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琼玉花间
“不必了,朕今日不行祭礼,只到灵前看一眼,再去宗祠上柱香。”顾修抬抬手示意那位小管事先行起身, 随后吩咐道:“你去叫人给朕准备几桶清水送过去,朕若不唤你, 你便不必再派人过来了。”
“是, 末将明白。”小管事从平地起身, 立马聚了两三个力气大的士兵去与君王打水,又命人在山口处拦上了明黄色的帷幔,示意今日山中有贵人到访,闲人免进。
云氏一族的葬地是昔年大周太!祖皇帝为了褒奖开国元勋之族而特地选定的风水宝地,三面环山,一面环水,地气清幽,山间松柏也常有蓊蔚洇润之气。
这片葬地之中一共埋葬着二百二十一名战死沙场的云氏将领,这其中便有昔日的辅国大将军云烈,还有大周第一位常胜将军将军云瑶。
但是自大周立国以来为国捐躯的云家军远远不止这些,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埋骨边关,至死都要守在边关的疆域上。
破晓已过,一轮红日,直上云霄。
君臣二人将宽大的袖袍以襻膊缚在背后,一人提一只大水桶,从陵寝的东南角开始,一座石碑一座石碑的开始擦拭。
万英山中的陵寝都是按上将军的规制修建的,一座石冢,一块石碑,石碑高约六尺,宽约三尺,碑壁上写着埋骨之人生平所杀敌宼数量,参战数量,还有最后在何时何地死于哪场战役。
山中秋风刺骨,桶内泉水冷冽,两条胳膊浸了冷水,再被寒风一吹,皮肤上立刻浮起了一层肉眼可见的小疙瘩,君臣二人谁也没有说话,就那样一前一后的围着石碑擦拭着。
每每擦过一方石碑后,二人又会肩并肩的在石碑之前站定,朝着深深拜上三拜,紧接着再提着大桶,走向下一座陵寝。
直到将这两百多座陵寝前的石碑都被君臣二人擦得一尘不染,他们方才解下襻膊,相互整理好了衣装,双双跪在了云麾将军云瑶的陵寝之前。
顾修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巴掌大小的白色布包,双手将其捧于云麾将军灵前,解开包口露出了一小捧色泽金黄的谷仁,敛眉低声道:“母亲,此物乃是我大周粮农司于北荒境内种出的新麦,请母亲安心,儿子做到了。”
韩墨初陪着顾修跪在原地,一目十行地扫过了碑文之上所写的云瑶将军的生平。
短短的几行字,写尽了这位巾帼英雄的一生。
将军一生共参加了大小战役四百余起,生擒敌军首领一百三十七人,帐下贼首四千三百五十二级,是所有平辈的云家将领中最高的,光是看着这短短几行文字,韩墨初便能想象得到那个曾经在西戎蛮兵救下自己的女子,是个多骁勇的女子。
唯有最后一句让人唏嘘:“将军于永熙十四年病卒于大周极北蛮荒之地......”
“子冉方才不说话,是在看什么?”跪拜完毕,顾修撩起衣袍下摆坐在了生母的墓碑之前。
“臣在看云麾将军的生平碑文。”韩墨初如实言明。
“朕的母亲和朕一样年少从军,戎马半生,身经百战而不死。”顾修闻言,微微侧头将前额抵在了石碑的边沿上,苦涩道:“却不想,会拖着一身莫须有的罪名埋骨北荒。”
“先帝刚愎自负,残害忠良,且到死都不曾承认自己之过,只将一切都推给了罪臣韩明。臣知道这些年陛下心里一直都不痛快,所以才极少在祭礼之外的日子到这里来。”韩墨初席地而坐,就陪在顾修触手可及的地方。
“朕只是不想让云家先祖觉得朕是个一直放不下过去的懦夫。子冉不是告诉过朕,拿剑之人永远只能朝前看么?朕相信朕做的这一切他们都会看到,不必朕每日香烛祭拜,也都会看到。”顾修伸出手,缓缓抚摸着石刻上冰冷的碑文:“子冉可知其实云氏一族有个不成文的祖训。”
“臣愿闻其详。”韩墨初轻轻回应着。
“云家祖训,为将者,忠国不忠君。”顾修抬起双眼,看着四周常青的松柏,幽幽叹道:“在云氏一族眼中,家国天下,江山社稷,民生国情,永远比君王这个人更重要。这样的宗族,君王怎能不加忌惮?”
“陛下也是君王,陛下为何便不会忌惮这样的臣子?”韩墨初反问道。
“那是因为子冉让朕做了个好皇帝,一个不会让群臣百姓失望的好皇帝。”
“国为国之国,而非君之国。一国之君就原本就该将家国天下,江山社稷放在首位,君王若能如此,群臣百姓自然不会失望。”韩墨初坐在顾修身边,拉过人宽厚的手掌与自己的交叠在一起:“陛下做到了君王该做到的,陛下的功绩足够让人仰望,陛下的能力足够让四海臣服,所以云氏无错,您的母亲更没有错,错的就是那些因自己做不到却觉得是因旁人拘束太严庸人罢了。”
韩墨初当着顾修的面,毫不避讳的将先帝顾鸿称之为“庸人”,顾修没有说话,只是极难察觉的扬了扬嘴角:“坐了这么半晌,时辰也不早了,子冉随朕去宗祠上柱香吧。”
“好。”韩墨初挺直了腰背走在顾修身边,一同朝着远处的云家宗祠走去。
云氏宗族的祠堂修建在万英山的半山腰上,内里常年燃着上千盏长明油灯,每一盏油灯都代表着一个英烈的忠魂。
踏在进山的方砖石阶上,顾修冷不防的拍了拍身边之人的肩膀道:“子冉,你可有想过你我百年之后的事情?”
“嗯?陛下指的是何事啊?”
“百年之后,自然是陵寝之事了。”顾修说道。
韩墨初稍稍迟疑片刻,不禁弯眸笑道:“陛下年富力强,何以想到这里了?其实莫说是陛下,就算是臣也都还觉得自己至少还可有几十年的光景好过呢。”
“朕只是今日到了此处有感而发罢了。先帝在时自登基三年后便开始为自己兴俢陵寝,直到崩逝那年还大修了一次。前段日子工部有封折子中还提起了先帝陵寝之中有哪些残剩一半的工程,问朕是否要继续修缮。”顾修一面走一面道:“朕准了折子,可是也想到了自己。”
“怎么?陛下可是也想给自己修座皇陵么?”韩墨初笑问道。
“其实朕并不想独自一人埋骨皇陵之内,想那偌大陵寝,就算内藏珍宝无数又能如何?古来君主都是打着侍死者如侍生的旗号拼了命的将那些金银器皿,奇珍异宝埋藏在自己的地宫之中。与其如此,倒不如把那些银钱都用在国之民生上。一座皇陵至少可开二十座府学,朕何必要把银子浪费在陵寝之上呢?”
“陛下说话什么时候学会兜圈子了,陛下不是一向对臣都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么?”韩墨初侧过头,一双温润的笑眼又一次把他看穿了。
“朕百年之后想与子冉合葬陵寝。”顾修不再迟疑,将心中所想立时三刻向人和盘托出。
“那臣可要好生帮陛下想个法子能既不违制,又能让你我都得偿所愿。”韩墨初负手而立,嘴角上弧度更深。
“这么说,子冉是同意了?”顾修突然站在原地,伸手牵扯住了韩墨初宽大的衣袖。
“陛下有必要这般大惊小怪么?”韩墨初顺势牵上了顾修朝他伸过的左手:“臣自永熙十五年入宫以来,一直与陛下形影不离,分别最长也不过数月。所以无论生死,臣都希望能守在陛下身边。虽说依大周国制臣子之身不可与君王合葬,可是子冉却可与云驰合葬。”
“嗯。 ”顾修挽着那人的手背继续朝着宗祠的方向走着,藏匿在苍松翠柏之间的宗祠若隐若现,越走越近时甚至能闻到内里淡淡的松脂香气:“稍后上完了香,子冉再随朕去母后那里看看吧,听长姐说母后前些日子又发了咳喘,也不知现下好些了没有,若不好时,朕想再请苏先生过来看看。”
“好,陛下去哪儿臣便陪陛下去哪儿。”
今日里顾修的话,让韩墨初分外恍惚。
一转眼,他已经陪着那个从蛮荒之地归来的小小少年走过了二十余年。
他们竟然已经相互扶持着走了这么远的路了。
***
最初我还以为一生很长,谁知同你在一起一生一世竟然就这样过了一半,分明你我还有那么多想做而未做之事。
我终于开始明白那些终日将来世挂在嘴边的人心中是作何感想的了。
如若是你,我不光想有来世。
我还想有生生世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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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二章 寿面
君臣二人自万英山归来后不久, 军器监也送来了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
江阴县那位神秘的铁头先生留下的那份图纸已经开模完毕,不日即能铸浇打磨,组装试射了。
韩墨初将这种新式火器命名为连珠火铳, 并由君王下旨将此物尽快投入生产, 各地军中的火器军将领也要尽早派遣主将来此学习此物的进攻方式, 以确保此器投入军中后能以最快速度推广全军。
君臣二人似乎回到了永定三年时的那个冬日,每日除了晨朝便是火器局的营房, 为了尽早赶出威力强大的连珠火铳废寝忘食。
韩墨初比起君王顾修甚至更忙碌些, 因为学宫招收的第一批学子已经入学,身为主讲人的韩墨初自然要主持大局。易鶨先生留下的那些珍贵的书本图册也都成了这些学子们今后研习的课题。
宁王妃徐静柔在次年年初生下了她和宁王顾攸的第五个儿子,取名毓含。
小毓含出生那天,徐静柔抱着枕头嚎啕大哭,捶着宁王的肩膀又掐又咬,直嚷着要他把原本的小郡主还回来。连丽太妃也埋怨自己的儿子没本事,怎得连个女儿都生不出来。
最终还是晴昭公主出面,带着两岁大的小公主顾曦璨来到了徐静柔的床前, 让小家伙当场认了徐氏做了干娘。
原本还抱着小儿子抽泣的徐氏立马就收起了眼泪,第二天就开开心心的以干娘的身份开始给小公主张罗起嫁妆来了。
晴昭公主心中暗笑:也不知是不是同她那个宝贝弟弟顾攸在一起生活久了,徐静柔的眼泪竟然也变得这般来得快,去得也快了。
***
载盛七年,三月初三。
君王万寿之日。
这一天不光是万寿节,也是小太子顾毓诚的千秋节,更是太傅韩墨初的生辰。
父子三人同日生辰的缘分, 着实让人啧啧称奇。
顾修自小就不愿做生辰,他幼时生在北荒长在北荒, 一直都不愿受那些拜寿收礼的繁文缛节, 即便是登基称帝以后也极少开宴做生辰, 除非有什么重大事项要借着君王生辰的名义发作,顾修才会着礼部筹备宴席,款待宗亲。
今年也不例外,京中的文武们都在君王生辰这一天得了一日恩假,还有一份京郊御田正产的时令蔬果。各地方官们并无恩假,顾修刚登基时地方官与顾修祝寿的折子都是由吏部统一收齐,再转交给礼部,再后来韩太傅嫌弃这些毫无意义的祝寿折子浪费纸张,便发了指令再不许各地方官上表祝寿。
每年省下来的银钱,就够得上一个大周百姓小两年的花销了。
这一日,春风和煦,艳阳高照。
紫居之中,一对父子正守着一张空大的圆桌相顾无言的坐着,周遭安静如斯,甚至听得见窗外的鸟叫虫鸣。
小太子顾毓诚陡然之间把脸一垮,整个人向前匍匐,上半身直接趴在了圆桌桌面上:“父皇,儿臣肚子真的好饿啊。”
十五岁的少年人稚气未脱,哪怕他早已入主东宫,在前朝也早已开始接洽军务,可面对自己这个看似严肃的君父顾修时他都始终改不了稚子心性。
“再忍忍,想是也快好了。”顾修轻咳一声,用以掩饰他腹中因为空虚而隐隐发出的响动。
今天是他们父子三人的生辰之日,韩墨初从三日前便说要在这一日亲手做三碗长寿面,就当是给这对父子的生辰贺礼了。
这样经济实惠,又极有心意的贺礼也就只有韩太傅才想得出来。
为了吃上韩墨初亲手做的这碗长寿面,这对父子从晨起之时连口水都没喝便一直等在这里,整整两个时辰,早已是前胸贴后背了。
约着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一大早便投身厨下的韩墨初终于现身了。
还是那一双温润似玉,弯如新月的眉眼,一袭象牙色深蓝滚边的广袖圆领襕衫,玉簪束发,连鬓角都不见一丝凌乱,丝毫看不出这人方才在厨下整整忙碌了两个时辰。
紧跟在韩墨初身后身后过来的是内监总管元宝,他手中端着一方大托盘,盘内放着三碗热气腾腾的长寿面。
“呀,可终于好了,儿臣都快饿死了。”已经饿到把玩筷托的小毓诚见了吃食,立马从凳子上弹了起来,两步凑到元宝公公跟前准备帮着端面。
“太子殿下您当心,这面汤可是烫的。”元宝说罢将手中的大托盘放在了圆桌正中,依次按照父子三人的位置摆好了汤面的大碗,又将分汤用的小碗,汤勺和筷著摆在了父子三人手边,退身站至一旁。
“元宝公公先下去吧,这里并没有什么要伺候的了。”韩墨初摆摆手命站在一旁内监总管元宝退下,转而面向父子二人:“陛下,殿下,且尝尝这碗面味道如何。”
顾修底下目光细细的端详着眼前的这碗新出锅的长寿面,雪白的面条,油亮的汤头,挺透的菜蔬,面汤里淋着丰腴肥美的肉臊,还有细切的嫩葱均匀点缀,猪油的脂香混合着面香被热气激发,萦绕在鼻尖之上久久不散。
这碗面原型出自扬州广陵府,号曰阳春。是广陵当地百姓的家常吃食,也是韩墨初儿时每次赢了苏澈的压岁钱都要去吃的一种吃食,而今日的这一碗里不止有阳春面醇厚的汤底,还淋上了尚宫吴氏秘制的肉沫臊子。
顺带一提,韩墨初今日亲自下厨做的这三碗面是在吴姑姑的全程指导下完成的,自打顾修和韩墨初在前年吴姑姑出宫照顾晴昭公主时这对君臣趁着夜色将她最心爱的砂锅炸成了两半,她便在小厨房上多加了三把锁,并吩咐所有在君臣二人身边服侍的人无论她在或是不在,都绝不许让这两个活祖宗再靠近她的小厨房。
“父皇,亚父,儿臣实在太饿了,就先吃了。”小毓诚迫不及待的用筷尖挑了一大缕白生生的面条,略微吹吹便送进嘴里。
面条入口的一刹那,小太子整个人都愣住了,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自己的父皇顾修,那一缕白面就像是胡子一般挂在嘴边不上不下的垂着。
“你怎么了?”坐在毓诚对面的顾修敏锐的察觉到了不对,也挑起一缕面条送进嘴里。
然后,顾修也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