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岫青晓白
“那就走吧。”崔嵬满意于这个答案,转身往门口走。
萧峋从漆盘里拿起一块糕点,趁谢龄将起未起时塞进他口中,而后倾身,往那糕点上咬了一口,速度极快。
昭城外来客太多,有名的食肆门口都排起长龙。一行三人去火锅馆拿了张号牌,坐进附近的茶楼。
一张临窗的方桌,自是萧峋和谢龄并坐一侧,崔嵬在对面。
夜色四合,风不肯消停,在街头巷尾舞得不够尽兴,还转进茶楼中。谢龄乌发被吹乱,萧峋递给他茶盏时,便替他拢了拢。
崔嵬靠在椅背上笑:“你们俩的情况,倒让我有些看不懂。”
“看不懂么?那便不要看了。”萧峋眼都不抬,更换桌上茶点的位置,把谢龄不大吃的一种放去崔嵬面前。
崔嵬笑得更开怀了些。
谢龄抿了口茶。他和崔嵬到底算不上熟悉,打算扯件正事来谈。他看向崔嵬,问:“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谢龄不知萧峋和崔嵬是如何碰上的,但显而易见,崔嵬的目的是来找他。
“我每回找你,你对我说的第一句话都是这个。”崔嵬“啧”了声,“就不能来找你吃个饭喝个茶?”
他抬起手,用手指弹飞了脑袋上的乌鸦,唇角一撇,摇头:“大抵也只有我,能受得了当你的朋友。”
谢龄听出这人有几分生气,可想了又想,终归是不知晓说什么,只好把他点的杏仁露杏仁露往他身前推了推。
崔嵬转头去看窗外的夜色,片刻懒散靠回椅背,端起杏仁露喝了一口,低哼说道,“算了。”
这茶楼里点心的分量并不多,一份芸豆糕,不过两块而已。萧峋夹了一块到自己的小碟中,以银刀一分为二,其中一半送去谢龄盘中。
他见崔嵬心情好了些,问起那件好奇得紧的事情:“你和古松之间,发生过什么事?”
崔嵬又喝了一些杏仁露,然后放下。
白瓷在桌案上撞出一声算不得清脆的响,崔嵬轻轻眯了下眼,旋即恢复方才的神色。
谢龄在心中对萧峋说了声“妙”,做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把头偏向窗户,看沉沉夜色里灯火延绵的街景。
崔嵬拿走另一块芸豆糕,尝了一小口觉得甜腻,又丢开。指尖沾上些许渣屑,他伸去窗外轻轻捻了捻,散进风中。
“说一说也无妨,不过是一桩小事。”崔嵬再度端起杏仁露的瓷盏。
“小事?”萧峋语气不信。
“道不同,不相为谋的小事。”崔嵬道。
萧峋挑起眉梢:“我看不尽然。”
谢龄暗暗附和这话。若真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崔嵬为何主动同古松说话?又何至于,扬言要杀古松?
“哦?”崔嵬这一声慢吞吞,尾音向上扬高,竟是带了点儿笑,好像很高兴萧峋会否认他。
“你和他,原本是什么关系?”萧峋问得更直白了些。
崔嵬的话亦变得直白,笑了声,饶有兴致说起:“他救了我,把我捡回家,还把我养大,教我剑法。”
这话很简单,能勾勒出的事情却太多,更大大出乎谢龄的意料。谢龄心绪翻涌,思绪如电转,担心控制不住神情,赶紧饮茶掩饰。
听得萧峋问出最关键的一句话,“如此说来,你与他之间是半师之情,那你当年,到底怎么着他了?”
“我可当不起这情谊。”崔嵬的声音比方才冷了一些,听起来幽幽的,“杀了几个我看不惯的人罢了。”
茶楼中的灯火将他身上的大袖照成碧色,也为他清俊的面容添上几分莫测。话音即落,他吃起糕点,不再谈此事,但谢龄已能推出几分。
当年崔嵬杀的那些人,应当是他看不惯、古松却看得惯的人。但于古松而言,那些人应该仅仅是看得惯,否则怎会任崔嵬逍遥到今日?
事情定然不止表面这般简单,不过崔嵬是被古松带大,两人却走到如今的局面,不正说明当时的崔嵬在古松心里位置很高?
谢龄暗自思忖,吃起萧峋分给他的半块芸豆糕。
萧峋整理好思绪,问出眼下他最感兴趣的事情:“你现在还是想杀他?”
“当然。”崔嵬答道。
修行者耳聪目明,纵使不在那火锅馆外,店伙计叫到他们的号时,亦听得一清二楚。
崔嵬结了茶钱,振振衣袖走去火锅馆,将店里的特色菜逐一点上,似乎没有被先前的谈话影响心情。
饭毕,谢龄和萧峋回去小院,崔嵬则去了别处。
庭院星辉清寂,谢龄安排给古松的、本属于萧峋的那间屋中上了灯,窗纸上隐隐映出屋中人的轮廓。
萧峋往那处投去一瞥,将崔嵬放在藤椅上的食盒收起,再将谢龄一拉,步入正厅。
“师父。”萧峋幽幽唤道,继而一字一顿,无声说道:“我、不、开、心。”
古松会来昭城,萧峋始料未及,面对他不如面对崔嵬那般轻松,想来谢龄今晚会和古松住一间屋,幽怨之情由内往外散发。
谢龄失笑,捡了张椅子坐下,难得流露出戏谑的神情,问他,“你打算怎么办?”
萧峋眯了一下眼,声音轻且幽:“我能怎么办呢?”
萧峋由上而下打量谢龄一圈,一步一步走近他,双手撑在椅子两侧的把手上。萧峋俯低上半身,唇从谢龄鼻梁往下滑,停在他的唇前,道,“先讨点利息。”
谢龄被吻住。
这个吻甚凶狠,不似以往的温柔绵绵,谢龄节节后退,几乎要低吟出声,萧峋小小地咬了他一口,贴着他的唇笑道:“师父,小声点。”
半刻钟后,谢龄才推开古松所在的房间门,被弄乱的衣衫已理得整齐,神情上亦看不出什么,一副沉沉静静清冷如雪的模样。
古松坐在书案后,闻得声响抬头,平平道了一句:“回来了。”
谢龄也平平应道:“嗯。”
古松放下手中书卷,想起暮时的事,沉声道:“我以前告诉过你,不要……”
他这话没能说完,谢龄往他面前摆了一盘从茶楼打包回来的点心,又将他快要喝完的茶满上。
古松眼底浮现出无奈,将书卷重新拿起,叹道:“算了。”
谢龄瞧着,这人说这话,和在茶楼里崔嵬所说,神情语态如出一辙。
谢龄坐去房间另一侧的椅子上。古松再次从书卷上抬起目光,问他:“阿勒疏的丧礼之后,你可要随我一道回宗门?”阿勒疏是密宗活佛的本名。
谢龄本就打算离开昭城,闻言应了声“好”。
“明日便是丧礼,你待在这里,还是和我一起去?”古松又问。
“我就不去了。”谢龄一向不喜婚嫁丧葬的麻烦流程,摇头答道。
这回换古松应一声“好”。
一夜无话。谢龄和古松各自坐在位置上看书,看完了书,一人打坐修行,一人上床睡觉,各做各事,倒也不尴尬。
谢龄留意听了几耳朵隔壁的动静,发现萧峋安静极了,从他一呼一间可以判断出也在修行。
翌日又小雪,古松在天明之后离开小院,去往南迦宫,代表宗门吊唁祭拜逝去的密宗掌权人。
谢龄起身挽发,正欲披件外衫出去,萧峋推门而入。
他臭着一张脸,进门之后左右一顾,将谢龄按在床头,往他身上细细嗅闻。这动作活似兽类确认它标记过的猎物。谢龄耳尖泛红,伸手抵在这人额头上,不让他靠近。
“你师兄何时走?”萧峋没好气地问。
谢龄却说:“等丧礼结束,我们就回人间道。”
“和他一起?”萧峋咬了咬后槽牙。
“自然。”谢龄点头。
萧峋的脸变得更黑。
雪域离人间道甚远,谢龄的情况不能长时间御剑,返程自然是搭乘云舟。以云舟的速度,回到宗门至少要七日时间。
古松会随身带云舟?萧峋觉得不可能。那便是坐他们的了,而他那艘云舟,唯有一间卧房。
谢龄被萧峋的表情逗得想笑,忍得辛苦。他将这人散下来的发拨开,小声说:“我将我们的事告诉他?”
“这话该由我来说。”萧峋轻哼,捉住谢龄的手将人拉起来,“等再见到他,我直接告诉他我们已经结契了。”
谢龄跳下床,自芥子空间里取了件外衫,一面穿一面丢给萧峋一句:“谁要和你结契。”
“你啊。”萧峋坐在床上看谢龄穿衣,说得理直气壮。
祭奠逝者通常用不了多少时间,谢龄和萧峋未加磨蹭,将小院里需要带走的东西逐一收拾进芥子空间。
叩叩叩。
前院门扉被敲响。
萧峋比谢龄更快甩了一道神识出去,探清来者,道:“是崔嵬。”
谢龄想到崔嵬从不同他客气,当下正忙着,便也不多礼,屈指弹出一道气劲,就站在屋中将门给打开。
崔嵬自行进来,身上发间沾着的雪在遇到院中阵法时消散。他四下一顾,抬脚来到正厅,寻得茶水与茶点,饮上一杯、吃上几块,坐进椅中。
谢龄在卧房中将东西不紧不慢收拾妥当,才步入正厅。崔嵬抬眼看来,道:“方才在南迦宫,瑶台境的人也来了。”
“这是自然。”谢龄并不惊讶。
“是境主亲至。”崔嵬又喝了一碗茶。谢龄想到瑶台境这些年的行动,心说这也无可厚非。崔嵬与他讲起下文:“带来的人不少,其中有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在寂灭境。”
萧峋刚好跨过门槛,闻言不免惊讶:“十三四岁?当真如此年轻?”
“若是不信,便自己去打探。”崔嵬道,又将头偏向谢龄:“你怎么看?”
“我?”谢龄摇摇头,“不怎么看。”
“你的态度果然如此。”崔嵬笑笑,捞了一块桃花酥在手上,另一只手抬起摆了两下,“我就是来告诉你一声,走了。”
言罢果然离去。
谢龄也不留客,坐到崔嵬方才的位置上,思索起他带来的消息。方才的“不怎么看”,不过是信口敷衍。
萧峋嗤笑一声,倚上身后的长桌:“我说呢,瑶台境在死了两个寂灭境之后还敢大张旗鼓地笼络宗门、与人间道敌对,原来留着这样一招后手。”
十三四岁的寂灭境……从娘胎里就开始修行了吗?不,就算从娘胎里就开始修行,这年岁也过于离谱了。谢龄蹙起眉,目光落在地上,沿着木质地板的纹路缓慢向前,看见萧峋的长靴和衣摆。他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抬起头对上萧峋的视线。
萧峋一下读懂他的想法:“你怀疑,和我是同一类人?”
谢龄道“是”,又话锋一转,:“当然,也不否认是瑶台境用了某种秘术,将人的境界一下拔到顶尖。”
“不如去看看?”萧峋提议。
“好。”谢龄垂袖起身。
两人即往外走,刚推开院门,却见古松御剑行至院外。
“师兄?”谢龄甚为惊讶。
“嗯。”古松一扫他和萧峋,“看来你得到了消息,但不用去查探了,那的确是个十四岁的孩子。他本为渔民,忽有一日得到神启,一刹那即成了寂灭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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