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渡 第158章

作者:狐狸不归 标签: 情有独钟 天作之和 穿越重生

第160章 细沙

  康乾帝并没有什么坚韧不拔,铁骨铮铮的品质,很快就顺从地联系了万里之外的程知也,只为了谢长明不捅穿他的另一只眼睛。

  实在太痛了。

  从本性而言,康乾帝是个极其懦弱怕死的人,能当上皇帝是运气好,掉到他头上了。一个盛世的皇帝,狗都能当。陈旬起事前,还琢磨过要选哪个皇室宗亲继位。

  行宫里准备动手的人,也被尽数拿下,百晓生做事很靠谱,已经问起了口供。

  谢长明还留在殿中,等程知也的回信。

  一一做完了这些,谢长明将康乾帝捆严实了,放在软榻上,他的血将床铺都浸红了,但终究没有死。

  谢长明收回刀,刃口已残缺不全,不能再用了,他随意地将刀放在一边,坐在台阶上,朝缩成一团的小满招了下手,陈旬便抱着他过来了。

  小满很怕谢长明,他身上有血腥味。

  谢长明也没抱他,略用了些力气,掰开小满的嘴,里面没有一颗牙齿,爪子上也是伤痕累累。

  小满很乖,没合上嘴,任由谢长明看,但到底是害怕,用湿漉漉的眼睛恳求陈旬。

  谢长明拿出一瓶丹药,给小满喂了一粒,又叮嘱道:“每隔三天给他喂一粒,一个月应该能长出牙。”

  陈旬太聪明了,他能听出谢长明的弦外之音,但即使再聪明的人,心有所寄之时,难免慌乱,难免有幻想。他的嗓音发抖:“可,可小满是个人啊,怎么能这样……小满该怎么办?”

  谢长明很轻地叹了口气:“我做不到。”

  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控制灵魂的轮回,也做不到抽出一个凡人的灵魂,放到一只毫无关联的小狗的身体里。

  陈旬的神情绝望而崩溃。

  小满似乎有所感应,从他的怀里跳下来,陈旬急忙起身,却年老体乏,步子迈得太慢。

  他跌跌撞撞地爬上了桌案,随意叼了本奏折,爪子上踩了未干的墨,又跳回陈旬身边,将奏折扒拉开,寻了一处空白,用不灵活的爪子涂涂画画,想对陈旬说些什么。

  白纸上沾满口水,和漆黑的墨混合在一起,七八岁孩子的心智,小狗的身体,字迹令人难以辨识。

  陈旬终于流出眼泪来。

  他从未哭过。

  谢长明看着他,想了一会,终于还是道:“可能还有别的办法,但不一定能行。无论如何,我都会回来找你。”

  谢长明是不会给人希望的人。他说出口的话,便是能做到的,否则不会说。虽一直在做大海捞针,没有希望的事,却也让他做成了。小满此生投胎成了一条普通的小狗,无法重回人身,又没有修行的根骨,不可能再拥有人类的躯体。但谢长明从前看小长明鸟用过幻术,他的幻术从本质上而言是以假乱真,是对事物本身的欺骗。

  但从前骗的是一朵花,一棵树,催花开,催树长,小满是个有自我意识的人,不知道能不能用幻术欺骗,再幻化出原来的身躯。

  小长明鸟一定会来试试。

  陈旬抱着小满,坐在离谢长明不算太远的地方,两人之间却泾渭分明。他问:“对修仙之人,是怎么管束他们不能插手人间的事的,光靠你们查吗?好事也不行吗?”

  谢长明道:“如果一个地方遇到干旱,有修仙之人想要行善布雨,求草木丰茂,强大后可能就会攻打别的国家,这是好事吗?”

  他顿了顿:“一旦顿悟修道,炼气入体,天人合一之际,得到的第一条讯息就是脱离俗世人间,不可返还。”

  谢长明和别人不太一样,修行途中从没有过顿悟,和天道也未有过交谈,但这些事也不是秘密,修行之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陈旬愣了愣,抱着小满的动作温柔至极,简直不像那个固执的老头了:“善是很好,但有了善,就会产生恶。不属于人间的力量一旦降临在这里,会毁掉一切。”

  谢长明轻轻道:“什么都没有,不产生任何影响,才是最好的。”

  天道定下这条规则的时候,确实很明白其中的道理。人一旦修道,就是走上了一条完全不同的路,所有擅自对人间产生影响的人,境界将永远被困于当下,过不了提升时的天道叩问。

  但,天道现在还是这样的吗?

  当天道本身执着于行善,它还清楚这条规则的意义吗?

  谢长明回顾之前种种,小重山的神谕似乎并不是如此。

  他想了片刻,慢慢数着手腕上戴着的不动木。

  又给小长明鸟写了封信,写了康乾帝做下的种种恶事,简略至极,不想脏了他的眼睛。只详述了与小满有关的事,不知道自己的想法是否可行,毕竟谢长明的幻术学得着实糟糕。结尾处问了几句他近日过得如何,若是等不及要来,一定要让人护送。

  写完后,又展开一张白纸,将望津之事,一一说给许先生。

  盛流玉收到这封信时,已是五六日后了。

  他是在经过游廊时被纸鸟撞到的,拆开来看完了,神色也没什么变化,继续往前走。

  向崔令颐问话已是几日前的事了。

  这次出来,盛流玉没有带猫,他不用人伺候,一贯是独自一人,路上也遇到些侍女侍从,纷纷向他行礼。

  认人倒很快。

  盛流玉停在三乘斋前,推开虚掩着的门,听到那位周姓长老道:“你撞上大运了。两百年前,小重山上下,有名有姓之人,已经将那位得罪到头了。只等着……”

  盛流玉便立在门扇旁,影子被拉得很长,因背着光,瞧不清神色,只看到小长明鸟拿烟云霞充当发带,松松散散地束着发,还斜插了一支簪子,很简单的样式,只是上面雕了朵花,颜色鲜艳,玉质无瑕,远远看过去像是不死木的花。

  他便偏头看着屋内众人,莫名地居高临下,声音泠泠:“等什么?”

  周渚,也就是如今长老中的为首之人,起身朝盛流玉迎去,慈眉善目地笑道:“正等着殿下。”

  盛流玉寻了个椅子坐下,目光落在邹行身上,他很有眼色,径直朝外走去,带上了门。

  周渚亲自为他斟茶,试探地问:“当年的事,殿下似乎已经明了了?”

  盛流玉给出山茶牌,让崔令颐离开小重山,本来也没有隐瞒的意思。一是为了证明他确实不在意一个崔令颐,不会找他麻烦,二就是为了告知长老,他确实已经知道了。

  果不其然,不用他再多加查证,长老要和他谈那些旧事。

  盛流玉要知道缘由。

  周渚叹了口气,很可惜似的:“殿下出生时,确实有几桩不如人意的事,是我们做得不够。”

  “两百多年前,天神忽然降下诏谕,说世事纷乱,会降下一位新的长明鸟,要亲自教诲。也就是殿下您,会是人世的希望愿景所在。”

  新的长明鸟怎么来,不能是泥土捏成的,而是从血和肉里诞生。

  周渚露出痛惜的神色:“陛下心中的小情胜过大义,不愿让您的母亲有孕。但这件事,是天神的指示,怎么能做不成?当时的长老上告天神,终于,天神将陛下圈在祭坛。”

  所以越灵有孕,长老和护神卫会在那看着。

  长明鸟一族,小重山一脉,名头是为天神提灯之鸟,说起来好听罢了。百年一次的祭典,最开始不过是先代长明鸟为了稳固在修仙界的地位而做下的决定,并不一定能得到回应,近千年才逐渐能每次都得到指示。

  对于小重山所有的鸟而言,长明鸟不是最重要的,天神的赐福才是。所以即使盛百云有心爱的妻子,违抗天神的命令,长老也不会听从。

  周渚说到这里,忍不住抬头瞥了盛流玉一眼。

  小长明鸟半垂着眼,端着盏冷掉的茶,手腕看起来比纯粹的釉还要白,比没有温度的瓷还要冷,他说:“然后呢?”

  周渚道:“您才出生时,竟耳不能闻,眼不能视,竟会如此。现在想想,也许是您生于混沌,便于天神教诲。”

  也许,盛流玉本来是该从小聆听天神教诲的。可惜的是,越灵诞子后,盛百云终于被放出祭坛,但已无力回天。为了泄愤,将蛋丢到了深渊中。或许是运气好,盛流玉没有被饿鬼吞食,只是瞎了眼,聋了耳朵,魔气入体。

  但这一切都无所谓了。

  所谓希望,所谓愿景,不过是那位天神无法预言一个人的命运,而说下的谎话。

  盛流玉的神色沉静,似乎丝毫不为所动,他轻轻地说:“我知道了。”

  又挥了挥手,示意所有人都出去。在场的长老,无一不比他年长几百上千岁,他实在很不恭敬,但终究没有人敢多说什么。

  他独自待到黄昏。

  在这落日余晖,掉漆雕花,衰败山河中,盛流玉看到了自己。

  鸟匿于林,人行于世,盛流玉也不过是寻常的一只鸟,在芸芸众生中,显得渺小不堪。

  天道之下,皆为蝼蚁。

  盛流玉终于相信那封不知由来的信,他想起从前做过的梦。

  那个声音冷酷地嘲讽他,又似乎是怜悯。

  “你的人生不会有比现在更好的时候了。”

  那时候没有当真。

  谢长明去魔界的时候,对他说“大雪封山,我来寻你回家”,说“不要后悔”,亲吻他的时候,盛流玉觉得说那一天做的是梦,他可能也会相信。

  可是现在再让盛流玉回想,抽出脊骨的痛都算不上什么了。

  天道找不到谢长明,只能算到他的生死。谢长明是个普通的凡人,在未吃那枚果子前,不会修仙,无法叩问道心。吃了那枚果子后,不会再受天道管辖。他命中注定要吃那枚果子,命中注定要为一个人而死。在万万人中,天道选中最亲近的神鸟,当作寻找谢长明的指南针。

  原来去往谢长明的命运才是恶兆,对他,对谢长明都是。

  一切不明朗终将明朗,一切晦暗都会更暗,悬而未决的命运终将落下。雨会下,风不会停,鸟不能乘风而上,只会被吹走,跌倒,被夺走最珍贵的宝物。

  盛流玉没有好的命运,没有好的时候了。

  过去的那些快乐像一捧很细的沙,知道的真相越多,握得越紧,消失得越快,最后只剩一小点在掌心了。

  什么都没有了。

  盛流玉不想失去这些,但他宁愿松开手,放任这些细沙流光。

  小长明鸟也有必须要保护的人,他会为谢长明做到不可能的事。

第161章 左眼

  两百年前的事,无论是崔令颐还是长老,知道的不过是冰山一角,其余的都是盛流玉猜的。

  盛流玉问的最后一个人是盛百云。

  他与盛百云很久没有见面。盛百云不喜欢他,讨厌他,盛流玉感觉得到,他不是那种会强求别人喜欢的性格,谁不喜欢他就不喜欢好了,他不在乎。那么喜欢谢长明的时候,盛流玉也没想过改变自己,讨谢长明喜欢。

  因为他要谢长明喜欢的是真正的自己,如果不是,那喜欢就不是真的。

  现在想想,盛百云做的也并无错处,他死了妻子,孩子也不是他想要的。

  盛流玉同他谈完那些旧事,推门出来。

  他只觉得疲惫。

  从台阶上走下来时,盛流玉没留心,一脚踩空,险些跌下来,幸好扶住了一旁的栏杆。许久未修缮的木头朽了半截,扬起的飞尘沾上盛流玉雪白的袍子,簪子也顺着头发滑落,摔在地上,很清脆的一声。

  在此之前,失明的十多年里,盛流玉从未有过如此狼狈的时候。

  邹行吃了一惊,连忙走过来,想要扶住盛流玉。

  盛流玉朝他轻轻摆了摆手,慢慢低下身,拾起簪子,一点一点擦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