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莫向晚
动漫人物那种卡哇伊的大眼睛,难道是真人能有的吗?那长睫毛好看是好看,几个有那样长那样卷翘?纪墨放下笔,收拾好颜料,头也不抬地说着,“再不真,也不能凑合啊,那不是砸招牌吗?”
哪怕城中就他一个专门做纸人的,算上棺材铺掌柜,撑死两个,也不能因为垄断生意就完全无视产品质量啊!看死人好糊弄吗?他们还活着的亲属可不好糊弄。
“那啥,你看,这样真,我都不太好下手,本来今天还有一个人跟我一起来的,他昨日吃坏了肚子,就我一个,本来以为不太大,挺好拿,现在看,要不,你跟我走一趟?”年轻人不敢再看那一双眼,心里打着鼓准备拉上纪墨一起,还咬牙道,“走这一趟的钱,我给你!”
“行啊。”
纪墨答应得爽快,送货上门,对大户也是应该的,顾客是上帝嘛!
年轻人听他答应得痛快,反而有几分不乐意:“你这钱可是真好赚。”
“熬夜做出来的,哪里又容易了。”
纪墨只当他说的是扎纸人这件事,这般说了一句,见他脸上那点儿气色平和下来,心中为自己叹气,总不好为这个生怨。
年轻人觉得女纸人阴气重,不肯拿那个,让纪墨自己拿了,他托着一个男纸人往回走,胳膊有些别扭,把袖子拽出来一截垫手,手肘就要曲着点儿,又要努力拉开纸人和自身的距离,愈发显得古怪。
纪墨行动就自如多了,自己做的,又不是夜半三更鬼蜮之时,便是真有什么不妥当,回程的时候晒晒太阳,也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
心中全无担忧,脚步也轻快,跟着年轻人到了地方,正是要送殡的时候,两个纸人都没怎么摆放,就又要被托起来了。
还是年轻人跟纪墨两个,一人一边儿,跟在棺材旁,那披麻戴孝的年轻娘子被两个妇人一左一右地托着胳膊肘,似无力走路被拖行一般,哀哀切切的哭声之中,她的孩子,一个眼神机灵的小子被另一个妇人抱着,跟在了身后。
偌大的麻布兜帽扣在头上,前面垂下的阴影都挡住了半张脸,又是晨起光线最不好的时候,纪墨晃了一眼,没看清那年轻娘子的样子,倒是后面那个不识愁滋味,满目好奇的孩子看起来更活泼一些,与这等仪式有那么点儿格格不入。
莫名违和。
时下妇人虽能在外行走,但这种年轻娘子,总是不好盯着看的,纪墨很快收回了往那边儿看的目光,跟着走了一道,送到了外头。
外头已经有人挖好坑了,红漆棺材被放到土坑中,纸人也摆放在棺材边儿,一左一右,是个伺候人的样子。
几个拿着铲子的汉子刚开始填土,那年轻娘子爆发出一阵猛烈的哭声,扑上前嚎了一嗓子“娘”,刺破拂晓之光,颇为€€人的感觉。
冷风吹过,周围人都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宽大的麻布孝服被风吹起一角,隐约于藏青色之中露出一抹水红,像是裙子的内衬,非礼勿视,纪墨避开了目光,虚虚看向那边儿主场,年轻娘子被那两个妇人扶起来连声劝慰,说“老人家受了很多苦,如今去了,也是喜事”之类的话。
年轻娘子用帕子挡着脸,抽噎着默默点头,像是在赞同她们的话,等到两个妇人劝声暂停,她这里才盈盈一拜,说是让大家劳动了,稍后会有红包送上云云。
年轻人凑在纪墨身边儿,胳膊肘撞了他一下,说:“一会儿你别吭声,他们给你就接着。”
纪墨愣了一下应了,等到红包到手后一掂量,还真是有钱人,之后就是酬谢大家的饭食,足足摆了几大桌,年轻人拉着纪墨一起吃,吃完了送他出门才说:“那红包就当我给你的酬劳了,绝对只多不少。”
好吧,纪墨也不计较,点头应了。
看他好说话,年轻人又觉得有点儿亏,纪墨都走了两步还听到他嘀咕“早没想到”“亏了”之类的话。
不定是纪墨的冒领给了他什么来钱的新思路,可惜,下一个人傻钱多不计数的怕是没这么好找。
糊里糊涂去给人送了个殡,得的钱还不少,纪墨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会有职业送殡人了,若是没个忌讳,还真是体面又赚钱的买卖。
只看今日那几个操持丧事的是何等管家气派,就知道这里头的说道不少。
纪墨只想了一下,回家的时候提了一纸包的点心,直接送到隔壁大娘家里头了,吃席回来得晚,对方倒是吃过饭了,但当那一捏就碎了的点心送到口中,大娘不由得露出了慈爱的笑容,再看纪墨的目光,都像是看亲儿子一样。
嘴里还道:“娘不吃,儿吃,儿吃……”
有些发黑,关节都粗大变形的手,拿起点心来就要往纪墨嘴里塞,硬怼的架势看起来还真是和那慈爱的笑容不太匹配。
点心都怼到唇上了,纪墨也没矫情再过一遍手,干脆吃了,然后笑着对大娘说:“我在外面吃了,这些给你的,都是给你的,你自己吃就好!”
似乎见纪墨吃了,大娘也满足了,转手就要把点心重新包起来,怕她想要藏起来久放,招鼠蚁不说还容易坏了,白白浪费,纪墨就捏起一块儿点心,学着大娘刚才的样子,往她嘴里送,“你吃,你吃。”
大娘的嘴角笑得裂成了花,眼睛眯缝着愈发看不到了,点心塞了满嘴,说话间还有渣子掉落喷出,“吃,吃,都吃,你吃。”
总共就四块儿小点心,一人两个,总算是分吃完毕,纪墨被大娘那种“你不吃我也不吃”的态度弄得没脾气,到底还是被对方硬塞了两个。
第168章
中午纪墨没做饭,担心大娘没吃好,去厨房看了一圈儿,从少了的东西上判断对方吃了什么。
再抬眼,就看到昏暗的屋内,大娘小心翼翼地用手拢起掉落在桌上的碎渣,归拢到包点心的纸中,送到口边儿舔食着,笑容都带着幸福的味道,似品味到了那点心的甜,却看得人有些眼酸,不知道她以前是怎样的,却能知道她是个好母亲。
很像是那种把鱼肚子留给儿子,非说自己爱吃鱼头的母亲。
然而这种想象很快又化作唇边儿的无奈笑容,纪墨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对方也总是爱吃鱼头的,然而物质丰富的年代,她的那个爱吃是真的爱吃。
还记得某次看过某篇感人肺腑的母爱文之后,因里面提到的鱼头故事,年龄还小的纪墨一时颇有感触,当天专门点名吃鱼,然后把鱼头抢过来说是自己吃,其实是扔了。
当时母亲脸上带着笑,后来她听到对方收拾碗筷的时候跟父亲抱怨,“我就爱吃那一口,他不爱吃就算了,我捡他嘴巴子也不嫌,结果给扔了,真是手快,白瞎了那大鱼头了!”
父亲哈哈笑着说了什么不知道,但本来拉开一条门缝要去厕所的纪墨生生又忍了五分钟才去,好尴尬啊!他真的以为……好吧,他想多了,城市家庭的孩子,不配享受只吃鱼头的母爱。
也许记忆中的相貌已经模糊,但那份感觉,却又似历历在目,很想……回家。
汇城小,不可能天天死人,纪墨这纸人生意,就是做一回,休息好长一段时间,他也不是平白闲着的,竹子要往回扛,颜料也是要自己做的,一些植物染料还好说,城中也有染布坊,从他们那里零散买回来一些就是了。
再不行,还能自己去山上寻,总也不是什么不可替代的,重点是要个颜色,若是再能讲究一下植物生长地的环境是阴而非阳就更好了。
矿物颜料就比较麻烦了,需要自己去山里头翻石头,零零碎碎的,有的能够敲碎成粉末添水备用,有的就要用水磨工夫,天长日久地刷磨,让那水中添了颜色。
再有就是一些旧衣了,人家不要的旧衣,还带颜色的,最好是死人生前穿过的,拿来泡在水中,再把那水稍加处理,也就成了浓缩的颜料,这种颜料天然带点儿阴气,最是好用。
这些李大爷讲过的,以前没有特别用的知识,这会儿都被纪墨抓起来了。
他以前总觉得扎纸人这件事的重点在一个“扎”字上,只把纸人往好看牢固上打扮,完全没想过能增长专业知识点的迷信相关是真的有用的。
如今回头再看,当年能够及格真是很侥幸了,各方面的细节都做得不是太到位,不那么讲究还想要得高分,真是奢望了。
既然是重修了,再不能得一个高分,那不是显得很傻。
纪墨先前只把女纸人能够保存那么久归到生辰八字上,这也确实是很重要的一条知识点,但,如果把其他的部分也做到极致,处处含“阴气”,是否还能延长其质保时间呢?
这一想,顿觉有点儿对不住那个女纸人,当年的讲究太流于表面了。
话说回来,无论是植物还是矿物的颜料,最麻烦也不过费些工夫,便是真的找不到,画得简单点儿,或者用别的颜色替代也是个方法,唯独旧衣裳这一条,还要是死人生前穿过的,就有些麻烦了。
早先死的那些,衣裳多半都是给陪葬了,或烧了,或浆洗干净又给别人穿了,穷人家不讲究那么多,自家亲人,也能少点儿忌讳,最近的……纪墨只能想到那位老太太了,对方家中有钱,当天陪葬也没放很多东西进去的样子,这些衣服什么的,说不定还有些留存,而那种小富程度,衣服也不会很值钱,那年轻娘子花钱散漫,不一定会把那些旧衣裳卖掉,说不得就会直接扔了?
到底是死人穿过的,送人都会嫌忌讳的。
想到了,纪墨就有些坐不住,去那边儿转了两圈,他上次没留年轻人的姓名地址,这会儿再找,也只能用笨办法了,能够帮忙,又不是专业的送殡人,肯定就是那一家的邻里了。
他也是在那家院子里坐着吃过席的,记得位置,往附近走走转转,果然碰到了那个年轻人。
对方一眼就认出了纪墨,有点儿警惕,别了伙伴过来,第一句话就是:“你不是来找我要钱的吧!太贪心了啊!”
他倒是自觉,四目相对,就知道人是来找自己的。
纪墨摇摇头:“不是跟你要钱,是跟你说个买卖。”
“什么买卖?你一个卖纸人的,能买卖什么给我,先说好,我家可没死人,你可别添晦气!”
说到“晦气”上,年轻人看着纪墨的眼神儿都不善了,恨不得“呸”一声,直接把人赶远,可到底还是好奇心重,想要听听买卖是什么。
“他们家那老太太不是去了吗?那老太太的旧衣裳应该也不要了吧,若是没有被烧完了,可能卖给我?我跟他们家不熟,也不好直接说这件事,便找你问问,若是能成,我给你分钱。”
纪墨说到这里,看到年轻人眉梢一挑,忙补充道:“先说好,贵了我可不买。我估计他们家多半是要把衣裳扔了的,你若是白拿来,我就当跟你买了。”
这年轻人头脑灵活,又跟那家是邻里,多半能免费得来的。
“你买了做什么,不是害人吧?”
年轻人有几分狐疑,他再想赚钱,也不至于去做坏事。
纪墨听得这一问,对他的笑容都更和善了些,善心的人总是好相处的。“我一个扎纸匠,能做什么坏事啊,不过是借那衣服上的阴气融入颜料之中,这般涂画纸人更好!”
他直接说了缘由,年轻人之前也从他口中听说过一些,当下信了,又怒道:“你的颜料竟是那般来的,怎不早说,上次我差点儿就直接用手触碰了。”
“那些还不是。”纪墨无奈解释,“何况,便是有所沾染,晒晒太阳就好了,你常在外面走动,定是早就没事儿了。”
这几天都没下雨,秋高气爽的,怕什么。
年轻人这才歇了火儿,故做出几分犹豫地说:“行吧,我帮你找,不过这钱你可要多给我些。”
“怎样是多?这等衣裳,落到别人手中都嫌晦气,实不可能贵了。”
纪墨不好让他讲价,当下把价钱说死了,两个约定好,这才告别。
这次告别的时候,年轻人和他交换了姓名,纪墨这才知道对方叫做何小乙,家中行二,街面儿上也叫诨号“何二”。
古人信诺的多,纪墨听他有诨号,便知道这也多半是个游手好闲的,知道这等人更爱许一个义气,定下口头约之后也放了心,成与不成的,到时候就知道了。
何二倒是不辱使命,再见纪墨的时候给了他一个小包袱,还卖弄自己是怎样巧舌如簧说动了老娘,又让老娘想办法给那家娘子说项,这才白得了衣裳。
一通卖弄的话中,实质就是说动了何老娘出马,这才马到功成。
“这可是费了不少力气,我娘的嘴皮子都快磨穿了,还跟着找了半天,翻箱倒柜的,才找了这么两套。”
何二说着又叹:“也是那娘子不晓事,竟是把衣裳大半都烧了,剩下的,喏,都在这里了。”
纪墨把包袱拉开看了看,里头是不成套的四件衣裳,两条裙子伴有洗不净的脏污,颜色深沉不讨喜,便是那两件上衣也有破口和脏污,颜色同样陈旧,某些地方还有些泛白,看上去是洗过好几水的,未必都还能掉色了。
“不是说有钱又孝顺吗?怎么衣裳都是这样的。”
若是对方没发家前,这般衣裳还能说得过去,明明都发家几年了,孝子怎么可能不给自家老娘添置几套敞亮的新衣裳?
听得纪墨口边儿疑问,何二连忙辩白:“你可别以为我私藏了,我家还不至于要这等衣裳,这就是他们家老太太的,那年轻娘子说好衣裳都陪到棺木里头去了,再有些就烧了。若不是我家撺掇,又主动帮忙,她可能都没处翻找这些旧衣裳,说是还亏了那老太太什么东西都舍不得丢,藏在了柜子最底下,这才能找出来这些。”
这话,纪墨还是信的,看何二手头散漫,就知道他也不太会贪这等老妇人的衣裳,说到底,那家富得也有限,不是真正的豪富人家,衣服上绣花都没几朵的,更不要想什么金线银线了。
“我没怀疑你,就是奇怪罢了,这么说倒也说得通。”纪墨明知道这样的衣裳价钱实在是不太值当,这种深色弄出来多半就是棕色或墨色,再不然就是纸人上忌讳的暗红色,但劳动人家一场,也不好临时反悔,只不符合预期,到底叹了一声,还按说好的价钱给了。
何二知道纪墨要这些衣裳是要洗颜料水的,也知道这颜色不好太单一了,觉得钱拿多了,却又舍不得退回去,干脆卖了个好给他,神神秘秘地说:“我听说那老太太的儿子快回来了,到时候可有好戏看了,你若耐心,就等着,说不得我还能再跟你做一次买卖,便宜你一回。”
这话真是太吊胃口了,纪墨再追问,对方就怎么都不肯说了,只约定了时间,到时候再见。
第169章
下一次见到何二的时候,他拿来的是两条裙子,一看就是年轻娘子才会穿的鲜艳颜色,鹅黄湖蓝,打开包袱的时候,裙子上反射的阳光好似流动的明艳,颇为炫目。
“我好容易才得了这两条,这次的价钱要高一些。”
何二的目的明确,就是为了钱。
颜色是好颜色,虽然裙子像是被利器划开了一样已经不能穿了,但色彩的确没有损失,应该是没下过水的,用来洗颜料的话,也比较容易。
纪墨点点头:“是比上次的好些,是……”
他的话没有问完,透着点儿暗示的疑猜。
何二的眉梢都要跃动起来,那样子,充斥着卖弄的味道,顺着纪墨的话头就往下说了,“是那老太太的儿媳,哈哈,你没想到吧,那个娘子,平日里可贤惠了,哪里想到真是把人给贤惠到家了。”
邻里邻居,隔壁就算再怎么想要遮掩,这一场大戏到底还是没能瞒了他们,被拖出城外的年轻娘子,连带着她的儿子,那个奸夫的儿子,唯一遗憾的是奸夫没能捉个现行,现有的证据虽然也足够让人猜测,却因为对方的身份,有那么点儿不好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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