。
“嘶,这都走了多久了,便不能歇歇么?我的腰都快断了。”六皇子顾攸摇摇晃晃的骑在马背上,像一块随波逐流的烂肉似的颓声丧气,若不是御马训练有素,早就将这滩烂泥摔了下去。
顾攸这等做派,身为长兄的二皇子顾值着实有些看不过眼,纵马骑行到人身边,一把拍人腰侧,示意人把背挺直:“六弟,往日你娇纵些也就罢了,今日还有外部世族在,你便不能收敛些么?”
“疼!”顾攸的腰背直了一下,很快便又塌了下去:“二皇兄你打我做甚?我年纪小,原本就骑不得这样的高头大马,怎么能怪我呢?”
“六弟,若是你如三哥那般体弱不能骑射也就罢了,日常去宫中猎场玩耍,也不见你有哪次不去的。眼下才骑了多远你就受不住了?”四皇子顾偃也骑到了顾攸身边,顺势抬手指了指不远处身形端正的顾修:“再说,七弟年纪比你还小,不是也骑得很好么?”
“嘁,他是边陲蛮荒来的野狼崽子!懂点骑射怎么了?”顾攸气呼呼的将嘴撅起来,将近十四岁的少年,满脸写着小女儿一般的娇憨。
顾修与那三人相隔不远,听得见几人的对话,在顾攸叫他狼崽子的时候,顾修很适时的把脸侧了过去。
一个犀利如刀的眼神便盯得顾攸脖子一缩,灰溜溜的轻夹马腹,朝前排靠近丽妃车驾的方向骑去了。
两个时辰后,正晌时分。
君王顾鸿下旨原地整休,诸位皇子皆寻了自家母妃的车驾去歇息。顾修无母,便与韩墨初原地下马,席地而坐。
春风习习,吹得人浑身舒畅。
“驰儿,你怎么就坐在这儿了?亏得长姐在车上等你。”顾锦领着白檀玉檀两个小宫女,拎着食盒穿过那些原地整休的人群走到顾修身边。
今日的顾锦也穿了一身飒爽干练的银红色紧袖劲装,女子所着的劲装与男子不同,为显突显女子的妖娆妩媚,腰间比男子多了一条飘逸的丝绦,衬得本就眉清目秀的顾锦,愈发灵秀可爱。
“长姐。”顾修翻身站起,顾锦十分自然的与人拍打席地而坐沾上的尘土。
“韩少师,您怎么也不与七殿下铺张单子呢?这哪里还像个皇子的样子?本宫若是不来,您是打算让我七弟午膳就用这些马背上应景儿用的干粮和清水了?”顾锦的话匣子被打开了,细数着韩墨初照看不周的罪状。
韩墨初一一应承下来,虽说他根本没听清公主连珠炮似的话里究竟说了什么。
“罢了,你这小东西既然不想随长姐回车里,那长姐便陪你在此处用膳。”顾锦着两个宫女寻了张宽大的软绸毯子,容得下三人同时席地而坐。
三人便坐在春风中,就着眼前的山景用膳。
满满两食盒点心,顾锦没有吃上几口,大部分时间顾锦都在盯着顾修用膳。在顾锦眼里,顾修只要吃得饱,睡得好,长得高,体魄强健,无病无灾的便比什么都好。
“请问,这位贵人,此物是您遗落的么?”
冷不防的一声轻唤,将顾锦的眼神从顾修身上拉了回来。
一个十八九岁的蒙室青年,身后跟着四五个膀大腰圆的狼卫,一行人便立在三人用膳的那张软毯跟前。青年手中拿着一颗纯银打造,工艺精美的铃铛。
因不知来者是为何人,三人都从落座中起身,平视着对面的青年。
那青年冷眼看着并不像蒙室之人,没有一般蒙室人的粗野蛮气,眉目中甚至有些中原人的清秀,大周语言也说得十分流利。
顾锦看了看那人手中的铃铛,又看了看自己腰间的丝绦,果然她腰间丝绦上原本该坠着的两颗铃铛,如今只剩下一颗了,另外一颗不知何时脱落,还被那青年拾到,拿在了手中。
顾锦抬头,示意身后的宫女将银铃接下,又回身向那青年道谢道:“多谢这位将军,只是还不知您如何称呼?”
“吾乃蒙室漠南部世子,阿日斯兰。”阿日斯兰恭敬的朝顾锦还了一礼轻声问道:“不知贵人您是?”
“回阿兰世子,此乃我朝晴昭公主。”顾锦身边的大宫女上前回答了阿日斯兰的问话。
阿日斯兰身为外部男子,并没有可与国朝公主攀谈太甚的资格。
“原是公主殿下,在下失礼了。”得知顾锦的身份后阿日斯兰的态度更加尊敬了几分。
顾锦又温声道了几句多谢,韩墨初立在后方看得十分清楚,那位漠南世子眼中对天!朝公主的热切。
阿日斯兰告辞而后,顾锦叹了口气,一把将腰间丝绦上另外一颗银铃也扯了下来,板着脸对一旁的小宫女道:“今后仔细些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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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膳过后,车驾重新启行,又行了大约五六十里,队伍终是在日落之前到达了猎山山脚之下。
自春猎的旨意下发,猎山之上便做好了准备,山脚下的营帐都搭建完毕,漫山遍野都挡着昭示皇权的黄帷幔账。
因天色已晚,顾鸿便下旨各皇室宗亲及随行臣子们各自安顿,明日一早春猎大典正式开始。
顾修与韩墨初方才安顿妥当,便听得帐外一阵嘈杂。二人出帐查看,原是一群蒙室族人在不远处生了一堆篝火,火堆中间是一头新宰的羊羔,众人围着那堆篝火载歌载舞。
顾修看着那些聚拢在火堆跟前的外族人,不知为何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