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夏夜秋浦
还有,他在怕什么,为什么这么简单的事情他就像是故意压着自己一样,不敢想不去想?
而他受了刺激,便闭着眼睛,摇了一下头。
单灵知道若清在纠结什么,可单灵不认为若清是邺蛟,反而认为若清是十一,毕竟那位来自昌留的小娘娘叫了澶容叔公,而若清在梦中的视角也未必是对的。
她与若清说,也许是若清太过在意自己的前世,所以才会以并非自己的角度去看自己,这也是有可能的。
她道:“你别乱想,你若信得过我,我可以进入你的神海去看看,看你有没有操纵林宅的回想,如果有,你是邺蛟,澶容不是,如果没有……你也不能继续骗自己。”
若清知道这件事马虎不得,便点了点头。
可因他的身体不好,神海脆弱,单灵也不敢贸然出手,就让他先去看澶容,先确定澶容是与不是。
单灵说到这里又问:“我总听你说十一十一,那个十一是谁?”
若清魂不守舍地说:“氾河一支的,名叫宿枝,是先陈长公主的儿子。”
可在这句话说完之后,单灵的表情忽地变了。
她愣愣地看着若清,沉默片刻才问:“你知道我为什么会犯错被关在地下吗?”
若清摇了摇头。
单灵说:“你和澶容之所以会抓着我不放,必然是因为我的师父是罡目,也知道我能通过师父留下来的眼睛,看到来日可能会发生的大灾大祸。说句实话,师父分给我们眼睛,就是要我们在祸世之乱出现之前点醒世人,而到了我们这代,还活着的只有我和师兄九枝。”
“我平日住在齐南,大事小事都是师兄出面,只是犯错那年师兄上了年纪,肉身拖不住师父的眼睛,我见他身体亏空的厉害,便要他避世不出,并从那年开始扮作师兄,为世人带来避祸之语。”
“大概是天河九年,我在废帝陈已安登基之前做了一个梦,梦到了氾河一支将天下染红,梦到有个叫宿枝的人放出了饲梦。我看到这里,心中十分慌张,便把这场梦写在了玉简上,送到了师兄的面前。师兄看着这个玉简,久久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只告诉我此事不要声张,然后他去找了越河尊。而当初我与清潭是好友,清潭来见我,看我愁眉不展,便带我出去喝酒,我与他相交甚好,加上起初看他一身正气,以为他是个生性洒脱正直的人,也没防着他,几杯烈酒下肚,他问我怎么了,我醉酒糊涂,摇了摇头,玉简却在之后掉了出去,这事就被他知道了。次日一早,我便梦到故去的师父,他对我摇了摇头,说了句你啊……然后天就黑了,我就被关在了地下。”
“你听到这里是不是想不通我为什么会犯错,毕竟我们的警醒之语本就是留给世人的,世人知道又有什么不可?”单灵说,“那时我也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起初以为是谁在害我,后来我努力往上爬,却发现怎么也爬不出去,最后才确定了这是天罚。”
“天罚?”
“对,正如世间万物都由天道运行一样,凡事都讲究一个规矩,罡目的眼睛是依靠着天河而生,本就与天道息息相关,直接干涉的力度是最强的,而我继承了罡目的眼睛,便也能跟天道对应上,天道若是有意惩罚我,我便会顺从天道的处罚,因此那埋着我的土其实只是些寻常的泥土,只是我违背不了天道的意愿,所以破不开那些土,只能被困在哪里。而天道如此做是说我做错了事,而靠着师父的眼睛预言多次的师兄师姐哪个都没有犯错,唯独我犯了错,我就在想我是错在哪里,是有关氾河和宿枝的预言说错了,还是这件事不该说?最后我想到了,我与师兄说出这个梦的时候我并未受罚,这件事被清潭知道后我被罚了,说明这件事我应该如师兄所说的那般,就让这件事停在师兄那里,不能让别人知道。”
“没过多久我品出了一件事,那就是这件事不能跟清潭说,亦或者说氾河一族的事、我做的那个梦,最好的结果就是停在我师兄那里,而我却把这个梦告诉给了其他人,从而引出了其他的后果。”
“什么后果?”
“……之后的数年我一直在想,如果当初我只把这件事告诉师兄,师兄去找越河尊,两个人没准会针对这件事改了氾河祸世,宿枝放出饲梦的死局。可我如今说了出了这个梦,没准清潭会把这个梦说出去,到时候氾河一支的地位被我动摇,若是有人趁机迫害氾河一支,趁机逼迫宿枝,引得宿枝放出饲梦,那我这个梦就是由我亲手推动的。这也算是预言,但前者和后者之间简直是天差地别,所以这件事是我错了。”
她无比悔恨地说:“可能是我无形中推动了当初的乱局。”
她这么一说,若清的心忽地被人抓紧,十分地疼。
脑袋里有什么钻了出来,有声音正对若清说就是如此。
好似一切灾祸的源头都在这里。
一切的不幸都是从面前单灵的这句话开始的。
不知为何,若清有一种感觉,聂泷之所以有机会插手氾河皇宫的事,能够肆意进出皇城,宿枝之所以会被越河尊带走,冥冥之中都是因为单灵的预言。
因为单灵的预言,聂泷频繁出现在皇城,一点点渗透了氾河和昌留。
因为单灵的预言,越河尊真的收下了宿枝。
没准当初的越河尊是想氾河与饲梦息息相关,他不能动氾河,又不能放任宿枝放出饲梦,所以就把宿枝带走自己看管,也让聂泷频繁出入皇城,监视氾河一支的动向。不料聂泷存了坏心,把一切的事情都往单灵预见的场景推去。
因为这件事,阿惹和意绫被害了,昌留的鲛人被害了,氾河一族全都死了,就连宿枝……恐怕也是如此。
而他梦到了宿枝好几次,宿枝就那么惨兮兮地坐在墙角,身上总是带着伤,总是被人追赶着……而他一想到这里,心痛如刀绞,顿时红了眼睛,用一双充满恨意的眼看向单灵。
怨她吗?
怨的。
可他是作为谁在怨恨单灵?
单灵负责的就是避开灾难,给人预言,她去预言,说出自己预言的事情没有错,错的却是她没有设防,这件事被清潭知道了。
而她为自己的错处付出代价了吗?
她的亲族全部死亡,是不是冥冥之中还给昌留与氾河的血债?
若清想不通这件事,他闭着眼睛,回忆着过往看到的一幕幕,想着宿枝,想着季庭生,想着意绫和阿惹,以及死在海底无人知晓的昌留,忽然心底涌出一股子恨。
他在未知情绪的推动下喊了一句:“你!”
他的声音很大,像是在宣泄什么。
单灵被他吓了一跳,又想想他说的话,以为他是那位宿枝,当时眼中涌出了愧疚的情绪,她沮丧又难过地说:“这件事是我不对,我若不是想着师兄走前说过饲梦还会重来,我肯定不会厚着脸皮继续活着,你如今怎么骂我罚我都是你对。”
接着她说了什么若清听不清了,他忙着平复心里忽然涌出来的恨意,浑浑噩噩的想着他为什么这么恨?
难道说即便转世重生,只要前世的记忆在心底留下的影子太重,也会有一些杂乱的反应?
原来,他还会为了已经过去的事情感到生气。
而念着单灵之前说过的清潭害她,他冷着脸继续问:“你说清潭害你又是怎么回事?”
单灵道:“我被关的第六年清潭过来见我,说外面现在乱了起来,邺蛟动了,谁也治不住他,若是这样下去不知要死多少人,他想要我看看,世人能不能避开这次的祸乱,能不能压制邺蛟,可那时的我犯了错,即便身上有师父的眼睛在地下也看不清楚,这时他又说要我把眼睛借给他,由他来看。他说,等他处理完邺蛟的事就会回来接我。为了让我信他,他把心交在了我的手上,用心换了我的眼睛。那时的我还没想通我为何犯错,我信他了,他却拿着我的眼睛走了,害得我族亲死亡之时我毫无办法,只能听着他们今日做了什么,明日做了什么……后来,我听说他借着我的眼睛看到了邺蛟的弱点,我听说他杀了邺蛟,砍了邺蛟的头埋在了一处山中,再后来,他因为这件事立了功,饲梦也没有被放出来,我就想,他做的事还是好的,那样我就安心了,我也没指望他回来救我,我就是想要知道外面现在怎么样了,饲梦如何了,可我没等到他,我只听到了一个消息,他在杀了邺蛟的地方建立了一个门派,他成了清原的祖师,直到死前也没把眼睛还给我。”
“他利用了我,骗走了我的眼睛自己成就了功名,一百年后我出来了,我本想去清原,可物是人非,我没了眼睛,失了一身的神力,去了又能如何,难不成要对着他的棺材吐口水?——我觉得没有意义,也不想活了,就想在死前去师兄离世的地方看上一眼,不承想捡到了师兄留给我的信,信上说饲梦还会被放出来,要我去找能阻止饲梦的人,我拼命地算,算了很多次才算出来能够阻止饲梦的人在哪里,最后跟着天道的指引,找到了卡在石缝中的季环生。”
“季环生很怪,他的身体时大时小,时而颠倒,时而对调。我不知道他这奇奇怪怪的身体算是怎么回事,见他蠢笨,就把他养了起来,如今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是弄明白了他是怎么一回事。”
“如果说你们真的改变了过去,如果季环生是因为一千年后的你们插手了那段过往才出生的,那他体内就会有错乱时空留下来的力量,他就像是出生在两代缝隙中的异类,因此不符合天道出生规矩的他,才有可能阻止钻了天道空子的饲梦。他时大时小的身体可能就是受到了这件事的影响,但这不是最重要的。”
“若清。”她愧疚地走向若清,一只手伸向若清,小心翼翼地说,“你恨我也好,厌恶也好,我都受着,可现在最重要的事不是这个,而是即便澶容是邺蛟的转世,他也不可能有修改过去的力量,这事很奇怪你懂吗?你必须去摸清他的情况,不管是为了天下,还是为了澶容,你都不能放任他不管他,如果你真的不管他,他若是犯了什么错被世人围剿,他未必会赢,就像他千年前就没赢一样,你懂吗?”
她情真意切地说:“趁现在还没有出现什么乱局,你一定要把这件事查清楚,现在能救你们的只有你们自己,不管你是谁,澶容是谁,现在都不能含糊不清的带过。”
若清自然知道她说得有道理,所以他没有开声反驳单灵。
片刻后,若清睁开已经变得平静的眼眸,对着单灵不悲不喜地说:“你要我要怎么做?”
“进他的神海!只有你进他的神海才能看到他藏着的秘密。”单灵说到这里,弯下腰从肚子那里取出了一块白白的石头递给若清。
“低阶修士进高阶修士的神海有危险,这块石头是我师父留给我的,你带着它进去,它能保你在危险的神海中来去自由,不会被澶容的神识攻击。”
若是以前若清听她这么说一定会收下,可现在的他不是过去的他,经历了太多的人已经开始很难相信别人,加上他担心单灵会因澶容可能是邺蛟而算计澶容,说什么也不肯用单灵的东西。
而他不用,说的也直白:“我不要,我不信你,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因为澶容可能是邺蛟便要借着我的手害他,我怎能肯定你的这块石头对他没有坏处。”
单灵急了:“我行得正坐得直,我真不是那种玩弄手段的奸佞小人!还有,如果澶容的神海……”
“那就让他吞,那就让他杀!”若清直接站了起来,打断了单灵的话,咬着牙说,“我宁可死在他的神海里,也不会允许任何人借着我的手去害小师叔!谁也不行!”
话音落下,单灵知道多说无益,愁得不知怎么做比较好。
能说的话似乎已经说完了。
若清不愿意继续对着她,转过身离开了这几乎要把自己逼疯的房间,来到了门前坐在了门槛上。
他老实地坐在这里等澶容回来,脑袋里装满了这些杂乱的事,重的几乎要坠下去。
他就这样坐了许久,终于等到澶容回来了。
澶容对那金龙门很有兴趣。
若清打起精神,抬起头看向头顶的金龙门,“你为什么想去看这金龙门?”
“有种感觉。”
“什么?”
澶容说:“这东西很重要。虽然不知道重要在哪里,但就是觉得很重要。”
他这番话说得很无厘头。
若清无意细究,他筋疲力尽地拉着澶容的手,将脸贴向澶容微冷的手背。
“师叔。”若清用疲惫的沙哑声音说,“我想去你的神海看看,你会让我看吗?”
澶容顿了顿,问:“你想看什么?”
“单灵说想知道你是不是邺蛟,需要进你的神海看看。我想确认一下。”若清说到这里仰起头,观察着澶容的每一个表情。
澶容也在看着若清。
他比若清看的还要认真。
就在若清以为澶容会拒绝他的时候,澶容终于收回了凝视他的目光,低声说:“好。”
看到澶容答应,若清的心情却越来越糟。
澶容这样百依百顺的态度让他觉得他做出的每一个决定都是很残忍的事情……
可为了弄清真相,他别无选择。
他压住沉重的心,拉着澶容,两个人一同躺在一张床上。
澶容一直乖乖地跟着他,从不说自己在想什么。等着若清躺下,澶容望着旁边的床幔,忽地叫他:“若清。”
“嗯?”
“这个东西给你。”他一边说一边掏了一下衣袖,却是拿出了一块云纹玉。
他把玉佩郑重地交在了若清的手里,对着若清说:“你收好,不要让任何人看到这东西在你的手里。”
若清拿着那块玉,脑袋像是被人打了一拳。
如果他没记错,清原的玉已经被素音偷走。
为何澶容手中会有一块云纹玉?
若清张开嘴有意问个明白,澶容无意多说,就道:“你自己看吧,我今日起得早有些乏了,先睡一会儿。”
若清点了点头。
心事重重的两人一同合上了眼睛。
……
一股暖流贴着脚底,一路拖着若清来到了十分贫瘠的土地。
若清知道每个人的神海都是不同的,每个人的神海都会根据每个人的内心变成不同的景象,可若清从不知道澶容的内心会是一片荒地……
这里的天是闷青色的,没有一根草,没有一片云,只有干枯的河床以及土地。
如果说每个人的神海都是根据自己的内心塑造的,那澶容的内心为何如此贫瘠荒凉,他为什么这么不开心?
若清心情复杂,注视着脚下干得仿佛轻轻一捻就会变成细粉的土地,慢慢地往前走去。
若清在这片神海里找寻着澶容藏起来的秘密,以及在澶容的视角能看得到的事情,可他什么也没有看到。
不知道走了多久,若清终于看到了不一样的画面。他来到了一处深坑前,那深坑像是干枯的海面,一望无际,又充满了海水退尽的荒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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