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琼玉花间
顾修这孩子从小到大就是这样。天生的执拗倔强,还真是随了他这个做父皇的一模一样。
“事到如今,物议沸腾,群臣参奏,你预备让朕如何收场?”君王负手而立,目光重新聚焦在了顾修身上:“杀了你,还是放了你?”
“事已至此,儿臣无话可说,唯愿以血洗罪,只求父皇不要株连!”顾修跪在顾鸿脚边,挺身一拜,额头磕在顾鸿的脚边上。
顾修俯身跪地,顾鸿目光聚焦在顾修脊背隔着粗衣透出的两三道血痕上,冷声答言。“好,这可是你说的。”
端阳一过,君王顾鸿终于宣告了对于战王顾修的处置。
以行事鲁莽问罪,责脊杖八十,行刑之时着百官同观,以儆效尤。
其余的爵位,军职,朝俸,一概如旧。
明摆着就是君王为了堵住那些臣子的嘴巴才有此处罚的。至于那个有督导不善之罪的韩墨初,君王压根只字未提。还有那五十万与顾修一同出征的边军将士,竟然因征平漠南一战,震慑蒙室全境为由加了军功。
顾鸿觉得南曦所言极是,那些朝臣要他以国法处置顾修。那他定的就是国法,他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顾修受刑当日,天空黑压压的一片,闷雷声滚滚响起。
他穿着一身素衣,挺身跪在含元殿跟前的玉阶之下的空地上。昨日夜里,刑狱主簿唐青山为他备了热水与软榻,着他沐浴更衣,安睡一夜。以保他今日受刑时,能够精神饱满,不至于太过狼狈。
随着君王宣读圣旨,十六名手持齐眉木杖的行刑差役分列两队,立在了顾修身后。
这是一场关乎于君臣,父子,朝堂三方较量的肉刑,也是关乎于国朝律法威严的肉刑。
这场刑责,注定是庄重,冷肃,不可有一丝徇私的。
微风卷荡着顾修散落在眉角的一丝碎发,刚毅的面庞上看不出任何即将受刑者临刑前的不安。这是顾修骨血里与生俱来的傲气,打不断也折不弯。
正午时分,监刑官先朝君王施礼请示,随即高呼一声:“去衣。”
顾修毫无迟疑的自行宽去身上的单衣,露出上半身匀称结实的肌肉来。那些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满是顾修在边关征伐时留下的伤疤,每一道伤疤都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了那些日前弹劾顾修的人脸上。
天色逐渐阴沉得更加厉害,一两滴雨点落在了顾修的脸上,凉凉的。
监刑官又高呼一声:“行刑!”
顾修只听得身背后一阵囫囵的风声,紧接着脊背上便如火烧一般剧烈的痛了起来,犹如铁火烙印。
行刑的差役两人一组,手中木杖一左一右交替着责打在顾修的脊背上。
四五杖便在顾修背上绽开一处皮肉,鲜血涌流而出。
顾修紧闭双唇,凝眉看着含元殿屋檐之下的君王与群臣 ,左手紧紧的攥成拳头。方才他去衣的时候,将那只贴身藏着的小狐狸攥在了手里。木杖每落一下,他的手掌便会攥紧一分,好似这样,就没那么疼了。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心中惦念的那个小狐狸了。
那天夜里,他对他说:“你给我滚,现在就滚。”
然后呢,局面就变成了今日这样。
他既救了长姐,也保住了前程。他知道,这些事都是小狐狸替他做的。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
随着一道惊雷响起,越来越多的雨点落下,砸在他的身上,浸在脊背上的伤口里,像是一些细碎的小虫穿过了伤口,钻到了他的骨缝里。激得他心口发紧,人却异常清醒。
“父皇,下雨了,不如缓缓再罚吧。”宁王顾攸有些焦急的看着跪在雨中受罚的弟弟,小声央求道。
君王不为所动。
雨势渐大,顾修背上的伤口被雨水冲刷,鲜血混合着雨水在砖地上涌流成了一道小河,顾修的身体也跟着摇摇欲坠。但是他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全身的肌肉都紧绷成了棱角,双臂上青筋暴起。
刑杖数过四十七,顾修整个人再也支撑不住向前倾倒,一口鲜血喷在了地上。那些行刑之人是很有分寸的,那些棍杖并没有打伤的他的脏腑。
这口血是他将为人本能的叫喊生生怄在心口里而憋闷出的瘀血。
他宁可吐血,也不能痛呼惨叫。因为他是这个王朝的亲王,尤其还是手握兵权的亲王,即便受刑再重,他也不能让自己显得那般凄楚狼狈。
“父皇!父皇!七弟他吐血了!父皇!”顾攸在高台上急得跳脚,双膝跪地拽着君王的衣袖不断摇晃:“父皇!父皇您看一眼啊!”
顾修在短暂的失神后,重新在大雨中恢复了意识。他缓缓的用手肘撑起身体,重新将脊背挺直,左手的拳头攥得更紧了。
行刑的差役,没有得到君王停止行刑的指令,刑杖依旧按着章程一般落在顾修已经皮开肉绽的脊背上。
刑杖数过六十九,雨势渐小。顾修始终撑着身体没有陷入昏厥。韩墨初不在他身边,他怎么样都不会让自己失去意识。左手紧攥的拳头,指甲已经基本掐到了肉里。
其实这场责罚到了现在,顾修已经感觉不到身上的疼痛了,整个身体都因为雨水的冲刷而陷入了一种闷胀沉重的感觉,胸口处血气翻腾上涌,眼前阵阵发黑。
刑杖数过七十五杖,顾修再一次被打得朝前倾倒,本能的用手肘撑地,导致两个手肘生磕在了坚硬的砖地上,都被撞击抢破了皮。大团的鲜血从喉头涌了出来,浓重的血腥味儿激发了人体本能的干呕。顾修哇的一声将腹中的胃酸和血水一股脑儿的都吐了出来,化进了身前的积水中,被雨水冲淡成了粉色。
“父皇!儿臣求您别再打了!七弟他真的受不住了!”顾攸不管不顾的跪在了地上,伸手抱住了顾鸿的腰身,双眼通红的哭求着:“父皇,儿臣求求您了。”
“七十六,七十七,七十八,七十九,八十...”
最后五杖,是顾修强撑着身子勉强挨过去的。不痛,只觉得沉重,不过再重顾修也没有弯曲他的肩胛。
急雨过去,天色放晴。
监刑官高声通报:“行刑完毕!”
“儿臣领罚,谢父皇恩典。” 顾修颤抖着撑起身子,鲜血流满了他的下颌一直蔓延到了脖颈。他身边的大滩积水,已经被他背上的鲜血染成了红色,像是水墨氤氲,越流越淡。
这场刑责算是成全了他那一句以血洗罪的誓言。
已经沉默良久的君王终于开口,朝身后的忠勤宰辅韩明若有若无的问了一句:“诸位爱卿可还满意?”
高台之上,众臣皆缄默垂头,不言不语。唯有宁王顾攸抱着君王的腰身哭成了泪人。
“既然诸位大人都满意了,那这事便算过去了。”顾鸿面不改色的拍了拍顾攸的肩膀,轻声道:“行了行了,你别哭了,送你七弟回府去吧。”
不是回诏狱,而是直接回府。
顾鸿的这句话,就挑明了告诉那些奉旨观刑的臣子们,这场责罚就是顾修因为你们才受的。
君王此举,让那些前些日子犹如疯狗一般攀咬顾修的臣子们彻底傻眼了。
皇帝打皇子,给臣子看。那这群看过的臣子,还有命能活多久呢?
宁王顾攸得了旨意,撒丫子从高台上奔了下来,解下身上的外裳披在了顾修的背上:“七弟,七弟你怎么样了?”
“我没事,别让长姐知道。”顾修撑着身子,抹了把嘴角的鲜血,勉强把气息喘匀,拖着满背的伤,流了满地的血,他只觉得浑身发冷。
“你废什么话。这打雷似的动静,长姐怎么可能不知道。”顾攸努力了几次想将顾修扶起,无奈他力气太小,努力了几次都没有站起,还险些将顾修摔翻在地上。红着眼圈朝一旁的内侍们吼道:“都愣着干什么呢?过来扶一把啊!”
京中,战王府内。
苏澈卷着袖子,从顾修卧室的门内转了出来,在一旁的铜盆里洗去了满手的血污。
韩墨初靠在外厅的椅子上闭目养神,听见苏澈出来的动静,开口道:“都好了么?”
“好了。”
“他伤得怎么样?”韩墨初抬手按了按发胀的太阳穴。
“要不说这些刑狱都是有手艺的,八十脊杖没有伤到一点筋骨,只是皮肉都打烂了,要正经养些日子。”苏澈拿起软巾,擦了擦手上的水渍:“说起来,你的脸色也不大好,有多少日子没有好生睡觉了?腕子伸过来我与你看看。”
“不必了,我陪他一起将养几天也就行了。”韩墨初睁开眼睛,眼底一片鲜红的血丝:“你这些日子别走了,只说战王府容你在府坐诊。”
“我自然是不走了,便是你让我走,我也不走。”苏澈看着韩墨初眼下的乌青,不由得侧过头去满口嗔怪道:“你说你这是图什么?就拦着他不让他去不就成了,何苦折腾这一趟,险些两个人都没命了。”
“你不懂,若我连他这点心性都纵容不了,我还做甚的谋臣?我还有何脸面辅佐他?”
“那他伤成这样你就不心疼么?早几年就说让你把他偷出来养在百茗山上,何必这样每日争来斗去,如履薄冰的?”苏澈撇撇嘴,抓起手边的茶壶与自己斟了一杯,灌到肚子里。
“我进去看看他。”韩墨初没有答话,起身走到了顾修安歇的卧室之内。
室内燃着悠然的安息香。
顾修侧着身子靠在榻上熟睡,整个背上都缠满绷带,睡梦中也皱着眉头。皮肉伤的痛楚很难消除,唯一能减轻他痛苦的方式就是让他尽可能多的多睡一会儿。
韩墨初走到他的榻边,悄声为顾修掩上轻薄的被单,手掌贴着人脊背轻轻摩挲。
顾修方才被抬回来的时候他没有去看,苏澈在与他处理伤口的时候他也一直坐在外间。
他知道,杖伤打烂的皮肉要剜去重新再长,成片的伤痕都连在了一起,其过程漫长且痛苦。
就方才,他分明听见顾修声嘶力竭的喊了一声便再也没有出声了。
他想进去看,但是他不忍。
他怕如果他进去了,昏沉中的顾修若是扒着他的身子躲闪,不肯让苏澈碰他,那他也一定会抱着他躲开舍不让苏澈碰他。
韩墨初无声的坐在顾修床畔,轻柔的抚摸着顾修汗透的额角。偶然发现了他的左手始终攥成半个拳头,小心的将那手掌摊开,手心里赫然是那只纸折的小狐狸。
那只小狐狸已经被揉皱了,又泡了雨水,几乎看不出形状了。而且沾了血,变得斑驳破碎。
就像顾修被打烂的脊背一样。
看得出来,是顾修受刑的时候便一直攥在掌心里的。
韩墨初扬起嘴角,于一旁的书架上又寻了一张结实些的彩纸,重新裁剪,慢腾腾的折了一只一模一样的小狐狸,重新搁在了顾修的手心里。
这次他还给这只小狐狸画上了眉眼,两道弯月似的的眼睛,同他素常的神情一样。
都是笑眯眯的。
本就没有睡得太熟的顾修,在细碎的折纸声中醒了过来,恍恍惚惚的握了握手心里的纸张,猛然回过神来,看着坐在榻边的韩墨初,脱口唤道:“师父?”
自从那日顾修领兵出征,直到今日还是第一次再见到韩墨初。韩墨初还是一如既往的从容温润,只是眼下沉郁的乌青,昭示着他这些日子的殚精竭虑。
“臣吵醒殿下了么?”韩墨初弯眉温笑:“臣看殿下的小狐狸坏了,所以再给殿下做一只。”
顾修受刑的时候,一直将原先的那只小狐狸攥在手心里,好像攥得越紧身上便会痛得越轻。
谁知攥得太紧,到底揉搓坏了。
“嗯。”顾修摊开手掌看了看掌中那只有了眉眼,愈发栩栩如生的小狐狸。他没有多言,只是顺势将那小狐狸掩到了枕下,又侧身枕上了韩墨初的膝头。
顾修知道,韩墨初给他做了那只小狐狸,这意味着他已经察觉到他的心思了,可顾修并不想就此解释什么。
他这会儿太累了,他知道韩墨初也累了。他只想就这样坦坦荡荡的和韩墨初靠在一起,至于那些纠纠缠缠,纷纷扰扰的事,想不透就干脆不想了。
左右韩墨初还在他身边,
清醒过来的顾修,背上连筋带骨的痛楚开始叫嚣起来,一波又一波的犹如海浪击石。渐渐的,他甚至需要咬紧下唇才能勉强压抑□□。
“殿下,疼的很厉害么?”
“嗯。”顾修肯定的点点头,抬眼凝神道:“其实,那天夜里你可以拦着我,不让我出兵的。”
“臣知道殿下心里有多在乎公主。所以臣能做的,便是将这件看似必死无疑的事打开一条生路。只是终究要连累殿下痛这一场。”韩墨初将手掌搭在了顾修的背脊上隔着被单轻轻抚摸:“不过无妨,眼下殿下有多痛,陛下便会有多厌恶那些逼迫他处置殿下的人。”
“师父,那天夜里我不是真的...真的让你滚...”顾修垂下眼睑,他当下与韩墨初贴得很近,韩墨初身上那股淡淡的纸墨气息,比安息香更能让他松心缓神。
“殿下解释这个做什么?那天夜里的一切,臣和殿下心知肚明不是么?”
那天夜里,顾修与韩墨初只对视了一眼。关于那封手书,关于接下来会发生的一切,两个人瞬间便有了心照不宣的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