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琼玉花间
第一百八十七章 被子
顾修是个北荒长大的狼崽子, 再加上称帝以来十数年的金戈戎马,致使他的身体比寻常人结实得不止一星半点。
昨日彻夜受冻,今日晨起非但没有风寒发热且连一个喷嚏都没打过。
天色蒙蒙亮时, 内监总管元宝带着一众小太监端着洗漱的净水, 手巾, 香胰,朝服等物走了进来, 将这些东西各自安放在其应在之处便退了出去。
他在这君臣二人身边服侍多年, 这对君臣无论何时何地都不喜服侍之人太多,许多事还是喜欢亲力亲为。被他们一手带大身安东宫的小太子顾毓诚也是这个习惯,自永定开朝之时皇城中所用的使役便比永熙一朝少了五成之多。
元宝走后,未曾发热的顾修也没有什么好让韩墨初心疼的引由。因而只能抱着肩头靠在软枕上眼看着身旁的男子一如往常的起身,洗漱,更衣,没有瞧他也没有问他,好似昨天夜里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
紫居之中有一面落地等身的琉璃镜, 这面琉璃镜乃是晴昭公主有孕时韩墨初在那三间大空屋里按着易鶨先生留下的一张旧图做出来的,在两片巨大的透明琉璃板中间注入水银,再行切割打磨喷漆等工序,最终制成的镜面呈相极为清晰,贴近看时连人脸上的汗毛也看得清。
韩墨初对镜自整衣装,顾修抱着臂膀闭目养神,时不时的朝人背影的方向看上一眼, 见那人始终无动于衷,一时难忍攥拳掩口轻轻咳嗦。
“陛下, 若是身体不适臣可以着常如来与您看看。”韩墨初透过镜子的反射, 瞧了一眼正在床榻上佯装咳嗦的顾修, 温文的笑意经年不变:“可若是陛下无事,再不起身便赶不上早膳了。”
顾修听罢此言,又故意重重的咳了两声,翻身坐到床边,自行套上了龙纹织金的厚底朝靴,展开手臂眯着眼睛等着韩墨初上前来与他更衣束发。
自他少年之时,他亲身的一应大小事情皆是韩墨初亲力而为,无论是日常更衣还是营中束甲他只依赖韩墨初的照拂,这样不经意的亲近是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若是他此时过来与我更衣,我便考虑原谅他昨日之事,若是他与我戴冠时能对我将他昨日欲开学宫之事好生说说,今日朝会我便帮他挡下门下省的那群老言官。顾修抬着两条胳膊如是想着。
沉默良久而后,顾修的手臂都端到发酸也不见韩墨初向他走近。他微张双目用余光看向韩墨初原本应在的方向,巨大的琉璃镜前,早已没有了韩墨初的身影。
顾修顿时只觉得胸口中的这口气憋得更厉害了,他自行穿戴整齐后来至饭厅,早膳早已摆好了。韩墨初正端着一碗紫米粥,气定神闲不紧不慢的吹着热气。另一边,小太子顾毓诚正剥着一颗新鲜煮好的鹅蛋,见他来了,便忙放下手中的吃食,笑吟吟的朝他行礼:“父皇晨安。”
“好。”顾修沉着脸应了一句,接过侍女递到手边的帕子擦了擦手,也端起一碗粥一言不发的往嘴里送着。
顾修虽然生性严肃不苟言笑,日常待人接物时喜怒也少行于色,可也极少有这般一言不发面色冷沉的时候,尤其是韩墨初此时也在膳桌之上。
平日里无话不谈的两人,今日也不知为何都是一言不发,整个早膳桌上的气氛都显得格外诡异。
毓诚一手捧着盛粥的大碗,小心翼翼的拉了拉身旁看起来面色好些的韩墨初的胳膊:“亚父亚父,父皇怎么了?怎得看起来这般不高兴?”
“是么?臣可没看出你父皇哪里有什么不高兴来。”韩墨初叠着帕子擦了擦自己的嘴角:“小殿下觉得,陛下不高兴么?”
小毓诚不可思议的眨眨眼睛,他亚父今日这是怎么了?连他都看出他父皇不高兴了,他这个一向能查人于微的亚父怎么反倒看不出来了?难不成他亚父也生气了?想到这里,毓诚忍不住掰开手中的鹅蛋咬了一大口,在无比漫长的咀嚼之中思考起来。
昨日他亚父同门下给事中争论时他就在当朝旁听的屏风之后列席,虽说没有听得太真切但是也听了个大概。事关恩科大事,他亚父又要做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第一人,门下给事中要同他亚父拼命,想来他父皇心底的不快十成九就是从此而来。
得出结论的小太子第一时间抻着脖子将喉咙里的鹅蛋咽了下去,伸出手拽住了顾修的衣袖仰头笑道:“父皇,你别同那老匹夫一般见识,他是没见过世面,也没出过京城。”
“放肆!”顾修冷着脸,重重的放下了手中的粥碗:“顾毓诚是谁教你这般说话,门下给事中尚祈历经两朝,谁准你叫他是老匹夫的?你如今已是这个年岁了,为何还是这般不懂事?今日朝会过后回你便的东宫跪两个时辰,好生思过。”
“父......父皇.....”当年十三岁的小太子自记事以来从未见过父皇顾修对他这般疾言厉色,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了,只能将求助的目光落在一旁的韩墨初身上。
“陛下,太子殿下方才何时说了尚大人的官称,又何时指名道姓说这老匹夫是谁了?反倒是您言辞之中将尚大人的身份做实了。”韩墨初轻而易举的到了顾修话中的漏洞:“还有,尚大人身为门下省从一品大员,虽然在位多年却鲜有政绩,我大周一向最忌庸官散漫,莫不是他仗着虚长几岁便能懒政不为了?既然尚大人在其位,难谋其政,尸位素餐,还请陛下过了年便准他一个正一品金紫光禄大夫,让他荣休养老就是了。”
顾修顺着那个从容坦然的目光看去,那人墨色的双眸比起少年时初见时城府又深了几重。这么多年来,他顾修虽在前朝执掌江山天下,可是论谋算还是不及韩墨初万一。
这么久以来,只要是韩墨初说出的话,他基本上是驳无可驳,辩无可辩。因为即使驳了辩了韩墨初也依旧会有一万种方式找出他的错漏来。
见顾修不说话,韩墨初又将目光转向了小太子顾毓诚:“小殿下,无论如何方才确实是您有错在先,身为东宫太子言语不妨,长此以往又如何继承大统教化万民。今日朝会过后您便好生临一帖魏碑静静心吧。”
小毓诚抿着嘴唇,见顾修并没有出言反对,点点头朝着君臣二人深鞠一躬道:“是,诚儿知错了,今后不会再这般言语不妨了。”
***
韩太傅同皇帝陛下闹了别扭,不单单是早膳桌上的气氛诡异。
含元殿中的朝会气氛也没有好到哪里去,起先之时工部吏部先分别报了两项不甚紧要的案子,随后是兵部尚书呈报了来年的军备事宜。
昨日在前朝之上险些争得头破血流的科举之事一直无人开口,礼部之上及门下省的那群老言官们都快把手中的笏板攥化了,都等着对方先行开口。
往日里热火朝天的大周朝堂一时之间竟然静默得针落可闻,气氛越安静,便越无人敢说话,越无人说话朝堂之上便越安静。静得凡是在场的文武官员不管与此事有关无关,喷嚏咳嗦全都吞到了肚子里,连喘气都尽可能的放缓速度,生怕弄出什么响动来吸引了君王的注意力,若是在此时被君王提问,答话时稍有不慎头上的乌纱可就保不住了。
“众卿,今日可是无本所奏?”顾修隔着遮面的冕旒环顾殿上四周,打破了这场十分诡异的寂静。
“陛下,臣有本奏。”韩墨初持笏上前,敛声说道:“臣昨日所请学宫之事尚无论断,今日想再请一旨,请陛下决断。”
“陛下,臣也有本要奏。”韩墨初话音刚落,昨日扬言要与他拼命的门下给事中也持笏上前道。
“尚大人,您有何事要奏?”
这是顾修登基以来第一次忽视了韩墨初的奏本,高台之下的臣子都是在官场之上走惯了多少年的老油条了,惊讶之余都品出了君王此番与韩太傅似乎是政见不和。门下给事中自然也听出了天子的这层意思,一时之间忘形得意,将笏板上所书之言尽数念了出来:“臣想弹劾一品太傅韩墨初,倚功造过,动摇国本,阻塞视听,祸乱朝纲,实乃我大周祸患!”
此言一出,方才憋着咳嗦的臣子们咳嗦全数憋不住了,整座含元殿内立时三刻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咳嗦声。这几个罪名,连与尚祈同在门下省的同僚们都听不下去了。
这些年来,大周之所以国富民强一是靠着当朝天子的杀伐果决,另一半便是靠着那位韩太傅的算无遗策。
顾修同韩墨初这对君臣之所以能有今日成就,靠得不就是敢为先者不敢为之事吗?类似废除科举设置学宫之事韩太傅做了多少?都是看似不可能,一旦做了便是今子孙受益,造福万民的事情。
眼下无非是在来年恩科将开的当口提出来让人有些措手不及罢了,若是仔细想想,若是恩科制度当真能改成如韩太傅所说的那样,那么整个大周上下都将人才济济,无非就是多费些时日功夫罢了。
这位历经两朝的尚大人,怎能如此颠倒黑白,不分是非?
“尚大人,你今日弹劾可有实证?”天子顾修单手支撑着眼前的龙书案,轻声言道。
“回陛下,韩太傅公然于朝堂之上扬言要废除科举,此举难道还不是动摇国本么?”老尚大人言辞凿凿,丝毫不曾察觉高位之上的天子脸色已经渐渐低沉下来。
“除了动摇国本一项,其余三点可有实证?”天子又道。
“启禀陛下,韩太傅在前朝一贯嚣张跋扈,排挤同僚......”
“尚卿,韩太傅到底是阻塞视听,以功造过,还是嚣张跋扈,排挤同僚?”天子的声音骤然提高,沉稳如山的声音朗朗入耳,虽算不上振聋发聩,可对于尚祈这般多年不曾受过重视的老臣而言,还是极具威慑力的。
“陛下!”尚祈陡然心惊,扑通一声双膝跪地,真心实意的悔过起来。
他弹劾的这个人是韩墨初啊,君王为了此人能不惜举全国兵力将罗刹边关砸了个稀巴烂。就算如今有个什么政见不和,君臣二人关起门来商议明白了也就是了。他到底是如何这般头脑发热,敢用这般言辞弹劾韩墨初?只怕韩墨初连一两银子的俸禄都罚不下,而他这个门下给事中却要做到头了。
“好了,尚卿也是求功心切,朕明白。”顾修的眉眼舒展,语气也缓和下来,就是依旧冰冷似寒霜一般:“今后门下省呈上来的折子都仔细一些,无凭无据的事便不要拿到前朝来说了。”
“是,老臣明白。”尚祈起身时在官服上擦了擦自己手上的冷汗,暗自庆幸他碰上的是顾修这个从不滥杀无辜的明君。
“韩太傅。”顾修的目光转向了依旧保持着奏请姿势的韩墨初:“你之所请确实有待商榷,今日朝罢你与朕拟封折子来吧。”
***
晨朝停罢。
君臣二人一前一后的回至紫居之中,天子顾修占着大书房中的长案批阅奏折,韩墨初也不以为意,自行让人备了笔墨纸砚到小书房里撰写顾修在前朝吩咐的奏折。
夜色深沉之时,君臣二人终又聚首。
一床温热的龙纹锦被铺在榻上,韩墨初掀起锦被的一侧:“陛下今日,还是不与臣同衾么?”
“朕体健怕热,自来不需要被子,韩太傅自己盖得暖和些就是了。”顾修冷言冷语的说罢,抱着肩头继续靠在床头运气。
“那好,臣今日写折子累得很,就先安置了。”韩墨初毫不客气的将整床被子卷到了身下,不多时便呼吸均匀了。
顾修看着韩墨初劲瘦的背影,一翻身抱着自己的肩膀,紧着身上单薄的寝衣背对着那人索然睡去。
这是顾修受冻的第二天,身强体健的狼崽子仍旧连个喷嚏都没打,他实在搞不懂为何想有个头疼脑热的这么难。昨天夜里,屋内的炭火渐弱,他本想拽个被角过来与自己御寒,谁知韩墨初霸着整个被子,与自己的身体贴得严丝合缝,想偷个被角都偷不到。
韩墨初在顾修醒过来过后的一柱香后也醒了过来,只看了顾修一眼,就又去自行洗漱了。
顾修咬牙攥拳重重的捣了一下枕头,想发脾气却又不知从何发起,前些日子他还嘲笑宁王顾攸到了这般年纪却和他家王妃吵架吵到离家出走,现下想想当真是人笑人不如人。
他也不知他为何要同韩墨初赌这场气,他心知肚明韩墨初的心思如何,可就是想赌一把,想看看这个人究竟会不会心疼他。
大抵是他们先前的日子当真太忙,忙碌到没有时间去想这些两人之间的事情,如今难得清闲几日,他好似总想把先前不曾做过的,不曾想过的,不曾放在心上的都做一遍。
顾修生性倔强执拗,他铁了心打定主意的事情就很难改变,这一次,他说什么都要让韩墨初向他服软,就算不认错也要他先服软。
***
在接下来的四五天里,晨朝之时二人一如往昔,学宫之事也在群臣一言一语之中提上了日程。
顾修依旧坚持着每天晚上不肯盖被子,韩墨初也不多问,他不肯盖,他就自己把被子卷在身下,两个人就这样僵持着,谁也不肯去找吴姑姑多要一床被子。
第六日深夜,高高在上的君王顾修抱着自己那身单薄的寝衣忍着没有锦被的冬夜,忽而觉得背上一暖,一双修长的胳膊从他的背后将他圈住,一个充满纸墨气息的怀抱靠近了他。
“陛下,您这场气到底还打算生多久啊?”
“一百年。”顾修侧着身子闭着眼睛,不假思索的回答道。
“一百年?陛下是打算这辈子都不同臣盖一床被子?”韩墨初从顾修身后扣住了人一条胳膊,宛如雕刻般的手指缓缓与人十指紧扣:“陛下的手心都凉了,还说自己不冷么?”
“朕不冷,韩太傅独衾了这些天,怎得今日靠过来了。”顾修的心跳跃如擂鼓,表面上仍然是那一张生人勿近的冷脸。
“今日天冷啊,臣一个人盖着一床被子还觉得身子冷得紧,所以想跟陛下靠在一处暖暖。”韩墨初说着,将侧脸贴在了顾修的脸颊上:“嘶......陛下的脸颊发烫,手心冰凉,人都冻透了吧?”
“你若冷,你让元宝加炭火,加汤婆子,缠着朕做什么?”顾修奋力的挣脱了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臂,整个人又朝墙的方向挪了过去,刚刚韩墨初把侧脸贴在他面上的一刻,他那颗心悬一悬就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了。
“唉,陛下当真厌恶臣到如此地步么?”韩墨初操着一副前所未有的声线,凄凄然的叹了口气:“想来是臣的年岁大了,陛下不喜欢了,就当臣今夜是自讨没趣吧。”
“你知错了没有?”顾修生生把自己跃跳的心脏咽回了肚子里,转过身反客为主的将人压在了身下。
“嗯?”韩墨初坦然的舒展身体,任由顾修欺压在他身上,笑得目如新月:“陛下想让臣认什么错?”
“你说呢?”顾修已经开始熟练的蓢弅撕扯双方的衣带了。
“臣在前朝所奏皆是国事,陛下这是为了国事同臣赌气,未免也太孩子气了。”韩墨初微微仰着脖颈,流光一般的锁骨连着匀称的肩胛整个展露出来:“陛下若是与臣政见不和可以与臣商议,如此这般的耍小性子,可不是明君所为。”
“朕生气的是你心里有了这么大的事却从不同朕说,你明知道朕有事看不透你,你却还要瞒着朕。你在前朝得罪了多少人也从不在乎,最后还不是要朕替你撑着?”顾修不由分说的在人暴露出来的锁骨上咬下了一连串的红痕:“你若是第一夜就来抱朕的背,朕至于这么多天都不理你么?”
“嗯呃。”韩墨初被这一连串狼牙啃咬的酥痒弄得轻哼一声:“是陛下自己说的,要宠着臣,让着臣,护着臣的。臣这些年来有恃无恐,就是知道陛下一定会在臣背后给臣撑腰。陛下跟臣赌气为得不就是今日么?若是第一夜就让陛下得逞,臣岂不是太吃亏了?”
“韩墨初!你这只天杀的小狐狸,朕今日绝不让你活着出去!绝不让你活着出去!”顾修全身上下燥热非常,所有的理智都被自己怀抱之下那个看不出年纪,不似人间该有的绝色男子占据。
不管过了多少年,不管亲吻了他多少次,顾修依旧会为这个男子发狂,好像周身上下每一寸毛孔都因为血气上涌而扩张起来。
在这样的时候,这个足以住在千万人梦中的男人是属于他的,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的属于他的。
就在韩墨初的裤子被扯到一半之时,顾修的鼻尖忽然传来一阵无法忽视的异物感,随后他抬起手臂,在臂弯的遮掩下狠狠的打了个喷嚏。
不枉顾修这个北荒而来的小狼崽子苦心孤诣的冻了这么久,终于在临门一脚的时候——伤风了。
第一百八十八章 学宫
亥正时分, 帝王寝居之内灯火通明。
这是神医苏常如婚后第一次入宫为君王诊脉,主要是因为这君臣二人正值壮年,平安脉上都是清一色的身康体健, 实在用不上苏澈这种级别的神医。
年过四十方才娶妻的苏常如在裴灵枢的精心照料下容光焕发, 好似一下子年轻了十几岁, 连下颌处稀疏的胡须都显得有光泽了起来。
“常如,陛下可有什么大碍?”重新穿戴齐整的韩太傅披着长衫站在龙榻跟前看着床内顾修烧得双颊通红, 拍了拍摇头晃脑的苏常如。
“贪凉伤风, 吃两剂药疏散疏散就好了。”苏澈抬手收拾了脉枕:“这寝殿空大,炭火也大可再添些,现如今百姓家中都用得起的炭火,你们两个怎么就非要这么省俭么?”
“苏常如,我只是问你陛下的身子如何,你用得着说这么一大堆废话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