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琼玉花间
那一年,易鶨先生忽而觉得自己大限将至,便让韩墨初与苏澈在后山的果林里挖了个一丈长,三尺深的大坑。又在鼻尖上贴了一张纸条,领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童儿搬到了山巅的小院里。
并且嘱咐那小童儿,若有一日他鼻尖上的纸条不飘了,便直接将他推到那坑里埋了。
七年一晃而过,那张纸条每日依旧坚强的飘荡着。每一年韩墨初都会拉着苏澈去将那大坑挖深一尺,若是再深挖下去,原本的大坑就快变成一口井了。
但是,韩墨初有一种无比强烈的预感,那便是有一日他病故了,他的恩师仍旧会搂着个香喷喷的小娘子来与他上坟奠酒。
韩墨初离开山门时苏澈没有来送,只是在他门前放了一瓶新做的丸药,封口上贴着“无极丹”三个字。
那是苏澈三年来炼就的心血,研磨外敷可促生肌理,愈合伤口,内服可解世间百毒,是出门在外难得的防身佳品。韩墨初对着瓶子说了声多谢,便将那瓶子欣然收入怀中。
韩墨初下行至半山腰处,小厮百里早已坐在马车外橼上等候多时了,抱着马鞭几乎睡着,直到看见自家主子那神仙似的身影,才一骨碌从车橼上跃了下来,跑到韩墨初面前连珠炮似的开口:“公子公子您可来了?是不是山路不好走?我可忧心坏了。还怕公子您摔了,想着进山接您,回头一想自己又不认识路,所以只好还在这里等。”
这个小厮百里是韩墨初半月前在人市上买的,当时人伢子手里的小厮只有他这一个即会驾马车又会认路的。
韩墨初便未多问,直接付了银子。
待解开那小厮口中勒着的布条韩墨初方才发现,这个小厮是个碎嘴子,昔日的主人将他发卖也是因为实在受不了他这张无时无刻都停不下来的嘴。
韩墨初被小厮百里供佛爷似的搀上了车,上车后韩墨初便递给了那小厮一张去往汴京的地图。
小厮百里接了地图胸有成竹的拍拍胸脯,嘴里又不知山呼海哨的说着什么。
韩墨初靠在车内,始终回应以微笑。
小厮百里自认为得遇知己,殊不知韩墨初的耳朵里,早已填上了两团棉花。
一路无言,汴京已至。
汴京不单是大周国都,也是中原腹地中最为繁华的城市,离京十五里开外的官道上便陆陆续续有推车挑担的贩夫走卒,高声吆喝着买卖。
离城越近,人群越多。离城五里开外,宽敞的官道上便黑压压的都是人头车马。小厮百里只能下车牵着马缰,随着人流挤香油似的一点一点的往前走。
好不容易来至城门跟前,人便更多了。有外省来都办事的官员,有慕名而来的文人咏士,还有不少来此捞金的豪商巨贾。
目之所及,非富即贵。
韩墨初从广陵而来的那驾灰顶小马车挤在车马堆里,与那些彩顶华盖的大车相比起来显得格格不入。
看守老杜是个办老了事儿的兵油子。皇城根下讨生活的他早练就了一副凭车识人的火眼金睛。
韩墨初这乘独马的灰蓬小车,很显然入不了老杜的法眼,一看便是不知哪个穷乡僻壤来投亲靠友的穷举子。
于是乎在小厮百里递上行路文书之时,一巴掌将人扇到一边:“滚滚滚,你也配跟你爷说话?你家主子是瘫了还是死了?都到了这儿了还不知道抬抬屁股下车行礼?”
老杜这边骂骂咧咧的伸手去掀韩墨初的车帘。
车帘掀起,只见一个青衣公子手持折扇端端正正的坐在车内。老杜守着这京城的门户二十多年,也从未见过这般气度非凡的男子。
韩墨初虽一无华服加身,二无十分装饰,只瞧那通身的气派,便与那宫中的贵人相比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方才还气焰嚣张的老杜顷刻之间哑火了,掀开帘子的左手一时间进退两难,话到嘴边却不知从何说起,就那么愣愣的僵持着。
“这位军爷,您有何事?”韩墨初弯眸温笑。
“无...无事,只是想看看公子的脸是否与文书所绘的一致。”老杜磕磕巴巴的答言,不知为什么韩墨初那张笑脸总让人觉得有些脊背发凉。
“那您可查完了?”韩墨初笑得依旧温和。
“完了。”说话间,老杜顺势便将那车帘重新撂了回去,因为韩墨初的缘故老杜连带着对小厮百里也客气起来:“小兄弟,慢慢走啊,前头就能进城了。”
小厮百里摩挲着脸上的巴掌印子,用眼皮夹了一眼赔上笑脸的老杜:“嘶,倒是不敢慢走,走慢了再挨打我可受不起。”
小马车顺着车流缓缓通过城门,穿过城门的阴影之下,豁然开朗。
汴京之繁华尽收眼底,小厮百里忍不住张大了嘴巴,连叫了一百多声公子,说了两百多句快看快看。只换回韩墨初的一句:“留神脚下。”
随着马车行进,韩墨初留意到,人流最多的闹市上那张替皇七子寻少师的皇榜依旧高悬。
这一路上,韩墨初都会留神注意一下沿途的几座城池,同样是无人揭榜。
这与韩墨初所料相差无几,举国张贴的皇榜不过是国君向天下广纳贤臣的一个门面。天下自负有才的学子,想出仕途的几乎都会走科举取仕这条路,若非君王任免,谁会愿意自荐入宫做个内臣,教授那样一个蛮荒归来的小皇子?
“公子,咱们这会儿去哪啊?”小厮百里终于问了一句韩墨初愿意回答的话。
“先用饭,等你吃饱喝足,再去别处。”
第三章 认亲
京城有名的酒楼饭馆犹如雨后竹林,闹市之上开得又多又密,每一家都挑着引人注目的幌子。
韩墨初选了一家门脸最高的,进门便要了一桌四凉八热的席面。
对于用饭这件事,韩墨初这个主子对这位小厮百里一向是大方的有些过分。
往往一桌菜,韩墨初吃不到十口,剩下的便都犹如黄河入海一般倒进了小厮百里的肚子。
在外人看来,韩墨初是个顶顶好的主子。
殊不知这位百里小哥只有吃饭的时候才不会说话。
这一餐下来,小厮百里撑得肚里冒泡,抹一把亮晶晶的油嘴,心里暗暗发誓有朝一日要将这一条街的馆子都吃过一遍。
酒足饭饱后,韩墨初又将一张画着地形坐落的纸条递给了小厮百里。
小马车摇摇晃晃逛了大约一个时辰,终于停在了一间大宅门前。
那大宅门庭极高,将阶梯下的人显得有些渺小。
门楣顶上椽着四根雕工精美的门当,合掩的朱漆大门上整整齐齐的排列着七七四十九颗门钉,门庭两侧前立着两只硕大无比的汉白玉麒麟。
高悬于门头之上的匾额上镌刻着四个烫金大字:忠勤宰辅。
辅谐音为府,一语双关。
小厮百里不识字,只能举着纸条上画的门脸反复比对了半天,觉得对,又觉得不对。
因为那宅子实在是太大了,汴京繁华,他这一路驾车看了不少气派的青砖豪宅,可都赶不上这个的十之一二。
他这位主子虽说出手阔绰,衣着体面,但大约也没富贵到能与京城中这样的人家攀亲的地步。
拿不准主意的百里只好转身去问车上的韩墨初:“公子,是这儿么?”
韩墨初掀开车旁的视窗看了一眼,应了一声:“是。”
说罢,便掀起车帘从那辆灰顶小马车内走了下来。
立在这座气势逼人的大宅门前,韩墨初恍如隔世。
一转眼,便是十六年了。
那年,这里还仅仅是个小小的侍郎府邸。
十数年的扩容修缮之下,这里早就没了往昔的寒酸破落,变得亭台巍峨,峥嵘轩峻。
门楣上的匾额也是御笔亲题,只看这一点,便可得知此宅中所居之人,皆是倍沐皇恩。
立在这座巨大的府门之下,韩墨初的耳边便又响起了一阵战马嘶鸣的杀伐声,流民乱蹿的踩踏声,还有女人的尖叫,孩提的痛哭,他仿佛又看见了那漫天乱舞的刀兵,还有那件随风而荡的大红色披风。
这些年来,这个场景韩墨初在梦境中重复了无数遍,每一次都能让他汗毛倒竖,冷汗岑岑。
“公子,您确定您找的是这儿?”小厮百里总是会在韩墨初陷入沉思时及时唤醒他。
“是。”韩墨初淡淡的应了一声,从容的从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一块质杂色滞的白玉玉牌递给小厮百里:“你去扣门,若有人应门,你便将此物交与他看。”。
小厮百里依言前去,扣了半晌,才有一个应门小厮从一侧的小角门里探出脑袋来极不耐烦的问道:“什么事儿啊?”
百里拖着那玉佩小心翼翼的走到那小厮跟前,将玉牌递了上去。
那小厮拎起玉牌看了一眼,只见那玉牌双面雕花,一面刻着童子抱锦鲤,一面刻着字,刻字的那面正中是个俊秀的韩字。韩字旁边另外刻着:永平十八年,三月初三,亥时三刻这三列小字。玉牌底下的流苏微微发朽,一看便是二十年前的旧物,不值什么银两。
见惯了金银珠宝的应门小厮翻着白眼将那玉牌扔回到了百里手里,硬邦邦的甩了两句话: “我说乡巴佬,你也不打听打听这是什么地方?这么个破牌子就想敲相府的大门?赶紧滚!”
说完,便将脑袋缩了回去,紧接着又啪的一声将角门合上了。
小厮百里碰了一鼻子灰,攥着那玉牌重新回到自家公子身边:“公子啊,您看八成是找错地方了,人家不认识咱们,要不咱们去别处再问问?”
韩墨初伸手从小厮百里手中拿回玉牌,将玉牌重新收回原处,又深深看了一眼那紧闭的朱漆大门,扬起嘴角道:“不必,去城门处。”
小厮百里又一次坐在了车橼上,架着灰篷小马车拉着韩墨初原路返回,最终停在了城门之前最繁华的所在。
小厮百里将马车停稳,掀起车帘问道:“公子,到了,您可要下来走走?”
韩墨初起身从小马车里钻了出来,略整衣冠后便径直朝不远处那皇榜高悬的所在走去。
穿过行色匆匆的人群,众目睽睽之下,韩墨初将那幅高悬于城墙之上的黄绢一把扯了下来,双手拖于胸前。
那张榜文悬了一月有余,早已和街景融为一体了。
城中人早过了最初的新鲜感,连茶余饭后也不再将此事作为谈资。
然而就在今时今日,终于有一人揭了那张榜文,路人的目光瞬间便聚集在了韩墨初的身上。
只见一个仪表堂堂的青年男子双手拖着皇绢站着,一身淡青色的广袖长袍,衣袂翩然。纵使此人身处闹市,仍能给人一种遗世独立的孤高之感。
人群引来了守城的官兵,领头的便是先前盘问车驾的老杜。
穿过拥挤的人群,老杜带着几个官兵将韩墨初围在正中,小兵们负责驱散人群,老杜则负责问话。
“这位公子,你可知你所揭的是何物啊?”
老杜抱着肩膀,斜睨着眼睛上下打量着韩墨初。虽说没了初见时的惊艳,韩墨初的气度依旧教人不敢轻易造次。
“知道。”
“那你可知擅揭皇榜乃是重罪?”
“知道。”
“那你又为何揭榜?便不怕牢狱之灾么?”老杜叉腰挺身,试图以自身的军武威势将韩墨初压倒。
韩墨初看着老杜目光一凜,温声笑道:“自然是自诩才高,能为陛下分忧了。”
老杜被那一眼看得心头一紧,那股莫名的寒意又在胸口激荡开来:“那既然...既然如此便随某往京兆尹府走一趟罢。”
韩墨初欣然接受,跟着老杜的脚步,连带着小厮百里与那驾灰顶小马车都一朝被拉到了京兆尹府门前。
韩墨初怀着抱着皇榜走在前头,四周都是些全副武装的军汉,小厮百里实在没了什么能对话之人,只好牵着马车自言自语:“什么事嘛,寻亲不成也不至于寻死啊?这家不是再找下家啊?这回好,见官了罢。”
小厮百里絮絮叨叨了一路,到了京兆尹府门前也没消停,最后干脆被两个军汉捆了嘴架到了班房里关了起来。
韩墨初则被老杜一路领着,穿过几路曲廊,来至府衙的花厅之上。
韩墨初不是人犯,而是作为揭榜人,按照大周国制是要以礼相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