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琼玉花间
晴昭公主走后第一日,金氏太妃便将这个小家伙儿接到了宁王府中,生生搂着兴奋到不愿入睡的小公主看了一夜的戏法。
晴昭公主走后第五日,恒郡王带着新婚不久的妻子孟通接了年幼的妹妹去了趟北郊,回来便买了三樽巨大的石雕野兽,说是小妹妹喜欢,就想放在府中。
晴昭公主走后第十日,当朝天子和宁逸亲王亲自带着小公主去逛汴京城中的集市,也不许人净街,小公主就那么挺胸抬头的骑在天子顾修的肩头上指挥着他要往哪里去,就往哪里去。宁王殿下就跟在一旁,身后还专门带着两个抱钱匣子的小厮,这位小公主开口说一句想要,他便立马付了银子,将整个摊位都包下来送给她。
在这群亲长之中,唯有韩太傅是个特例。
当所有人都忙着带这位小公主游山玩水,肥吃肥喝的时候。韩太傅只命人从宫中库房找出一把七弦古琴,每日与君王共同理政之后便在养逸居中拨弄琴弦,调音书律。
这日午后,顾修也歇在养逸居中看书。
谁知,韩墨初身着深衣长袍,素手拨琴的样子实在让他无法集中精神,一页书翻来覆去的看了五六遍,连第一行字写的什么都没看清。
“陛下若是无心看书便过来吧,书卷何辜,如何要被陛下磋磨成那个样子?”韩墨初停下了手上抚琴的动作,又收拾了身侧记录旋律的笔墨,给顾修腾了个空地出来。
得到召唤的顾修立马合上了手中卷皱了的书册,走到人身边,十分自然的拥住了人的后背:“子冉这些日子怎得有这样好的兴致,想起抚琴来了?”
“小公主过了年不是便要开蒙了么?那些文书教条难免枯燥,所以臣想着将这些启蒙书编成曲子,再由宫中的乐师们唱出来,来年小公主开蒙之时学起来也更轻松一些。”韩墨初顷身向后倚靠,扬起嘴角温声笑道:“陛下方才可听见旋律了?觉得如何?”
“唉,逸安公子年少成名,六艺皆精,逸安公子亲自谱曲的旋律怎么都是好的。”顾修轻叹一声,叹息之内夹杂了不知多少清苦酸涩的意味:“这么多年,朕都没听过子冉抚琴。”
“这么多年,臣也不曾听过陛下叹气。”韩墨初直言笑道:“难不成陛下还会吃小公主的醋不成?”
“朕不是吃醋,朕只是想着同样都是开蒙,同样都是教学,何以朕和毓诚从未听过韩太傅抚琴,也从未听说过文书教条还能唱着背诵。”顾修说罢,直接将自己的左手摊在了韩墨初面前的琴台上:“朕背书的时候,只知道错一字,抽一记。”
“陛下这是再跟臣翻旧账么?”韩墨初抬手轻轻拍了一下顾修的掌心,不慎勾在琴弦之上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嗡鸣:“陛下和太子殿下都是男子,小公主是女儿家,女儿家就要这般开蒙,陛下若是觉得不公,那就来生变成女儿家,那时候臣也给陛下谱曲,教陛下吟诵。”
顾修合眼拥着韩墨初的背脊,耳朵里灌满了韩墨初所说的今生与来世,只觉心头发暖,不自觉的与人贴得更紧:“子冉,给朕抚一曲听吧。”
“好,云驰想听什么?”韩墨初指尖飞速掠过琴弦,弦声清脆,宛如泉水叮咚。
“什么都好,朕对音律之事不甚精通。”顾修说罢,松开了韩墨初的脊背,侧过身子向下枕靠,心安理得的仰面躺在了韩墨初盘坐的膝头上,一呼一吸间皆是那人身上淡淡的纸墨香气:“只有是子冉抚琴,朕什么都喜欢听。”
“好,陛下听琴时要专心,可不能再偷眼看臣了。”韩墨初低声言罢,轻抚琴弦,琴声悠悠扬扬,只许人侧耳静听。
他的琴技不是易鶨先生教导,而是在年少之时在广陵城中的琴馆里偷师学来的。
其实,他原本可以不必学琴。只因那时节淮南道上多出骚人咏士,人人皆爱附庸风雅。他想在这群人中脱颖而出,就必须真正做到六艺皆精,不可有一丝短板。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他有朝一日会成为那个小皇子的皇子少师,会有机会入宫伴他一生。
他只想尽快让自己强大起来,强大到足以让君王得见,强大到能只凭自己便可恩仇兼顾。
现在想想,到底还是上天垂帘,给了他与顾修一次机缘。
*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就是最后一段的剧情线了。
各位天使小可爱们有什么想看的番外,就尽情留言,能满足的我一定全力以赴哦。
第二百章 南州
载盛十年, 岁末。
晴昭公主与宁王妃徐静柔自南洋归来,已经在两个舅舅身边自在习惯了的小公主顾曦璨也被接回了公主府中。这多半年毫无约束的娇宠致使这个本就活泼好动的小家伙儿愈发淘气,晴昭公主回府当日她便摔坏了宁王妃从南洋与她花了大价钱买回来的象牙木马, 晴昭公主问她为何如此, 她只说这是她太子哥哥教她的御马之术, 东宫里这样摔坏的木马不下十几个。
当天晚膳时分,她说什么也不肯老实坐着, 只说在宁王府中皇祖母身边时都是骑在大舅舅顾攸的肩膀上, 大舅舅一边跑,祖母一边跟着喂的,并且挑挑拣拣的将晴昭公主夹给她的青菜都从小碗里摘了出来。仰着脖子振振有词的和晴昭公主犟嘴说之前无论是宫中还是王府,谁也没有逼她吃过青菜。就连韩太傅都说若是不吃青菜,多吃些鲜甜的果子也是一样的。
好不容易到了就寝的时辰,小公主又不肯睡觉,说是在皇祖母身边的时候都有说书的女先生,或是会杂耍的小戏子来哄她的, 若是没有这些她说什么也不要入睡。
晴昭公主刚要发怒,驸马卓袇立刻凑过来打圆场道:“公主殿下息怒,臣这就给这孩子叫一班小戏子过来,哄她睡了就是。”
惹得晴昭公主怒极反笑,径直绕过了驸马都尉用榻上的锦被包起了胡闹不肯睡觉的小公主直接放在了屋外,并吩咐一家上下所有的宫人侍女,乳母保姆谁也不许管她。
她哭便由着她哭, 她闹便任她闹,包括驸马在内, 若是谁敢在她哭闹时给他开了门, 那便不必再留在公主府中了。
小公主抱着被子站在冷风中嚎啕大哭了两柱香的时间, 大门打开的那一刻,也不要什么百戏杂耍了,直接扑到晴昭公主怀中,声泪俱下的承认方才之过,且保证好生就寝绝不再胡闹。
转过天来,晴昭公主不顾舟车劳顿,亲自前往宫中及宁王府中将娇纵公主的两大罪魁都叫了出来,将小公主昨夜迎风抱被受冻的事情毫无保留的告诉两人,并且留下一言道:“若是你们继续娇纵于她,那来日吃苦受罪的也只能是她。”
两大罪魁虽然心疼,却丝毫不敢违拗晴昭公主的意愿,只能在心中暗暗期盼,若是哪一日晴昭公主再出远门便好了。
***
载盛十一年,七月。
汴京城内秋风渐起,田野间第一批早道已熟,各家酒肆饭铺中也挂起了店内有活蟹的供应招牌。这一年不出意外又是个丰年。中原境内除了岭南道境内几个洲县报了旱情,已由当地的粮农司下放赈粮入市外,其余诸地的粮食产量皆比去岁翻了一番。
六年前的那场大战结束后,各邦国属地的内政也逐渐安稳。凡有大周王旗所在之领土,属之地上皆如中原境内一视同仁,每五百户百姓群居之地便要有一所县学,家中凡有适龄学童者皆要入塾读书,书学有成后一样可以考取学宫之资,入大周朝堂为官。
那一日朝会刚过,顾修君臣二人卸下了公服冠冕正准备去养逸居中好生厮杀几盘,内监总管元宝臂拖拂尘来报,说是新任刑部尚书唐青山求见。
唐青山本是辅国大将军云烈军中的一任斥候,后因伤病不能再上战场,由云烈大将军举荐入了刑部永熙一朝时官至刑狱主司,这些年又一直在刑部官司之内兢兢业业。君臣二人念其多年功劳,在刑部尚书李毅荣休离任后将其提拔到了尚书之位上。
君臣二人相视一眼宣其入见,唐青山经由元宝指引与二人行过君臣之礼后,直言说起了今日自己此行所奏之事:“启禀陛下,韩太傅,臣今日求见不为他事,只因两日前狱下来报昔南诏旧主仡康朗达病重。狱中卒医看过,说是此人已然病入膏肓了。所以臣想来请陛下及韩太傅示下,此番可还要如往年一般尽力救治么?”
唐青山的意思很明显,仡康朗达自永定元年被俘于此,至今已有将近二十年光景。这些年来,他三番五次寻短未果,如今南诏内政已稳,最后一股山匪势力也于三年前被太子毓诚带兵剿灭,在当地连一点儿水花也未看见。况且此人现已行将就木,实在不值得再将大周的名医良药浪费在他的身上。
唐青山言罢俯首,静静的等着主位之上君臣二人的示下,余光之下只见二人相视一眼,韩太傅微扬嘴角笑道:“既然如此,就不必用药医治了,将他送回南州去,让他魂归故土吧。”
唐青山闻言一愣,复又与君臣二人浅施一礼道:“是,微臣明白,今日午后便着人安排。”
***
在大周刑部诏狱最深处有一间终年不见阳光的囚室,囚室四壁上都包了防人触壁的软布,地面也铺设了极厚的干草,在墙壁的最高处悬挂着两盏孤灯,火光还不足豆苗大小。透过这微弱的火光,依稀可以看出这间囚室的角落里蜷缩着一个近似人形的物体,
忽然间,一道柔光照亮了人形干瘦的脊背。刑部尚书唐青山在六名诏狱衙差的簇拥之下提着照明的琉璃盏立在了那间囚室门前。
常年处于黑暗之中的人影似乎感觉到了光亮的侵扰,下意识的动了动身体,牵扯着拴在脚腕上的铁链发出一声微弱的轻响。
衙差们利落的解开了缠绕在囚室木栅之上的铁锁,将那道人形拖到了囚室正中,一人架着人的一条胳膊才勉强让人支撑跪姿:“禀大人,人犯带到。”
衙差们口中的人犯便是昔年的南诏旧主仡康朗达。
将近二十年的刑狱生涯,让不过五旬之龄的仡康朗达苍老的不成样子,重病之下,他双唇干裂,双颊凹陷,形如枯槁。稀疏的白发蓬乱如荒草,几缕垂下遮蔽面门,身上的囚服已经成了一团烂旧的布糟,根本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只能勉强遮羞,皴黑的脚底上沾满尘泥,左脚的踝腕处锁着一只沉重的镣铐,在镣铐长年的禁锢之下,他的左脚已经比右脚细了两指有余了。
“本官今日奉韩太傅敕令,来转告阁下一件事。”唐青山开门见,这间囚室之内的环境实在太过恶劣,他并不想在此逗留太久。晨起时他家夫人告诉他,今日长媳在府中备了螃蟹宴,特地嘱咐他要早些回府,他可不想在此刻便倒了胃口。
听到“韩,太,傅”三个字,仡康朗达身形一僵,无力低垂的头颅缓缓抬起,那双混浊失焦的眼睛竟然有了一丝焦距。
唐青山被那双可悲的眼睛骇得一惊,尽可能的屏住呼吸,将声音放缓道:“您今日便可以出去了,我等会派遣车驾将您送回南州故土,让您落叶归根。”
仡康朗达闻言慢慢的扬起嘴角,露出了一丝不知喜悲的表情,良久之后才发出了一声慨叹:“唉......”
衙差们松开了仡康朗达的双臂,他便又一次沉默的趴平了身体,软趴趴的像一摊会呼吸的烂泥。
唐青山知道,他今日的差事完了,收拾收拾熏熏衣裳,便可以回府吃蟹了。
***
一个月后,一乘来自汴京都城的黑顶小马车到达了南州境内最大的乡镇——素里。
马车徐徐而行,最终停在了一座高大的黄木门庭跟前,车夫掀起了车帘,从车内搀出了一个身穿黑袍,老态龙钟的男子。
男子拄着一根未经打磨的木杖,一头灰白参半的头发虽然经过梳理可依旧蓬乱,嘬瘦的双腮,高突的颧骨,深陷的眼窝,都让此人看起来好似一个站立的骷髅,站在如此挺阔气派的门庭之前,显得愈发的拱肩缩背,好不可怜。
他神情复杂的站在门庭之下,恍恍惚惚的揉揉眼睛,似乎在确定着什么,又生怕确定了什么,连车夫走了都全无察觉。
这座门庭原本是南诏王府的所在,后来第一任靖南侯成婚之后迁居他方,南州知府陈咏林便将原先的王府改建成了一所乡学,又自贴俸禄招来了许许多多才高八斗的学究,只盼南州当地能多出几个栋梁之才。
仡康朗达被人搀扶下马车时正巧赶上乡学放课,一大群十一二岁的少年们背着书箱,穿着制式统一的秋装,争先恐后的从乡学大门里跑了出来。
他佝偻着背脊,扶着拐杖,呆愣愣的站在马车旁边,听着那群孩子们用一口流利的周文说笑着从他的面前跑了过去,跑的最快的少年欢喜地招呼着身后的追随者:“快点快点,我阿娘今日做了核桃酥饼,咱们拿了好去看戏。”
“哦!是咯!”少年们愉快的相互追逐着,向着阳光奔跑的他们没有注意到这个阴郁的老者。
突然间,跑在最后的少年被一双枯瘦的大手钳住,回过神来便见一个神似骷髅的老人沙哑着嗓子厉声质问:“我问你!他刚刚说的是什么酥饼,是用白面粉做的酥饼么?!还有,你们要看什么戏!这里哪里有戏!”
“是,是白面酥饼,我们拿了要去东街看百戏。”少年被仡康朗惊悚的质问吓得和盘托出,一脸无辜的挣扎着看向即将跑远的伙伴们:“老伯伯我不认识你,你放开我,放开我!”
“喂,外乡人,你有什么事朝我们说,欺负孩子算什么。”少年的呼救声引起了不远处几个行路之人和摊位之主。
“我?外乡人?”这一句话,好似一声闷雷一般劈到了仡康朗达头顶上,他松开了惊恐的少年,颤颤巍巍的转向身边那些聚拢过来的百姓,:“我是南诏人!你们也是南诏人!你们!你们都是南诏人!”
“这里是南州,大周岭南道上的南州郡。”一个轻蔑的声音提醒道。
“不!这里不是南州!这里是南诏!是南诏!你们是南诏子民!不是周人!不是周人!”仡康朗达扔了拐杖抱着脑袋,试图将这个声音从脑海中驱散。
“瞧啊,那儿有个疯子。”
“是啊,听听他嘴里说的什么?这不是大周还能是哪儿啊?”
“就是就是,真是个疯子。”
街市上的人们对着仡康朗达指指点点,人人都对其避之不及。
仡康朗达咬着牙,抓着目之所及的百姓,无论年轻的还是年长的逢人便问:“告诉我,这里是南诏还是大周?这里究竟是哪里?”
所有人的答案都出奇的统一:“这里是大周,岭南道,南州郡。”
最后的最后,仡康朗达终于在一间商铺门前见了个须发皆白的老者,他眼中盈着热泪,悲哀的问道:“求求你告诉我,这里是大周还是南诏,到底是大周还是南诏?”
“我说这位外来的先生啊,您这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啊?这事儿有什么好问的?”老者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我年轻时这里的确叫过南诏,不过早就改了名字了。要我说还是叫南州好,叫南诏时我家妻女老少都差点饿死,若是不改叫南州啊,我哪里能有这间铺子?又哪里能活到这个年岁?”
听了老者之言,一路走来,歇斯底里的仡康朗达突然安静了下来。
老者挺挺脊背看着他,转头向铺子里招呼了一句:“儿啊,屋外有位老先生寻不到家了,你收拾收拾,送他去济老院吧。”
他朝老者摆了摆手,失魂落魄的向前走着。周遭的景物不断变换,周围的人声也渐行渐远。
这一路上他见到的都是,清秀的山水,整齐的房屋,热闹的集市,琳琅满目的商品,商铺门前熟睡的白狗,三三两两提着篮子相约买菜的妇人,还有那些脸上洋溢着欢笑的少年们。
如果不是那座熟悉的门庭,还有周围百姓们的相貌,他甚至以为他自己从未离开过汴京,所有的一切都是韩墨初那只毒蝴蝶的阴谋。
走着走着,仡康朗达脚下猛然一软,一口腥臭的浓血从他的口鼻里喷将出来,他直挺挺的扑倒在地,瞪大眼睛,死死的盯着向他奔跑靠近的靴履。
如何!如何连一双草麻编织的都没有!如何!如何连一个赤足之人都没有!
如何这里的街道这样的平坦宽阔,不见泥泞?如何这里的百姓人人红光满面,容光焕发?
他从继任王位的那一刻起便立志,有朝一日一定能让这里的百姓都穿上草鞋,家家户户都吃上糯稻。
为了这个心中所求,他可以不惜以卵击石发动战争,间接害死了四万死忠于他的亲兵军队。
现在,这里早已远远的超过了他旧日的幻想。
这里的寻常百姓早已不再用难以消化的糯稻充饥,而是与大山之外一样吃上了粳米白面,甚至还能用更加昂贵的酥油做点心来吃。这里的孩子们到了七岁便能入学,一切吃用皆由朝廷担负。这里的香料,茶叶,生丝,卖遍了大江南北,茶农丝农的家中都住上了几进的院落。这里的街上有茶居,酒肆,书楼,琴馆,还有百戏。这里就连贩夫走卒都能识字,看得懂街边的告示。这里有济老院,济孤堂,济民所,所有的老幼孤残皆有所养,所有的贫者也都有药可医。
他在被囚于大周诏狱的十九年间从未想过放弃,哪怕仅有壁上灯火那般大小的希望他都不愿真正放弃,他所有的自暴自弃都是希望那只有毒的蝴蝶放松警惕。
在到达故土之前,他一路上都在沾沾自喜,幻想着他要如何趁着这短暂的自由休养生息,随之卷土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