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琼玉花间
在周老汉的认知里,天大地大县丞最大,云高月高秀才最高。
“您怎得连逸安公子也没听过啊?那可是易鶨先生的亲传弟子。十六岁便能著书立传。且六艺皆精,诗画双绝,更能识写五国文字。就说年前那次,安南国的岁供单子丢了,那鬼符似的字谁会写啊?咱们县令大人没办法一步一步爬到百茗山上,才求得逸安公子相助,保住了头上乌纱。”
搭话的人是方才的菜贩子,不过现在看来,他更像个说书的。
“听你这么说,这位逸安公子该跟他师父一样,都是神仙托生的吧?”周老汉挠了挠头。
这位逸安公子他虽不知,可易鶨先生他知道。他在乡间的小茶棚里听过有关于这位易鶨先生早年间与太!祖皇帝一齐征伐天下,最终问鼎中原的故事,真真听得他热血沸腾。
而今,若按那菜贩子的说法他的徒儿倒是青出于蓝胜于蓝了。
“你们说这人这样厉害,咋不见他来揭榜啊?”周老汉持续不解。
“老周啊,人家是隐士之才,是要避世修仙的。”菜贩子也拿起了郭秀才的腔调开始摇头晃脑。
“算了算了,他修他的仙,我卖我的梨,耽误了这一趟回家又要遭骂了。”老周听不大懂那贩子的话,背着竹筐往路边挤去。
看够了热闹的人群,也因周老汉的带头朝四方散去了。
广陵城郊西南方向一百三十里外,有座百茗山。
群山隐逸间,浓雾氤氲,飞鸟不至的所在,有一座小巧玲珑的八角凉亭。
那亭子半悬于空,只有一侧的底部若即若离的攀附在峭壁之上,加上云雾缭绕,远远看去仿佛漂浮在山间一般。
凉亭中,有一对俊雅青年正在对弈。
持白棋者身着淡青色广袖长袍,顶戴脂玉莲花冠,双眸处覆着一条牙白色的软绸系带。身姿端正挺拔,犹如一尊玉相。
持黑棋者身着鸦青色窄袖襕衫,木簪束发,清俊的脸上带着三分疲倦,歪歪扭扭的靠在身下的软垫上,哈欠连天。
持白棋者便是周老汉口中那个神仙投胎的逸安公子。姓韩名墨初,字子冉。
持黑棋者则名叫苏澈,字常如,是个医者。
苏澈与韩墨初一样,都是易鶨先生收养的孤儿,与韩墨初涉猎百家之事不同,他自幼专攻悬壶之术。生平最爱做的两件事便是制毒和救命。
最好是先被他毒倒,再被他救活。
棋盘上黑白纵横,黑棋明显落于下风。只因苏澈五步前一招失措,才有如今颓败之局。
苏澈偷眼看向对面,见对面之人没有动静,小心翼翼的探手摸上方才下错的那一枚棋子,同时无比夸张的打了个哈欠,想以呼吸声掩盖挪棋的响动。不料想棋子才在棋盘上还没挪出两分,一记折扇便敲在了他的手背上。
“落子无悔。”韩墨初收了折扇,淡淡道。
“韩子冉?你倒是看得见看不见?说好了这局你下盲棋的!”苏澈朝对面的男子用力的晃了晃双手,满脸的不可思议。
韩墨初摩挲着手中的一颗白子,嘴角微扬道:“我蒙着眼睛,又没堵上耳朵。”
“罢了,不下了。同你下棋十局九败,有什么意思?”苏澈将手中的棋子朝棋篓里一扔,颓然歪在身后的软垫上。
“不是让你赢了一局么?”
“那还真是多谢逸安公子了。”苏澈嘴角抽动。
“不客气。”韩墨初脸上笑意更深。
苏澈腾的翻身坐起,试图与对面来场肉搏,却被对面冷不防展扇轻摇的模样唬得一愣,随即又落回原座之上,悻悻的换了个话题:“话说你当真决定入京去了?”
“是啊。”韩墨初轻声答言,伸手解下了蒙在双眼上的软绸。随着软绸滑落,韩墨初的五官终于完整的呈现了出来。
那是一张足以让初见之人呼吸一凝的脸。眸若深潭,眉若拢烟,面如冠玉,嘴角处永远挂着几分浅淡的笑意。
韩墨初长得很美,却不是女相。
见他第一眼绝对能瞧出这是个男子,但第一次见他的人赞他的第一句话永远是夸女人的。
例如人间绝色,或者红颜祸水。
苏澈第一次见韩墨初时只有六岁。幼年时的韩墨初比现在更清秀些,眉眼清澈明亮,梳着两个童子髻,眉眼弯弯的,瞧着像是画像里观音身边的龙女。
年幼无知的苏澈天真的以为韩墨初是个小姑娘,于是按照哄小姑娘的法子逗他,结果没说两句便被韩墨初一双小手卸掉了下巴。
从此以后,苏澈便对韩墨初的美貌免疫了。
“京城可不是什么好去处。天家富贵,一滩浑水。”苏澈叹了口气:“你忘了易先生昔年为何到此么?”
韩墨初轻挽袖口端起手边的茶盏,啜了一口半温的茶:“自然记得,不过这人嘛,居庙堂之高是一辈子,处江湖之远也是一辈子,没有那种活法高贵些。再说人活一世,有恩不能不报,有仇也不能不报。我这个年岁总要把想做该做的事情做了,才能学他老人家在这里隐逸避世吧?”
“我知道你要报恩,不过就非要去做那个什么皇子少师不可吗?”苏澈一本正经的看向韩墨初:“你把那孩子偷出来,养在这儿,不也成么?”
“常如。”韩墨初搁下茶盏,缓缓吐出几个字:“他是皇子,不是麻袋。”
“那又怎样?你把他养在这儿也比在京中淌浑水强吧?这里山清水秀,人杰地灵,养的好你我便能养好那个孩子。”苏澈想当然的指了指四周云雾环绕的山涧:“在这里静养一世,活个百八十年都不成问题。”
“掳劫皇子,是祸连九族的重罪。”韩墨初轻声道。
“左右今上又不喜欢他,养在哪里不是养?大不了一年给今上写封家书。”苏澈将这件事说得犹如探囊取物一般无比简单。
“慈庄太后临终懿旨,不许皇嗣流落在外,否则你当今上为何要接他回宫去?”韩墨初不可察觉的叹了口气:“再说,他的母亲曾经是那样的英雄,如今埋骨北荒。你又怎知他就想在此处蹉跎一世而不是奋力一搏,为他生母之族谋得一条生路呢?我此去只是想那个孩子将来能有左右自己命途的能力,至于将来怎么选,还要看他自己的。”
“可那里是汴京城啊,高官如林,贵胄如云。你再有才名也只是一介布衣,他们想要你的命和碾死一只蚂蚁差不了多少,稍有差池,你保得住自己的命么?”苏澈眉头紧锁:“主要是我当真还未寻到人头掉了以后如何活命的方法。”
“呵呵。”韩墨初启唇笑开:“你这是咬定了我此去会丢了脑袋?”
苏澈见韩墨初笑得无比轻松,立时换了一副语重心长的长者模样:“子冉啊,你可想过?你有朝一日当真将那孩子推向至尊之位,你能保证他能感念你一世么?先生说过,皇权高位会让一个人面目全非。太!祖皇帝如是,今上也如是。就算不言太!祖皇帝与先生之间的那点旧事,只说今上。今上登基前是怎样的贤名在外?云氏一族为保今上登基可是毫无保留一心一意的,最终下场如何你不清楚么?若是将来那位小皇子也同他父亲一样翻脸不认人,你预备怎么办?凡事总不能想得太天真吧?”
苏澈一连的几句疑问,说的都是事实。
当朝天子,凉薄多疑。
从古至今,为天子者皆有不近人情之时,可若论起君王无情,当朝天子还当真是亘古一人。
韩墨初扫了他一眼,一字未答,只是执扇起身。他素喜广袖长袍,宽长的袖摆几乎拖迤到地,微风拂过,袖摆翩然而起,衬得韩墨初愈发玉树临风。
苏澈不错神的盯着他,心下暗道:这厮不说话的时候,还是挺养眼的。方才那些话也不知他听进去没有?
苏澈看得入神之时,衣袂翩然的韩墨初转身离去留下低沉悦耳的几个字:“有劳常如了。”
“不妨不妨。”苏澈喜滋滋的连连摆手,收拾了十几颗棋子后方才恍然惊觉。
忍不住厉声大喊道:“韩子冉!你又诓我收棋盘!”
第二章 上京
时间一晃便过了七八日。
韩墨初上京的车马终是不紧不慢的收拾完了,停在半山腰处尚有人烟的地方。
临行前夜,苏澈抱着两坛竹叶青,试图与韩墨初一夜痛饮,以诉说这十数年的情比金坚,还有那依依惜别的愁思哀叙。不料被韩墨初一个温润端方的微笑吓了回来。
韩墨初的那张脸天生带笑,初见之人都觉如沐春风,和蔼可亲。殊不知那脸上的笑意越深,便越危险。
就比如韩墨初当年卸掉苏澈下巴的时候,便是他笑得最好看的时候。
上京前夜,韩墨初叩开了位于山巅上那座小孤院的木门。
门开,韩墨初朝应门的小童欠身施礼,出言问道:“先生可睡了么?”
“没,先生今日一直等着您呢。”
小童一面拱手还礼,一面将韩墨初让了进去。
韩墨初才进了院子,便听得堂屋之内传来一声低哑的轻唤:“子冉来了啊?快进来吧。”
韩墨初应了一声是,随即便依言伸手推开门扉踏入堂屋。堂屋里暗沉沉的,只能影影绰绰的瞧见桌椅的摆放,丝毫看不见人影。
韩墨初簇敛眉峰轻声问道:“先生?请问您在何处?”
“子冉,为师也瞧不见你啊,你在何处啊?”那个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还夹杂了些诡异的颤音。
“易先生?”韩墨初试探着朝屋里迈了一步,只觉得足尖下什么东西软绵绵的,顺势低头,只见一个须发皆白的耄耋老翁,稀疏的发顶上簪着两根卷曲的瓜滕,鼻尖上沾着一片一直垂到下颌的薄纸条,手里还举着一盏昏黄的小油灯,正蹲在韩墨初脚下不过半尺的地方。见韩墨初低头,那老者还将油灯搁在下巴底下同时翻着白眼吐着舌头,油黄色的灯光晃着一张皱纹堆垒又扭成一团的脸,那场景真是说不出的骇人可怖。
“先生,山中地气太凉,您还是起来罢。”韩墨初与地上的老者平静的对视片刻,十分淡定的将脚收回,躬身将地上正在装鬼的易鶨先生扶了起来。
“切,无趣无趣,早知你这样便不等你了”易鶨先生显然对韩墨初这种反应相当不满,端着油灯撇着嘴,念念叨叨的朝卧榻旁边走:“还不如去骗骗常如,那孩子每次都能吓得屁滚尿流的。”
韩墨初微笑着将易鶨先生扶上了卧榻,老者顺势便盘了个五心朝天的姿势,待老者坐正,韩墨初才又恭敬道向后退了一步,撩袍屈膝跪在了卧榻跟前: “先生,弟子今日是来与您辞行的。”
“要出远门啊?那后山上桃子和杏子都快熟了,你现在走,不是赶不上新鲜的了么?”老者沉沉的打了个哈欠,掰着手指嘟哝着:“还有杨梅,枇杷,那棵快死的梨树,今年好容易接了四个果子,你一个,我一个,童儿一个,常如一个,你现下不吃了,那多出来那个给谁吃呢?”
“先生。”
老者的话说得韩墨初心头一紧,想想看,那个昔年绝世无双的宗师大家,而今也只是一个九十二岁高龄的老者罢了。
上了年岁之人,最怕的便是孤寂。
他今日此去,也不知何时归来,更不知还能否再见这个将他养育成人的师父。
“那就给后山的九姑娘吃吧,她娘孙杨氏可是个好人。这么说我的那个也不吃了,送给十里镇上的刘西施....不不不,还是给九姑娘和她娘一人一个,省得怪我偏心。刘西施那儿就先不去了,回头月季开花了再送给她。”易鶨先生摆着手指盘算着那几个梨子的分配,脸上逐渐露出了一种无比欣喜且憧憬的神情。
韩墨初沉默了,彻彻底底的沉默了。
榻上之人是谁啊?
是他的恩师易鶨啊!
易鶨先生是什么人?旁人不知,他韩墨初还能不知?
五十多年前,这位易鶨先生毅然决然的抛下了京城的高官厚禄,侯爵尊荣,夹着一卷竹席到了百茗山上,靠着一笔绝佳的丹青专画美人图。
那些袅袅婷婷的美人绝色几乎要把山门踏破,易鶨先生便在此处一面饱览春色一面赚的盆满钵满。
直到古稀之年才觉力不从心,先后收下了自己和苏澈这两个孤儿,一为传道二为解闷。
如今老先生已过耄耋之年,却大有重出江湖的架势。
一个风流到了骨子里的人,怎么会在意什么生死离别?况且如今连死别也算不上。
看着床榻上的易鶨先生那张为老不尊的脸,韩墨初心里那十二分的愧疚瞬间减成了两分,心酸到盈眶的热泪顷刻之间荡然无存,只觉得一腔真心喂了狗。
韩墨初定了定神,扶着额头道:“先生,那位孙杨氏仿佛是个寡妇吧?”
易鶨先生瞥了跪在榻前的韩墨初一眼,大义凛然的道:“寡妇怎么了?我又不嫌弃她。”
那语气,仿佛韩墨初才是那个耄耋之年思想守旧的老顽固。
“先生,您...”韩墨初想了又想,终于从肚子里翻出了一个词:“您多保重罢。”
韩墨初说罢,回答他的是一阵雷鸣般的鼾声。
易鶨先生强而有力的呼吸将贴在鼻尖上的纸条吹得来回抖动,这张纸条象征着易鶨先生无比顽强的生命力。
那张纸条是易鶨先生八十五岁那年贴上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