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琼玉花间
“这倒是很不用。”南曦整了整自己身上的狐裘:“是她自己错了主意,还撞到我的眼皮底下的。我这人做事一向是只随心而为,从来不问对错。所以韩少师也不必经此一次便视我为友。”南曦忽然凑到韩墨初近前:“别忘了,我可还怕你哪日心思一偏,来夺我的宠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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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灯初上,夜宴伊始。
今日宫宴没有那许多规矩,老太监崔尚传了句开宴,一场宫廷中的狂欢便随之拉开帷幕。
京兆府尹姜篱终于又寻到了能与韩墨初痛饮三坛的机会。因为机会实在太过难得,这位府尹大人一开始便卯足了精神,酣畅淋漓的灌了四五盏后成功的滑到了桌子底下。
被见怪不怪的小太监们带到了附近备好的宫室里休息醒酒。
没了陪酒的韩墨初便独自一人寻了个好位置,欣赏御湖上的花船。
花船之上华彩缤纷,闹热非常,有歌舞的,有杂耍的,还有抛圈吐火的,看得人头晕目眩。
想想,他也有将近三个时辰没有见到顾修了。也不知那小狼崽子在那群兄弟之间究竟混得如何了。
眼下,人流纷乱,四处都是饮宴的贵人。韩墨初环顾四周寻看一圈,没有见到顾修的身影。
此时的顾修,其实就在韩墨初背后不远处同几个年纪相仿的皇子投壶博!彩。
此次的彩头是一只白象宫灯,那宫灯不是一般的竹枇纸胎,而是丝绢所制,上面绘制着吉庆有福的图样,白象的双目是明珠镶嵌,两个扇形大耳还能随着人行而动,即便在这宫中也是难得一见的漂亮。
顾修对这样看准头的东西一向很是擅长,几场下来已经赢了不少。
顾修倒不是喜欢投壶,只是喜欢赢那些彩头。作为一个无母无宠,又无功绩的皇子,顾修向来清贫,他从有过什么太好的东西来赠予亲厚之人。
例如晴昭公主,例如韩墨初。
顾修想着既然是博!彩,那便不必客气了,看上合心意的彩头便赢入囊中。
长姐曾经与他提过,最喜欢珍兽园里的一头暹罗白象,只可惜前年病死了。眼前这个白象宫灯精致可爱,长姐必然喜欢。
顾修上场,胜负毫无悬念。
“七弟的投壶玩儿得真好,咱们都自愧不如呢。”顾偃笑呵呵的拍拍顾修的肩膀。
顾修尝试着牵扯嘴角,很想回给顾偃一个微笑。可顾修那张硬朗刚毅的脸怎么似乎天生便不会笑,试了片刻最终只还给顾偃一脸沉默。
顾修沉着一张脸,伸手去放彩头的架子上摘灯,忽然被人拉住衣袖。
回身一看,是六皇子顾攸。
六皇子顾攸年纪比顾修大三个月,可个子足足比顾修矮半头,在生母丽妃常年娇纵的养育下,顾攸红扑扑的脸上挂着未退去的婴儿肥。
顾攸鼓着一张圆脸,拽着顾修的袖子,理直气壮道:“喂,狼崽子,你放下,这宫灯我要了!”
“凭什么?”顾修冷冷的将顾攸的手甩开。
“什么凭什么啊!你都赢了多少你还要!给我!”顾攸不依不饶的伸手去够,不料被顾修闪了过去。
“六弟,愿赌服输,你这是做什么啊?”顾偃皱眉上前,将顾攸拦到一旁:“还有,你要叫七弟,什么叫做狼崽子?”
“他从蛮地来的,就是狼崽子!况且方才我就输了他一筹!算什么愿赌服输!”顾攸一把将顾偃推开,又拽住了顾修的胳膊:“狼崽子,你马上把这灯给我放下!不然我要你好看!”
“六弟,六弟别闹了,三哥这只猴子宫灯给你成不成?”三皇子顾伸坐在一旁的轮车上小声哄劝着。
已经十六岁的顾伸至今没有前朝参政,不光是因为其身体孱弱,还有便是因为其为人实在平庸,性子懦弱,说是废物也毫不为过。
“我才不要你那盏破灯,我就要这只白象的。”六皇子顾攸咬牙切齿的咆哮起来,小拳头不断在顾修身上捶打。
终于把顾修捶得烦了,轻轻抬手推了把顾攸的脑门,顾攸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摔在地上的顾攸,愣了片刻,瞬间嚎啕大哭起来:“顾修!你打我!我要让父皇打死你!”
记得顾修刚入宫时,便是因他要抢顾修从北荒带来的旧弓,顾修拧脱了他一条胳膊。君王顾鸿下旨抽了顾修五十藤条。
而今才仅仅过了一年,那些藤条留下的肿痛和伤痕顾修记忆犹新。
可他依旧不想相让,顾修的性子原本就是如此,宁折不弯。
“六弟,别闹了,你也不看看今日是什么日子么?”顾偃被顾攸的哭声吵得头痛,不由得出言呵斥一声。
不料,此言一出顾攸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
“呜呜呜,你们都欺负我!都欺负我!”顾攸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开始摔砸。
那模样和破坏力都像极了万寿节上那头黑熊。
顾攸摔砸东西的动静终于盖过了乐声和人声,将众人的注意力都引了过来。
听到嘈杂的韩墨初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顾修出事了,挤过人群,发现果然如此。
顾修手里提着一只宫灯站在一旁,地上还躺着个撒泼打滚的熊孩子。
还来不及问顾修所为何事,便见到缓步走来的君王顾鸿,还有那个听见儿子哭声的丽妃娘娘。
顾攸见父母来了,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一头便扎进君王顾鸿怀里:“父皇,那个狼崽子他打我!他又打我!您快点帮皇儿打死他。”
丽妃闻言立马将儿子往怀里一拽,反复检查着顾攸的身体:“我的儿,怎么样了?可伤到哪儿了?陛下不是都延请名师了么?七皇子怎么还是这样野蛮?瞧把我儿打的。”
“够了。”顾鸿出声制止,将母子俩的哭声都憋了回去:“偃儿你说,方才是什么事?”
顾偃便将方才六皇子顾攸是如何与顾修争执,顾修情急之下将其推倒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讲了出来。连带着一旁轮车上的顾伸也跟着点了点头。
“又是寻衅滋事,你如今几岁了?还这么娇蛮任性?胡闹起来也不看看场合么?”顾鸿的声音低沉严肃,吓得顾攸直接将脑袋埋在母妃怀里抽泣。
“唔,父皇儿臣错了,儿臣错了,可是顾修他都赢了那么多了,我就是向他讨一样东西而已,他若第一次便让给我,儿臣也不会生事了。”顾攸可怜巴巴的扯着顾鸿的衣袖。
顾鸿瞥人一眼,伸手便要去顾修手里拿宫灯,谁知顾修后退一步,沉声道:“父皇,儿臣不想让。”
看着顾修那张冷冰冰的脸,还有那双淡漠的眼睛,顾鸿的脾气瞬间便顶到了头顶。抬手便甩了顾修一个巴掌:“忤逆君父,你个悖德不孝的东西。”
顾鸿带着脾气的巴掌很重,顾修的脸颊迅速的由白转红肿起了一片巴掌印子,嘴里也跟着泛出一股腥甜。
顾鸿那一记响亮的巴掌让围观众人都愣住了。回过神来的顾鸿也有些诧异,自己方才为何会落下那一巴掌。此事是非对错分明,怎么看也不该是顾修受罚。难道他当真成了传闻中的庸君,已经昏聩至此了么?
他的确不喜顾修,不喜他性子左犟,不喜欢他总是不屈不挠,不卑不亢。对于他这个君父毫无敬畏之心。最主要的是,每次看到这个孩子,他都总会想起这个孩子的母亲。想起那个所向披靡的大将军云烈,想起登基前的种种过往。
但今日之事,他也确实太有失公允了。
顾鸿明白他错了,但是他是帝王,帝王便不会有错,即便有错,也要将错就错。
“既然你们两个如此不知兄友弟恭,朕看你们也是不想好生在此取乐了,不如就此入奉先殿罚跪思过,直至明日晨起。还有那些跟着伺候的有一个算一个,一律杖责三十,罚入掖庭服役。”顾鸿甩下一句话,匆匆的避开众人走了。
顾攸赖在母亲怀里大哭耍赖,最终被两个太监生生拖着走了。
顾修没有多言,只是将手中宫灯搁在了韩墨初手上,低声道:“这个,给长姐。”
顾修低着头,沉着脸,韩墨初看不清他的神情。也不知这个受了委屈的孩子究竟会不会落泪。
随着顾修离开的背影韩墨初心底骤然发紧,不由自主的攥紧了拳头,手背上的骨节和青筋都突显出来。
这是顾修第一次当着他的面被皇帝责罚。
为得还是这样毫无公道可言的理由。就便是君心难测,那也不该是这样明目张胆的冷漠苛责。大庭广众之下,难道顾修就不是人么?顾修就没有感受么?顾鸿作为君王,也作为父亲,连最基本的是非都不分了?
他后悔没有时时牵着顾修的手,陪在他身边。
韩墨初终于明白了,顾修的隐忍与成熟,皆是因这些不公而来。他的处境促使他永远无法像六皇子顾攸那样稍有不悦便可哭闹撒娇。
他自幼生在食不果腹的蛮荒之地,身上背负着母亲与族人的希冀,血管里流淌着能征伐天下的血液。
顾修的生母将顾修教养的很出色,让顾修从不因劳累而抱怨,从不因艰难而退缩,也从不因责难而低头。
其实想想,顾修只是个十三岁的少年。周身上下几乎看不出任何少年人该有肆意与放纵。所有的自律与克制都是现实逼出来的。
他韩墨初能做的,就是帮顾修找回那些属于少年人的心性,才不至于让他将来受困于无上权力的枷锁之中。
大周皇宫,奉先殿内。
顾修端端正正的跪在蒲团上,旁边是肿着眼睛,抱着膝盖还在抽泣的顾攸:“都怪你,都怪你这个狼崽子。”
顾修看他一眼,他便将脑袋缩回膝盖里,怂的像个缩头乌龟。
奉先殿大门开启,一阵寒风灌入,顾攸忙不迭的转过身子,只见晴昭公主提着食盒从殿外走了进来。
“长姐!”见到亲人的顾攸眼泪巴巴的喊了一声。
顾锦瞥了人一眼,没有说话,径直走到了顾修身边,将带来的狐毛披风搭在少年身上,温声道:“驰儿,冷不冷?”
顾修抬眼看向长姐,摇摇头道:“不冷。”
“唔,长姐你偏心,怎么没有我的。”顾攸干坐在一旁,眼巴巴的盯着两人。
“你还有脸说?”顾锦压着怒气瞪了顾攸一眼。
变故发生时顾锦正在御湖中间的花船上和四位国公府家的小姐游湖,听说消息时,顾修已经在奉先殿里了。
依宫规祖制,奉先殿唯有皇室子弟可以入内,妃嫔除皇后外无恩旨不得擅入。顾锦来时直接无视了门前那位想给自家儿子送东西的丽妃,径直走了进来。
他这个六弟今日如此,十有八成都是那丽妃娇惯出来的。而今,也确实需要煞煞性子了。
“长姐,都是他跟我抢的嘛,又不是全怪我。”顾攸抹着眼泪抽泣着。
顾锦没有理会哭泣的顾攸,伸手摸了摸顾修破皮的嘴角:“驰儿,疼不疼?”
“不疼。”顾修低声回答。
“不疼什么不疼?你就只会说不疼。”顾锦叹了口气,将食盒打开:“这里有长姐小厨房里做的牛乳汤圆,你趁热吃了。”
“长姐,有没有我的啊?我也饿了。”见到食盒里的东西,顾攸的脑袋也跟着探了过去。
“没有!”顾锦呵斥一声,顾攸的嘴唇瞬间又瘪了下去,泪如泉涌:“长姐你偏心,你偏心。”
“闭嘴。再哭一声就把你扔出去让你在雪里跪着。”顾攸闻言立马没了底气,闷闷的缩着脑袋。
“驰儿你别理他,你自己慢慢吃,长姐要先回去了。”顾锦伸手摸了摸顾修的额头,将食盒收了起来,临走时还不忘瞪顾攸一眼。
顾锦走后的一瞬间,顾攸犹如委屈爆发一般又开始哭闹起来:“都是你不好,都怪你这个狼崽子,你一回来长姐就不喜欢我了,我讨厌你!我讨厌死你了!什么都没有我的!我饿死冻死算了!”
顾修沉默的将嘴里的汤圆咽下,将碗朝旁边的砖地上一放,又往顾攸旁边一推,便转过头去跪正身体闭目养神。
顾攸看着那靠在自己手边的汤圆碗哭声戛然而止。顾修很惊奇,天底下怎么有来得这么快又去得这么快的眼泪。
“唔,顾修我告诉你,不要以为你给我吃东西我就会原谅你。”顾攸吧唧着嘴里的汤圆,在一旁自说自话:“长姐对你那么好,你知不知道长姐最喜欢暹罗白象了?你还非要跟我抢。你回头要把那宫灯送给她你知不知道啊?”
顾修沉默的听着顾攸的自言自语,心里不由觉得有些好笑。
原来闹来闹去,他们两个竟然是为了同一人。
“喂!狼崽子我在跟你说话!你听见了...没....有....”顾攸话未说完,顾修突然看了他一眼,吓得他最后那三个字如同顺着气吹跑了一样。
“我...我跟你说我可不怕你,我怎么说也是你皇兄,我过去都是让着你的,下次你再打我,我可不会那么轻易放了你。”顾攸说的自己都快相信了,可还是不影响他在顾修回头的时候会下意识的缩紧脑袋。
夜越来越深,奉先殿里升起一丝凉意。
“嘶...好冷啊。”顾攸搓搓肩膀吸吸鼻子,伸手摸了摸顾修肩头披风的边缘:“那个,你能不能借我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