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夏夜秋浦
可那些都与业怀无关了。
在业怀的手贴在自己头顶的那一刻,宿枝像是感受到了什么,突兀的停止了挣扎的动作,像被谁定住了一样,愣愣地看着前方。
可这里太黑了。
业怀不是龙,嘴里没有炫目的龙珠,只有浓重的黑色吞噬着他的身影,将他藏了起来。
而在这片空洞的黑暗中。
业怀的手心贴着宿枝的头,在心里念着——
【赠予骨肉,送与我福,以子一生,交于反手……】
紧接着,一片温暖的白光出现在了业怀手中,驱赶了宿枝眼前的黑幕。
在头被砍掉之前,业怀把自己的骨头送给了宿枝。
如果说宿枝的天阳体是他的弱点,如果说人的身体太容易死亡,那他就把如今这世上最强的身体送给宿枝。至于他能不能化龙——都不重要了。宿枝借着他的骨肉修出蛟身,用他的身体化龙,也是化龙。
而他愿意让出自己的机缘,毫无悔意。
在此刻,他学了宿枝。
他弯下腰,脸侧的黑发落在宿枝的脸侧,光影交错间,取走了宿枝手上的怨物。
其实他不傻,他看出了这是什么,只是为了让宿枝安心,他不曾提起,宛如不知道这件事一样,小心地安抚着宿枝那颗受了伤的心。
而在如今不需要了。
他学了宿枝,诅咒了自己。
他与宿枝交换了身体,取走了宿枝身体中的业障,取走了宿枝的不幸,取走了宿枝的伤病,就连宿枝造下的杀孽,他也背了。
他要死了,就要带走宿枝身上所有的不幸。
他要宿枝活得比谁都好,谁也无法踩着龙身打压宿枝。
他以自己的命诅咒饲梦,将危害宿枝的东西封在了他换来的身体里,替宿枝去做个这个容器。而在诅咒生效的时候,“阿鱼”的身体抽搐了一下,一阵紫气从阿鱼的头顶飞出,直接没入了邺蛟的指骨……
而业怀能与宿枝交换身体的引子,就是他对宿枝的爱。
毕竟怨物的触发是需要条件的。
心里的执念有多强,怨物才会有多强。
而他心里最看重的是宿枝,所以他对宿枝的喜爱成了怨物触发的根基。
他想要成功诅咒自己,就要拿自己心中最重要的情绪去催动怨物。
那这个诅咒就是建立在他爱宿枝这上。
如此说来,如果有一天他变心了,这个阵法就会失效。只是他是个死心眼,他不觉得自己会变心,他只是觉得,如果宿枝是他的劫,他便不能继续去喜欢对方,这样只会害了对方。
因此,他爱宿枝,却把爱用雾气遮挡了起来。
他想,他会永远爱着宿枝,却也会永远不去正视这件事。只有这样做,宿枝才安全了。
直到这一刻,他终于懂了珠藤会留下的原因。
如果能护对方无事,他是能活一世,还是能够转世,都是不重要的。
所以,就这样吧。他替宿枝背着氾河病弱的身体,替宿枝承担杀业,替宿枝永远留在这里,宿枝则带着他赠与的骨肉,离开这里吧……
“宿枝。”
在一块骨头被塞到身体里,在浓郁的血腥味灌进口中,冲散了堵着自己的死水时,宿枝听到了业怀比起以往要平静温柔的声音。
他说:“我想了一下,琼海太冷清了,沙漠里很难看到绿洲,确实不适合你住,所以,我放你走了……”
话音落下,一把黑刀砍下了巨大的蛟首,四周传来了一阵欢呼声。
那声音就像是另一个世界传来的一样。
高兴与亢奋,阴冷与绝望,两个不同的世界,有着不同的悲欢离合。
而在逼人疯狂的欢呼声中,宿枝咬着牙,拼尽全力挣脱出一只掉了一半皮的手臂,在蛟首被斩落的那一刻,一把抓住了停在空中的怨物,握住了阿鱼的鳞片。
那一瞬间,四周亮起了柔和的金光。
而金光出现,却把头顶的白云吹走了。
这时,不一样的雷落了下来。一条星河出现在众人头顶,朝着蛟首四周劈了下去。
“是天罚!是天罚!”
一时间,天玄府的人,还有一同围剿业怀宿枝的人陆续被雷劈中。雷声落下,发出宛如怒吼一般的巨响。
一瞬间,狂风骤起,乌云密布,远方的天际不时有青光闪过,似乎是愤怒的青龙在彼端张大了嘴巴,势要吞下下方的山河。
“怎么会这样?”清潭瞬间慌了神,不能理解地看着上方,“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是天罚?”
与薄辉这些后修为尊的不同,天罚是天道星河的意识。天道是万物根本,就连薄辉这类强者都不能脱离越过。而天道负责运行万物,如果降下天罚,说明这里的人做了什么错事……
清潭想到这里,难以置信地看向那个停止化龙的尸体,心里出现了一个猜想。而托着自己有罡目护身的原因,他没有被天雷击中,但被天罚夺走了一身的修为。
身旁的无牙与他一样,托着手里的龙影没有死去,但家中儿女全都被雷击中,死在了身边。
这一瞬间,场面乱了起来。
清潭意识到错误的发生,手都不会了。
可无牙却咬着牙,喊他“看看么!错事已经做做了!已经没有办法挽回了!我们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封饲梦!”
他见清潭惊魂未定,一拳打了过去,恨声说:“如今我们和邺蛟与宿枝结了仇,他们被迫害成这样,你还指望他们出来后毫无怨言吗?若是他们动用了自己的力量报复,你我又能怎么办!所以听我的!封——!”
“封——!”
这一声近乎疯狂的封,险些盖住了雷声。
两人明知是错的,还是借着天雷成阵了。毕竟无牙说得有道理,清潭确实不敢放宿枝出去了,也怕业怀冤魂作祟,就下了死手。
冰冷的水就这样灌入了地下。
天雷围着水阵,将地下的两人拖到了地底。
蛟首被人按在下方,蛟身被无牙拖走了。
不知为何,那被业怀赠与了骨肉的宿枝没动。直到最后一捧土盖上来,一切都结束了。
而阿鱼在天罚结束后醒了过来,没有办法再想任何事情了。
回忆小师弟死前那一幕,想着远山中死去的师兄弟,他再也受不住了。
找不到归处,困于内疚的他提剑自刎了。蓝色的血顺着下山的坡道,一直流淌,就像是阿鱼死前的那些心事,因为混了泥土,变得泥泞了……
在阿鱼死了后,清潭这才发现远山里发生的事。因为远山没人了,清潭又要守着饲梦,便占了远山,改为清原。
阿鱼等人则因为死前执念太重,并未转世投胎,而是留了下来。
他们总想着自己还没有接宿枝回来,总想着没能救师父,所以就在禁地里盼着望着,等着宿枝,等着师父醒来。到时候远山还是远山,师门还是师门。
也因为死前自己的身体被操控,对宿枝说了过分的话,阿鱼性情大变,从原来寡言稳重的人,变成了后来的唠叨性子。
像是怕宿枝不懂他在想什么,继续误会他一样,他心里想什么,嘴里就说什么。而他不愿意看到自己的脸,就时常顶着一个鱼头。纵然可笑,却不是那个伤害了师弟的面容……
时间缓慢地往后推移。
其实业怀和宿枝的交换并未彻底完成。
就在业怀有意送出宿枝,把所有的不幸都留在自己身上时,宿枝捏住了漂浮在空中的鳞片,在业怀触发了怨物的那一刻,与业怀同分了这份苦楚。
经过此事,他与业怀的命格混连在一起,变得不分彼此。
彼时他、饲梦、业怀,成了另类的共生体。
他们拥有着共同的力量,共同的宿命,以及共同的困境。
但与他和饲梦不同,业怀死了……
而宿枝唯一能做的就是拼尽全力,护着业怀的元神,不让业怀承受太多。
但不知是因为饲梦的力量,还是因为业怀的力量,或者是饲梦和业怀的力量混合了,导致他有了一双可见万物的眼睛。
他看到了很多的事。
即便本体被困在水牢中,他也能看到百里之外的宁欢。
宁欢的手臂往下无力地垂去。
那个女修背着宁欢跑了很久,好不容易进了城,城里却没有医修。女修不认识路,就慌张地到处找着。
如同那次业怀背着自己一般,她大街小巷的找人帮忙,求人救命,可长公主逃走的那次,他们被上京挂了画像,谁都知道宁欢是宿枝的妹妹,知道她的长相,所以没有人愿意救她们。
那女修就这样背着宁欢的身体,从天亮走到天黑,从温热走到寒冷,然后在四周的灯火中迷失了方向,跪在了在寂静的石板路上,再也无法直起身子……
宿枝看到这里,久久没有说话。
他可能是没想到他救了这么多人,却没有人愿意在她们遇难时,帮她们一把……
宁欢死的时候,宿枝一直在想,如果有人能来救救她,如果有谁能救救她就好了……
可没有。
宿枝的天彻底黑了。人间世的声音在这一刻都远去了。
他躺在水牢之中,四周飘散着业怀藏在嘴里的糖盒子和酒杯,以及那封信。
那些东西都落在了水中,与他的处境差不了多少。
此时,糖快化了,信也湿了,酒杯也沉到了地下……而他就倒在爱人的白骨中,窥不见阳光,闻不到周围的血腥尘沙,带着聚不起来的糖,沉入了地底。
而在数个深不见光的日子里,他一直没有闭上眼睛,他紧盯着上方那个巨大的头。
那是业怀的头。
可那双他极为喜爱的浅色眼眸却不会睁开了……
他怀里藏着业怀的元神,却不敢放出业怀说说话。
他喜欢业怀,喜欢到心都疼了,所以他不能把业怀留在这里,他要业怀好好的活着……
而他的愿望很难吗?
他又做错了什么?
其实,当业怀的头掉下来的那一刻,强烈的恨意包围了他,模糊了他心中的善恶界线。那一刻,他过往的努力,过去的坚持,都碎在了九月之中。被头顶的太阳晒干了,只留下了修补不了的裂痕。
他好恨。所以,出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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