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裴不知
这下,任容慎再如何强作镇定,也忍不住猛地仰起了脸。
亲政!
是他疯了,还是太后疯了?
这个词,自他即位以来,堪称日思夜想,心心念念。
可太后又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地让出权柄?又怎么可能坐视他顺利亲政,从此绝了让楚王继承大统的心思?
曲女史却笑意盈盈地在一旁听着,没有丝毫异议的样子。
容慎心知此事没那么简单,谨慎道:“太后的意思是什么呢?”
贺兰修面无表情地转述道:“太后的意思是,天子加冠,自然是天大的喜事。而若能喜上加喜,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容慎茫然地重复了一遍:“喜上加喜?”
贺兰修深吸了一口气,才道:“臣有一外甥女,与陛下年纪相当,才貌也可堪充为天子嫔御。陛下若能在举行冠礼的同时大婚立后,太后自然会欣慰至极。此后陛下亲政,太后也尽可以放心了。”
容慎心中一凛:“大……大婚?”
见贺兰修沉默不语,曲女史连忙笑道:“陛下既然要亲政,那后宫便必是要有人主持的。皇后乃一国之母,若是中宫后位一直空缺,亦会令陛下的威望有损。”
“太后的这位侄孙女,陛下大约也曾见过,上次秋猎之时,她还跟随太尉一起出游了的。这位小姐出身望族,又在边关长大,既有高门贵女的知礼,又有将门虎女的威仪,再加之容貌倾城,实在是与陛下再相配不过的。”
容慎愣了愣,见贺兰修脸上的表情愈发冷寒若冰,立刻道:“多谢太后厚爱。只是朕这副不争气的身子,实在不好耽搁了太后疼爱的晚辈。”
曲女史脸上的笑容淡了些:“陛下莫不是觉得,太后的侄孙女不配后位?”
容慎心思急转,好容易找出一条理由来:“为了赈济雪灾一事,国库本就吃紧,冠礼都办得艰难,哪里还有银钱主持大婚?”
“此事倒也好办,太后已想过了。太后是想给侄孙女寻个好归宿,也是想给陛下选一位贤妻。既然是为陛下排忧解难的,那自然不能令陛下为难。先将其册为贵妃,待到日后国库充盈,再晋升为皇后也不迟。”
容慎苦笑一声:“太后思虑得倒是周全。”
“那陛下的意思是,答应了?”
容慎摇摇头:“请太后恕我不能答应。”
“陛下可是想清楚了?”这回说话的竟是贺兰修,“左右此处没有旁人,臣就不跟陛下拐弯抹角了。陛下若不立后,太后便不会轻易还政于陛下。自古以来,皇帝亲政之后,却依然有太后听政甚至摄政的,似乎也并非没有先例。”
“……朕想清楚了。”
贺兰修当即转头看向曲女史:“女史听清了?回去还请禀报太后,说臣已经尽力劝过,陛下却执意不从,因此这并非是臣不肯尽心的缘故。事已至此,臣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这便先行告退了。”
说完,他也不顾曲女史骤变的脸色,直接转身扬长而去,任谁都能看出,他此刻的心情极为愤怒。
“太尉大人!”
曲女史下意识迈出几步,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匆匆向容慎行了一礼,道了声告退,就又急匆匆地追了出去:“太尉大人,还请留步!”
福禄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又听容慎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打探打探,太后和太尉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贺兰修脸上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咬着牙关回答了段轶的问题,“我的好姑母,拿亲政之事要挟小皇帝,准备将我姐姐留下的唯一血脉,送进深宫去当皇后!”
段轶先是一怔,旋即道:“此事说来倒也不奇怪,太后想在皇帝后宫安插自己的亲族,的确有利于继续掌权。而一旦有了皇嗣,立为太子,那之后的皇储身上也会流着贺兰家的血脉。只是……那可是你姐姐拼了命才留下的血脉。”
“这皇后的位置固然尊贵,可如果她在天有灵,也定然不会想要看见自己的女儿沦为皇帝与太后博弈的棋子。”
若最终是皇帝胜了,他岂能容下外戚一党的余孽继续做自己的皇后?
而若是太后胜了,那废帝的皇后又能落得个什么好下场?即便侥幸得以善终,也注定要孤苦守寡半生了。
濯缨这个当舅舅的,自然不会愿意将姐姐留下的唯一血脉推进这样的火炕。
像他们这样的人家,轻轻松松就能保证家中的女孩儿幸福无忧地度过一生,又何须让她去做那劳什子的皇后,在政治斗争之后忧惧终身呢?
“无妨,濯缨。只要太后的懿旨没下,此事就还有转圜的余地。就算真的下了旨意,以你的地位权势,难道还会护不住表小姐吗?届时只推说她生了病,或是悄悄地送往别处,实在不行,再让她去道观住上两年,只说是为亡母祈福,想必太后和皇帝也无法拿你怎么样。”
“这倒不必。”贺兰修道,“皇帝已经拒绝了。”
段轶狠狠一惊:“什么?皇帝竟然宁可不亲政,也不愿立太后的族亲为后?”
贺兰修缓缓摇头,叹了口气:“皇帝亲政已成定局,太后此举,也不过是病急乱投医罢了。如果她还有把握继续把持朝政,你以为她会惦记着一个皇后的位置?”
段轶一头雾水道:“此言何解?小皇帝明明直到现在都还摸不到半本奏折,怎么亲政就已成定局了?”
“以往每次有人上奏请求太后还政,太后都以皇帝尚未及冠为由推阻回去,尽管所有人都明知这是推脱之辞,但皇帝的冠礼,确实已经成为保皇一党心中最后的底线了。若到了这一日,太后还是不肯放权,那他们就算鱼死网破,也定要跟太后及外戚彻底翻脸。”
“先帝驾崩之后,太后刚刚临朝之时,改赋税,清吏治,整军纪,决策何等英明,手腕何等强硬,因此虽然招来了不少外戚弄权的非议,可民间一片感恩戴德,就连朝堂众人也看在眼中。即便那些最为迂腐的老臣,嘴上不屑女主监国,可心底都是暗自佩服的。”
“然而近两年来,皇帝冠礼愈近,太后心中越慌。慌不择路,忙中出错,只顾着打压异己,提拔心腹,却不再用心于民生富国之事,对待朝中政务也越发敷衍。若她没有这般行事,朝中那些原本中立的大臣,也不会纷纷倒向保皇一党了。”
段轶默然片刻,才道:“但宫中禁军、京畿大营还有北境大军都在你的手中,只要你坚决不肯松口,那些文臣,难道又敢跟刀枪硬碰硬吗?”
“太后当初破格封我为太尉的时候,便是这样想的。”贺兰修淡淡道,“而我初封太尉之时,也是这样想的。”
“……那,现在呢?”
“现在么。”贺兰修闭了闭眼睛,“前次雪灾之事,今日朝会殿前,已经足以令太后开始怀疑我的用心了。而且,我猜她可能知道了什么,譬如我时常夜访宫中,潜入含章殿的事情,这才彻底确定了自己的猜疑。”
“否则,我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让她宁可跟我撕破脸皮,也要将我姐姐唯一的女儿拿去做跟皇帝交换的筹码,还要我亲自前去跟皇帝商议。只要进了后宫,哪怕是做皇后,难道还不是捏在她这个太后的手里?”
段轶恍然道:“原来如此!”
他就说,太后为何明知贺兰修有多重视这个外甥女,却还是要如此行事。一个后位固然重要,可贺兰修这个侄子和他手里的兵权不是更重要?
原来是觉得,既然贺兰修已经不能倚靠,而她注定要让出权柄,那便做一场最后的利益交换,并顺势将贺兰修的软肋捏在掌心!
此计未必有多高明,可确实算尽了人心。
只是,大概她也无法料到,含章殿的那位,宁可不要她放权,也不愿迎娶贺兰修的外甥女为后吧?
含章殿里,福禄躬身回报道:“陛下,看样子,太尉大人确实跟太后起了龃龉,而且正是为着贺兰府的表小姐入宫为后一事。”
容慎拿着书的手一顿:“知道了。”
“太后与太尉离心,外戚一党的势力可就大大地削弱了,这是好事才对,陛下为何却闷闷不乐呢?”
容慎垂眸道:“太后毕竟是他的亲生姑母,还是看着他长大的,比一般的感情更加深厚。这样的亲人,罔顾自己的意愿,为了争权夺利,不择手段地利用自己看重的人,此种感受,应当比被敌人算计更加痛苦吧。”
“陛下这是,心疼了?”
“不,我是在想一件事。”容慎放下手中的书,无意识地敲击着面前的桌子,沉吟道,“此事若换成郑王,他绝不会动怒至此。那他先前那般恼怒我算计他,是不是也能说明,他心里有我?”
福禄:“……”
第67章
入夜, 万籁俱寂,高大厚重的宫墙被皑皑白雪所覆盖,更添了几分冷清与深幽。
两队巡逻的禁军迎面相迎而来, 大约是怕惊扰了这皇城之中的贵人们, 只看着同僚熟悉的面孔轻轻点了一下头,彼此示意之后, 就又擦肩而过了。
在他们离开之后, “咯吱”一声,一道通向冷宫的小门被缓缓推开, 而后闪出了两道身影来,轻巧地踩在了柔软的雪地之上,而后消失在深深的夜色之中。
转眼之间, 两排浅浅的脚印就又被纷纷扬扬的大雪覆盖, 没有留下半点踪迹。
进了冷宫, 关上殿门, 福禄顾不上抖自己身上的雪, 先连忙往容慎身上加了件斗篷, 低声劝道:“陛下,快披上。这么冷的天, 您还穿得这么单薄, 万一又着了凉生了病,那可如何是好?”
容慎轻轻打了个寒战, 又搓了搓险些冻僵的手:“不然还有什么办法, 万一被禁军发现了,穿着内侍的衣服尚且还能应对, 要是再加一件斗篷,谁还能看不出我是个假太监?”
“唉。”福禄叹了口气, “但愿太尉能记着您的这份心,领了您这份情。”
堂堂一朝天子,想见一个臣子,居然还得自己冒着大雪,深更半夜溜出去偷偷见面,这要是传出去,还不得惊掉天下人的大牙?
“别说那些有的没的了,快,把这个破床移开。”
福禄只好上前去挪开了床,扭动机关,少顷,一条黑漆漆的暗道便露了出来。
小半个时辰之后,太尉府。
祁飞羽推门进去,只见贺兰修坐在宽大的檀木书桌后面,面色沉郁,不知是在出神地思考什么。
他上前禀报道:“主子,皇帝来了,人在正厅。”
贺兰修下意识愣了一愣,颇有些意外,但很快就反应过来,起身往外走去:“随行几人?是否有人护卫?”
“只有一人,就是那个名唤福禄的内侍。”
“……胡闹。”
一看见容慎,他便蹙眉道:“陛下深夜驾临,所为何事?为何不带侍卫随行?皇城内外何等危险,朝中局势何等诡谲——”
“我想你了。”
猝不及防的一句回答,竟让贺兰修连后面原打算说什么都忘了。
祁飞羽和福禄默默地退了出去,一左一右地守在门外。
容慎拢了拢身上的斗篷,已然冻僵的手指还没有缓过来,只能略显僵硬地握进手心:“那日含章殿一别,你就再也没有进宫去见我。我原以为你是为立后一事恼了我,可再一探听你上朝时的情形,我这才知道,你是伤了心了。”
他的声音放轻了一些,又道:“我知道,你的意志远非常人能及,就连当初在战场上中了暗箭,都还能佯装无事,咬着牙指挥到底。直到收兵回营,控制不住栽下马去,才被人发现你竟然中了箭受了伤。若不是伤势严重无法掩藏,恐怕你为了稳定军心,至今也不会让旁人发现此事吧?”
贺兰修避开他的视线,淡然道:“主帅一旦伤重,军心必然涣散,即便换作是其他老成的将领,他们大约也会如此行事。”
容慎微微笑起来道:“太尉大人不但有万夫莫敌之勇,更是有算无遗策之谋,这样的文韬武略,世上哪会有敌手可言呢?能打败太尉大人的,恐怕也只有太尉大人自己了。”
贺兰修抬起眼来,却不曾言语。
容慎继续道:“我前日闲来无事,翻了翻习凿齿的《襄阳耆旧记》,其中有一句话,令我印象颇深。这话是,‘夫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太尉大人既然深谙用兵之道,想必也对心战之法颇有体会,不如给我讲讲其中的深意吧?”
谈及兵法,贺兰修下意识接道:“心战之法,自古有之,历代名将,无不用之。虽然战场形势各不相同,应用的手段看起来也大相径庭,但要总结起来,无非就是利用人性之弱点,或威慑,或诱导,或欺骗,刺激其精神,击溃其斗志。即便是威猛强大的百万雄师,一旦没了斗志,亦会成为敌人的囊中之……”
说到这里,他蓦地顿住了。
容慎冻僵的手终于恢复了正常的体温,这才上前去握他的:“既然你什么都知道,那么你更该知道,你一人之才能,足以倾覆天下,又何止百万雄师呢?敌人只要用计令你失去斗志,那北境大军、京畿大营和宫中禁军即便加在一起,又能算得上什么?朝中如果没有你坐镇,那这皇位,这江山,不也就成了对方的囊中之物吗?”
“……我明白你的意思。”
虽然不知道容慎为什么会突然同他说一些,但对方话中的提醒和鼓舞之意显而易见,贺兰修自然不会误解了这番好心。
他轻轻回握了一下容慎的手,分明是还带着寒意的一双手,却让他的心变暖了些许。
在从书房迈向正厅的路上,关于容慎深夜到访的来意,贺兰修想到了很多种可能。
可能是听说了他和太后的嫌隙,容慎想要趁势说服他转投明主,将他收为己用。也可能是发生了什么情势紧急的大事,令容慎不得不冒着偌大的风险亲自前来请求自己的帮助。
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容慎费了这么大一番功夫,竟只是为了这样一个……对上位者来说幼稚到有些荒谬的目的。
“其实,若只有与太后反目这一件事,还不足以令我丧失斗志。”贺兰修也放下了几分戒备,难得坦诚道,“这件事,我早有预料,因此虽说来得突然,但我也不是不能接受。这些日子,我也并非意志消沉,而是在知晓了一些事情之后,不得不开始思考日后之事。”
容慎茫然道:“什么?”
“当初北境那场雪灾,你可知我为何那般笃定,宁愿得罪群臣,也坚持要朝廷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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