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琼玉花间
若是认真计较起来,顾修这孩子才是真正的为人贤德,人品贵重。由他治军的这几年大周的边塞安宁了许多,朝政上宁王顾攸推给他的那些六部公文他也处置的井井有条。
他交代给顾修十分的事,顾修永远都能给他做到十二分。
可偏偏这个孩子的脑子里就没长着一根争储夺嫡的弦,纵观这几日下来那些皇子与朝臣们,谁不是削尖了脑袋互相攀附。
独他一个仿佛没看见一样,一声不吭的去边塞巡防,替他这个做父皇的稳住了边境的军心。
顾修这孩子虽说面上冷清寡言,可心里仁义孝顺。如若不是顾修身后背着个入了罪的云家,他当真想好生将这孩子带在身边历练几年,再将江山交托到他的手上。
只可惜,天底下并没有那么多的如果当初。
冬去春来,君王的身体好了许多。又能每日精神矍铄的临朝理政了,朝臣们那些有关于储位的争论,也就不了了之了。
那几个在君王养病时为自己招揽势力的皇子们,都把尾巴夹了起来。
唯有顾攸和顾修两个小的,在给君王请安时一个赛一个的高兴。
憋了一冬天的顾攸抱着君王的胳膊撒着娇的告状,一时说顾修哪一日多吃了顾锦两盒他没吃过的点心。一时又说徐静柔在府中扣了他的俸禄,让他平日里连打赏小厮的银子都没有。一时又说丽妃金氏某月某日拧了他的耳朵,一时又说顾修忙了一整天的军务,全然忘了他的生辰。
顾鸿这才恍然自己病的这段日子,竟然错过了顾攸的生辰。看看日子离顾修的生辰也不远了。便让老太监崔尚赏了他二人一人一件软裘,作为他二人的生贺之礼。一件鸦青色的,一件宝蓝色的。
两兄弟眼光一致,都瞧上了那件宝蓝色的,都伸手去拿。
“七弟,你穿鸦青色的好看,听话这件给六哥。”
顾攸将那软裘往自己这边拽了两下,顾修也没有松手。顾攸瞬间就丢掉了他做兄长的包袱,回到了少年之时熊孩子的样子:“顾修!你给我!”
“不给。”顾修发力一拽,直接将那件软裘高高举过了头顶。
“你素日都是穿青的,干嘛跟我抢嘛!”顾修的个子比顾攸高出许多,顾攸跳着脚也摸不到软裘的边缘,焦急的回身唤了声:“父皇你看他!”
“攸儿,你如今都成年了,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霸道。”顾鸿憋着笑意,摇头道:“听话,给你七弟。”
顾攸嘴一撇,一脸不高兴的转了过去:“给你给你,我不要了,反正都是父皇赏的。”
顾修先朝君王谢了恩,又将抱了满怀的软裘递到了顾攸面前:“给你。”
“算了算了,你喜欢还是给你吧,谁让我是你兄长呢。”
“六哥说的是,我还是穿青色的好看。”顾修说着又将怀中的软裘朝顾攸怀中推了推。
“嗯!说的也是!”顾攸脸上一喜,一把将软裘抱了过来,欣喜的用侧脸蹭了蹭:“父皇赏的就是好,料子真舒服。”
“行了,朕也看你们疯了一早上了,换了新裘去给你们母妃看看去吧。”顾鸿笑着朝那两个孩子摆摆手。
“是,儿臣告退。”两个少年异口同声的回了一声,都将新裘往身上一披,脚步轻快的从崇宁宫内退了出来。
眼见着两个孩子远去的背影,顾鸿忽然觉得喉头一痒,紧接着一阵剧烈的咳嗽,直咳的喉头一片腥甜。
永熙二十二年,三月春日。
滋扰边境二十余年的突厥夷人忽然向国朝下了战书,要国朝割让蒙室境内四千里草场与他们养马,否则便要连纵突厥十二部攻打国朝,战王顾修再一次领兵出征。
与此同时,十二名秋闱落榜的举子,并肩携手走进了京兆尹府的大堂。
衙下的门子简单问了问,众人都说他们是来京中自首的。府尹姜篱不敢怠慢,即刻登堂审案。
为首的举子名叫周梓生,他与姜篱招认道他乃是上届恩科中中了举人,一心想着今年入秋闱能中个进士,他年金榜题名,他能入朝为官。
秋闱乡试之前一个自称主考亲信的人联系了他们,说有当年的考题可以卖与他们。只要白银五百两。
他们起初不信,直到那人亮出了珹王顾偃的腰牌名号来。他们这才陆续信了,前前后后共有数百人都交了银子,拿了考题。
他们按着考题的内容复习作答,准备妥当。谁知进了考场见了卷子方才发现,那些他们花钱买来的题目根本就全然是胡编出来的。
那些行骗之人料定他们不敢告官,就那么潇潇洒洒的卷着他们的银子跑了。
有些倾家荡产买了考题的考生气不过,直接在科场跟前撞死了。眼看着事情闹大,南境一代的地方官及主考官乃至代天子行令的珹王殿下竟然一个都不管。
只是将那些考生一个一个的都按了下来,软禁在一处。并威胁他们不可多言,否则他们此举便算是舞弊,非但仕途无望,还极有可能掉了脑袋。
这几百人原本也都想着不了了之,但想起他们苦读的那些日夜都被这一个江湖骗子辜负,便实在气不过了。他们的确是投机取巧,妄图攀附皇恩,他们也愿意因此担负一切罪责,哪怕从此功名不保,杀头做罪。也想将那个坑害了他们一生的江湖骗子绳之以法。
所以,他们这十二个人怀揣着几百人的请愿书,躲躲藏藏了小半年才一路逃到了京城。希望君王能够为他们做主。
这事一出,京兆府尹姜篱头都大了,忙不迭的将这事上奏给了君王,自己可是捂不住的。
霎时间,整件事便在朝堂上炸了锅。
恩科舞弊,还出了江湖骗子。里面若没有官官相护的事,何以能让几百人上当受骗?为何都已然闹出了人命官司还捂在手里?
就算地方官及主考没有牵涉其中,那也难逃尸位素餐,毫不作为的罪责。
主办恩科的礼部上上下下都是渎职失察的罪名,连门口扫地的都逃不过。
最最关键的,整件事里还牵扯了一个珹王顾偃。且不说那骗子是打着珹王顾偃的旗号招摇撞骗。单论珹王顾偃回京时奏报江南恩科一切顺遂的折子,便够问个欺上瞒下之罪了。
第六十六章 纷争
暮春时节, 春雨绵延。
崇宁宫正殿跟前的砖地上,颓身跪着一个形容憔悴的皇族青年。从昨日朝会过后,他已经几乎一天一夜水米未进了。
珹王顾偃自生来便是君王最看重的皇子, 除了他去世的嫡长兄外, 父皇只单单亲自教导过他一个人。他既没有顾攸那般顽皮, 也没有顾修那般冷僻。自小到大,君王几乎很少对他发脾气, 更没有这样让他在雨中罚跪的时候。
一场长跪下来, 他身体摇摇欲坠,几进昏厥。
昨日朝会上,京兆府尹姜篱奏报的那桩公案,是一桩他怎么摘也摘不干净的烂账。
按大周国制,恩科分春秋两场。
春闱设于汴京城内,秋闱则设于江南境内。每隔三年一届,为得是选尽天下之才
代天子督查恩科,于一个亲王而言是莫大的殊荣。更是君王在户部前尚书张子兴死后, 起复他时交代给他的第一桩差事,他万万没有料想到这件事会出这么大的纰漏。
这件事,原本是江南境内一个穷疯了的小县令,和一个没脑子的知州外带两名刺史合伙干出来的蠢事。他们原本的想法是,那些受了骗的举子本身也是枉法。况且他们也不是真的泄题,告到哪去查出来,都不知该判个什么罪过。最重要的事, 他们打的是珹王顾偃的旗号,且每拿一笔银子, 就给珹王顾偃孝敬一百两, 每拿一笔银子, 就给珹王顾偃孝敬一百两。
等到顾偃察觉的时候,他已经就和这事摘不开了。他若是捉了那群人,所有人都会把他诟病成一个因分赃不均而出卖下属之人。他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那帮人胡来。
谁知等恩科结束后竟然会闹出那么大的乱子,还出了人命。
为了避免鱼死网破,所以他花了极大的气力,才将那些举子们都按了下来。他原本以为那些文弱书生不敢以籃炥弱凌强,更不敢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开玩笑。
但他当真小瞧了这些百无一用的读书人,竟然真能豁的出去。
“珹王殿下。”老太监崔尚臂拖拂尘,立于人身前朝人行了一礼:“陛下准您进去了。”
顾偃闻言当即不敢怠慢,简单活动活动早已麻木肿痛的膝头便跟随老太监一路踏入君王理政的书房之内。
书房内,君王端坐桌案之后面沉似水,桌前的黄卷奏疏堆得宛如小山一般。那些奏折不出意外的全是有关顾偃的。
顾偃再一次双膝跪地,膝行向前爬到君王跟前哽咽道:“父皇...儿臣知错了...”
“你先别急着哭。”顾鸿拿起一本奏折在桌面上磕了磕:“这些都是尚书省一大早送来的折子,你跟朕一起看看。”
“回父皇...儿臣不敢。”顾偃垂着头,大气也不敢喘。
“你不敢?你还有什么事儿不敢的?江南恩科都闹成这样了,你跟朕说一切顺遂,朕还当着众臣的面儿嘉奖你,说你办事妥帖。”顾鸿将手中的折子往地上一摔:“你这不是打朕的脸么?”
“父皇...父皇儿臣知错了...儿臣只是一时糊涂...”
“一时糊涂?先能堵了涉事之地上上下下几十个地方官的嘴,又软禁扣押了几百个举子。连带着他们的妻儿家小都不许随意走动,朕可当真没有白封你这个亲王,你可是真有本事嗯?”君王怒极反笑,侧身撑着额头,指腹摩挲着拇指上那枚青色的扳指:“说说吧,怎么想的?”
“父皇,儿臣当时只是觉得不想让父皇因此忧心,三年一届的恩科是国朝大事,若是...若是...”
“你还知道这是大事?还说不想让朕忧心?”君王顾鸿的声调陡然拔高了一度:“若是没有这十二个举子逃到京城,你是打算瞒到朕驾崩那日么!”
“不不不...儿臣...儿臣不敢...儿臣不敢”顾偃此时只觉得自己魂游天外一般,三魂七魄都散了。
“你不敢?你不敢你还这么干!”顾鸿又拍了拍他手边的奏折,冷冷的扬起嘴角:“即便如此,他们还赞你是个贤王,说你是无辜受人蒙蔽的,你还真是有个好舅舅啊。”
“父皇...父皇...此事...此事与舅父无关,都是儿臣一人之过,请父皇不要降罪于舅父...”珹王顾偃的头落在地上,磕得吭吭做响,比方才给自己求情时磕的更卖力气了。
“呵呵,你倒是真心实意。”君王一抬手直接将桌案掀翻了。桌案上的奏折,笔墨纸砚等物翻了一地。他怒不可遏的指着顾偃的鼻子:“你到底是他韩明的儿子!还是朕的儿子!你还知不知道你自己姓什么了!”
顾偃爬过那片废墟,一把抱住了君王的大腿声泪俱下道:“父皇,父皇儿臣是您的儿子啊。儿臣认的第一个字是您教的,说的第一句话也是您教的,儿臣是您的儿子啊!”
顾偃哀凄的眼泪,终于换回了君王的一点恻隐之心,一双进退两难的大手到底还是抚上了顾偃的后脑:“行了,你出去吧,这些日子就不必再上朝了。”
“父皇...”顾偃恋恋不舍的松开了君王的衣摆,退到不远处与人磕头:“儿臣多谢父皇...儿臣多谢父皇...”
珹王顾偃走后,老太监崔尚带着一众小太监进来收拾残局。
“崔尚,把南曦给朕叫过来。”君王坐在桌案之后,似乎疲累到了极点。
一身云锦华服的南曦公子到了,服侍着君王靠在软榻上,安息香气息袅袅而升,君王紧锁的眉头终于渐渐舒展,所有跟随服侍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君王靠在南曦香软的怀抱中半梦半醒,这件事终究是要有个决断的。
与上次顾修那次不同,这次他是当真犹豫了是否要处置顾偃。今日那些折子上要么是替顾偃表衷心的,要么是替顾偃开罪的,要么是替那些举子求情的。只有少数几封是就事论事,说顾偃有错当罚的。
顾偃之过,已经远远超过了一个亲王所能承担的范畴了。真让他开罪杀了顾偃,他也是舍不得的。
最让他恼恨的是那个宰辅韩明,竟然拿着他给的权力去左右他的朝堂。真不知再过两年,这江山究竟是姓顾还是姓韩。
顾偃是他这些年手把手教出来的。教来教去的就给他教出来一个这样的好儿子。学了一身的钻营世故以权谋私的本事。人前人后两张脸,本事不算大,谋算还不少。既没有顾攸贴心,也没有顾修能干。亏他偏心宠爱了这么多年,也没见他长进到哪去。
时过傍晚,端王顾伸的府上来了一位客人。
这位客人虽说常来常往,可每次都是端王亲自出来相迎。二人携手进了府中偏厅的小书房里,家中上下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打扰。
小书房内,顾伸从坐了许久的轮车上站起身来,双脚落地,每一步都走得稳稳当当。
他双腿痊愈的事,连淑妃纪氏都不知道。拖着一双废腿进入朝堂,果然没有多少人注意他。
“檀卿,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
“殿下,臣得了一路消息,所以特地赶过来的。”崔崇的额角冒汗,顾伸也不避讳,亲自掏出帕子与他擦拭额头。
崔崇是御史台上下唯一不听韩明驱使的官员,崔崇的母亲是先帝如妃的远亲,如妃又是淑妃的姑母。算起来,崔崇还是是顾伸的表兄。
许多年前,他在淑妃与君王的安排下,成为了顾伸的皇子少师。知道了顾伸身体孱弱,双腿残疾背后的秘密。顾伸其实和他一样,他也是因不愿与韩明等人同流合污一直被御史台上下排挤,多少雄心抱负都不得实现。
所以这些年,他渐渐和顾伸走在了同一条路上。替顾伸收买人心,利用这些年积攒的人脉去替顾伸在前朝斡旋。如今党争之事愈演愈烈,夺嫡风波暗潮汹涌,各方势力此消彼长。
他不能让顾伸被这场洪流吞没。
“哦?是什么消息?”顾伸笑着从书架上取下一瓶玫瑰露,给人兑了些清水让人解渴:“喝口水慢慢说吧。”
“今天晚上刚到的消息,是有关珹王的。”崔崇从袖口里取出了一个装满纸张的小盒递给了顾伸:“珹王旧年在与公主备办嫁妆时曾经以六百匹缂丝相赠。那六百匹缂丝是珹王以征召之名敛来的。还有,两年前珹王清查盐铁税务,是在当地强行多加了三成商税才收齐的。这里是个人的口供,证人证物,臣都留起来了。殿下预备着几时向陛下进言呢?”
顾伸将那盒子打开,将那些纸张拿出来一张一张的翻看过来,又一张一张的重新卷回了小盒子里:“檀卿哥哥,这事不能回。”
“为何不能回?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