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裴不知
傅兴有些担忧引火烧身,尚在犹疑,一旁的傅迎就迫不及待地答道:“我知道!提拔我爹的上官年老返乡之后,新来的上官倒卖军需,又强纳良家子为妾。因着军法严明,被我爹爹撞见之后,他还动过灭口的念头,污蔑他暗中通敌,欲要置他于死地。”
“幸得众位士卒都知道我爹的为人,纷纷为他担保,这才没能被那老贼得逞。我爹眼见事已至此,无力抗衡,为了保命,只能尽早请辞。因着这个,就连新立的战功也被那上官夺去,安在了自己的头上!”
他并不知道这两个贵人是什么来路,可他的直觉告诉他,若要为爹爹伸冤,这可能是他这一生之中唯一的机会了。
果不其然,傅迎话音刚落,就见那白衣公子也转过了头来,神情十分肃穆。
然后,他们父子二人就被带到了镇上最大最豪华的客栈,还有人前来细细盘问此中实情。
好在这些人的态度都十分亲和,又有好茶好饭招待着,倒令他们父子慢慢地就没那么紧张了,那些一直压在心底的委屈,也不自觉就倾诉了出来。
楼上,贺兰修推开房门,手上还端着一个托盘:“厨娘将熊掌做好了,又把熊胆取了出来给御医制药,别处的肉,我猜你大概吃不惯,就留给侍卫们分食了。”
“怎么还要你亲自跑一趟?让人送上来就是了。”容慎嘴上这样说着,脸上却不自觉地露出了笑来,显然很享受贺兰修对他的好。
他嘴刁,尝了两口就放下了,只去夹那些清淡的菜色。贺兰修也不嫌弃,将两只熊掌都吃了个干净。
饭后,贺兰修摩挲着容慎的肩,感慨道:“总算把你养胖了些,摸起来没有之前那般单薄了。”
容慎倚在他怀中,找了个舒适的姿势,惬意地眯起眼道:“从前心惊胆战,如履薄冰,哪里有心思吃喝,连觉都睡不安生。如今朝政已稳,没什么心思了,又被你拉出来逍遥玩乐,身体自然就健壮了起来。”
贺兰修笑道:“逍遥玩乐么?说得好像我是什么佞幸逆臣一般,天天勾着君上花天酒地,不理朝政。”
容慎眼睛一斜,勾起他的下巴,用调戏良家少男的纨绔口吻道:“有卿这般风华绝代的佞幸,朕可是恨不得夜夜笙歌不早朝呢。”
贺兰修见他眼波流转,声音勾人,显然是存了些异样的心思,当即便配合着将他压到了榻上,低声道:“那臣这便侍君笙歌,不令陛下失望。”
容慎心愿得偿,满足地在客栈吱呀作响的床上同心爱之人胡闹了一回。
半晌之后,二人平复气息,收拾妥当,这才携手去楼下散步。容慎尚有些步伐不稳,好在贺兰修臂力过人,紧紧地箍着他的腰,除了姿势稍显亲近之外,也没有谁能看得出他身上的异常之处。
两个人名为消食,实为偷听,在大致听完了事情之后,一时间都有些沉默。
这样的事情对他们来说并不罕见,每一次微服巡游,他们都会在路上有许多耳闻目睹,当场查办的贪官污吏就不少,代替当地父母官主持公道更是寻常。
像今日这一桩事情,说大也不大,可说小也不小。
对他们来说不大,因为比起他们在朝堂上清剿的那些贪官巨恶,甚至某些地方上的豪强,这小军官的所作所为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而且,傅兴和傅迎父子过得也还算凑合,虽说生活拮据,可比起另一些苦命人来说,至少保住了性命。
然而对于傅兴而言,这却是一件天大的冤屈。
他去投军之前,本来有一位青梅竹马的邻家姑娘,本来在他升任百夫长之后已经口头议定了亲事,谁知后来他灰头土脸地狼狈返乡,不仅前程没了,就连饷银也没了。姑娘的父母不顾女儿反对哭闹,当即就把她绑上花轿,嫁给了邻村的鳏夫富户。
傅兴消沉许久,后来还是认了傅迎这个苦命的孤儿当儿子,有了家人,想着要养家糊口,这才重新振作起来。若是没有傅迎,他恐怕已经一蹶不振,如今不知流落到哪里去了。
贺兰修牵着容慎到了院子里,见他神思不属,捏了捏他的手心,宽慰道:“再如何圣明的君主,治下都免不了会有这等腌臜事发生,这是人心之恶,难以杜绝。你不要总往自己身上揽,尽力就好,否则时日久了,恐怕还会生出心魔来,届时若伤了身子,反倒令亲者痛,仇者快。”
容慎听他开解,心知自己是钻了牛角尖了,一时间更对他生出了几分依赖,忍不住往他身边挨得更紧了:“若没有你指点,我还不知要走上多少弯路。只是我从前坐在龙椅之上,眼中只有江山和天下,却没有活生生的一个个人。心中虽然牵挂着民生百姓,却只能看见官员的奏报,并不知内里的实际如何。”
“如今跟随你一路走来,方知各家都有各家的难处,各人都有各人的苦楚,再想起你从前不顾朝臣死谏劝阻也要一力推行的那些变革,才更能理解你的用心良苦。”
贺兰修摇摇头,笑道:“你也不必将我想得多么无私伟大。我想要江山安宁,河清海晏,其中也存了想让自己过得更加舒心的原因。若是各地烽烟四起,民生凋敝,我难道还能安居高位,逍遥自在吗?”
“世间之事,大抵都是如此。人人都想要自己受益,至少也不能损失自己的利益,这是人之常情,即便是古之圣人也难以免俗,更何况我们又不能用圣人的标准去要求凡人。”
“自古以来,君主都想要清廉的忠臣,大臣都想要宽容的明主。可倘若一朝位置交换,臣子登上了皇位,你猜他还会不会做出跟自己为人臣时同样的选择?真到了那个时候,他就会明白,对臣子的有罪不罚轻拿轻放,就是对自己皇权的挑衅,也是对国家秩序的威胁,以后再难服众不说,还会令胆大妄为之人生出叛逆作乱的心思。”
容慎恍然道:“所以当初推行变革之法,许多人反对,是因为威胁到了当时的他们。可若是易地而处,将他们换一个位置,他们也许就不会如此反对了。”
“正是如此。”贺兰修投过去一个赞赏的眼神,“譬如开放科举,乃是给了平民一条改换门庭的通天大道,这对平民有利,平民自然欣喜。对你我而言,读书考试的人越多,就越容易选出良才,不会再愁无人可用,这自然也令你我欢喜。唯独受到威胁的,是垄断着朝廷选官的世家,从此他们不仅要跟平民出身的官员平起平坐,而且再也不能靠家族势力在朝中一手遮天,所以他们自然要反对。”
“他们的声音大,而且更容易传到我的耳朵里,我就以为此事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所有人都在极力反对,竟然无一人支持。”容慎回想起前几年那些个不惜死谏的朝臣,叹息道,“可自从跟随你来到民间亲眼所见,我才知晓百姓对此是一片感恩戴德,家家户户都燃起了攒钱送子孙进学的希望。”
“说实话,我当时心中十分犹疑,很怕你得罪世家,会招致报复。更何况,此事又是旷古未有之举,听起来实在没有把握,一着不慎,恐怕就会留下千古骂名。”
贺兰修看向他,脸上露出了一丝惊讶:“那你倒是藏得很深。我还以为你打心底里赞同我的决定,全然没有看出你有旁的心思。”
“因为,如果连我都质疑你的话,你大概也会对自己心中没底吧。”容慎微微抿唇,道,“我当然很清楚你的想法没有错,只是或许时机尚未成熟,或许朝政尚需平定,我担忧这些可能会成为你的阻碍,令你无法达成心之所愿。”
“但你既然已经决定放手去做了,我就必须要成为你最坚实的后盾,让你没有任何后顾之忧,安心地去放手一搏。”
“不然,我当这个皇帝,又有什么意义?”
第74章
傅迎到底还是跟着那两位陌生的公子一起走了, 当然还有傅兴一起。
他们父子俩本来就是没有田地的猎户,家中又不富裕,只有一间破旧的屋子, 也不值什么钱, 因此离开也并无负担。唯一需要担忧的, 大概只有这两位公子可能不是什么好人,要将他们父子拐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
傅迎到底年纪还小, 很快就放下了戒心,鞍前马后地追着两位公子跑。
然而傅兴见识过人心险恶,哪里敢轻易放下戒备。他白日里并不往公子们眼前去,只隐在随从堆里,不动声色地打探消息。
却没想到,这些随从各个都训练有素, 嘴巴极严,任他费尽心思, 也没有被他瞧出半点破绽来。
夜里在客栈投宿时, 趁着屋里只有他们父子二人, 傅兴才低声对傅迎道:“白日里贵人们都同你说了什么,你一字一句地讲给我听,莫要有所错漏。”
傅迎仔细回忆了一番, 才答道:“今日用完早饭一上路,二公子就把我叫到马车上去, 问我此地的风土人情, 有没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 后面又问我农户们田地收成几何, 百姓交税是否艰难,有没有那等仗势欺人的恶霸贪官, 送孩子去公塾读书的人家多不多。”
“我一一答了,但二公子始终表情不变,我也看不出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只能噤声。后面他一个人静静地待了一会儿,不知道想了些什么,突然又问我识不识字,想不想读书,还说我是个习武的料子,回去可以给我找个厉害的师父。然而以后即便要走这条路,书也是必须得读的。”
傅兴听了不由暗暗点头,道:“二公子说得很对。听他这样说来,想必是真的为你的将来在做打算。在这一件事上,你要好好听二公子的教诲。”
“我晓得的,爹爹。”傅迎应了一声,接着道,“后来大公子近前来说,前面要经过一条街,看起来有不少新奇的玩意儿,问二公子要不要下去逛逛,二公子就下了马车,还说我年纪小,正是要长见识的时候,也一起去看看吧,我就跟在了他们身后。”
“一路上果真看到了不少漂亮的物件,其中许多造型奇特,我都不认得,好在二公子似乎也不大认得,大公子耐心地一一给他解释来源用途,我也顺便听了一耳朵,这才长了不少见识。原来那处是四方商路交汇之地,有好些东西连京中都没有的,因为不易储存运输,就在此处将货物处置了。”
傅兴今日也跟在队伍之中,自然知晓这些,但随从们各有职责,越是在这样人多繁华的场所,越是要打起精神小心警觉,哪里能像傅迎一样悠闲游玩,还能顺便长了这许多见识?
傅迎却不知他心中已经渐渐放下了防备,接着道:“二公子虽然觉着新奇,却并没买什么,只是四处看看,倒是大公子颇有兴致,买了好几个小物件,都是成双成对的。”
傅兴一听,眉头微动,又听他道:“后面逛完那条街,正要回马车上时,二公子突然瞧见一个卖伞的老婆婆,便问大公子还记不记得,他十来岁第一次见大公子时,就是在一场大雨之中,大公子将手中的伞给了他,自己却冒雨离开了。”
“大公子想了想,却说不记得有这回事。”
“二公子笑起来,说他是随手做这些事做惯了,何况那时还不知自己的身份,自然不会放在心上。可打那时起,他就知道大公子是个面冷心软的人,因此之后才会去找上他。现在想来,说不定是早就生出了旁的心思而不自知。只是他那时年岁太小,还没琢磨明白,大公子就远走边关了。再相见时,已然阴差阳错,被迫成了敌手。”
“大公子听了,恍然道,原来还有这一节前情在,又问二公子怎么不早些同他说。二公子说,刚开始不说,是没有机会。后来不说,是知道他不会相信。再后来不说,却是已经无需说了。即使没有这一段,如今他们两人的情谊也不会更改。”
说到这里,傅迎很想不通似的,问道:“大公子和二公子不是表兄弟么,怎么会十来岁才第一次见,见了面还认不出来?而且,被迫成了敌手……这又是什么意思?他们二人分明融洽得很,看不出有丝毫嫌隙的样子。”
傅兴心中却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想起初见时两人的亲昵情状,再结合此刻傅迎转述的这些话,他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从前他同青梅竹马的邻家姑娘相处之时,都远比这含蓄多了。也就是傅迎年纪太小,在这方面还没开窍,这才懵懵懂懂,一派无知。
他连忙嘱咐傅迎道:“两位贵人之事,你平日跟在身边,看见也就看见了,听见也就听见了,可全都要憋在肚子里,千万不能对旁人提起,知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了,爹!”傅迎感觉自己被怀疑了,微微不满道,“要不是爹爹问我,我怎么可能泄露分毫?”
“那就好。”傅兴想了想,又道,“听你细细讲来,他们二人感情极好,为人也不错,不像是别有用心的奸恶之人。既如此,你就好好跟在他们身边,长见识也好,学本事也罢,总归对你将来是有好处的。爹也不求你日后有什么大出息,只要能快活舒心地度过此生,爹就心满意足了。”
傅迎点点头,道:“爹爹放心。二公子说了,等回到家中,就会替爹爹主持公道。大公子却说不必那般麻烦,过些日子他亲自往边关去一趟就是了,到时候会捎上我们父子二人,亲自看那狗官的下场。我看他们的态度,丝毫不把边关的小将官放在心上,恐怕比我想得还要更有权势一些。”
“我也这样觉得。”傅兴道,“看衣食住行,只看得出他们阔绰,却瞧不出到底是有多豪富。然而再看那些随从侍卫,却各个都是出类拔萃,极难得的人才。要将这么多人才聚拢在一起,可不是单单有钱就能做到的。再看他们对官员毫无敬畏之心,恐怕会是达官显贵,甚至皇亲国戚。”
这夜,父子二人密谈许久,虽然大致放下了心中的戒备,可因为二位贵人未知的身份,他们这一路上还是提着一颗心,既期待他们口中的前程,又忐忑于前方未知的道路。
直到半个月之后,他们这一队人马在距离京城百里之遥的皇家行宫停了下来。
行宫的守卫甚至没有盘查他们的来历,一看见大公子的脸,就立刻低头行了一礼,而后恭恭敬敬地将他们迎了进去。
队伍中的父子二人不可置信地愣在了原地。
另一边,贺兰修和容慎却已经抬腿进去了。
这处行宫规模不大,但是环境清幽,内里设计得十分别致,因为太后喜欢梅花,所以先帝特地为太后修建了这座赏梅别宫。可惜行宫完工不久,先帝就猝然驾崩了,甚至还没来得及陪太后来上一次。
如今他若是知晓,这座行宫最终成了太后的久居之所,也不知会是喜还是悲。
一进行宫,贺兰修就敏锐地察觉到容慎绷紧了身子,看起来有些紧张。
想来那几年他在前朝后宫同贺兰霜斗智斗勇,心中留下了不小的阴影。
贺兰修低声道:“你若不想见她,就先去歇着,我自己进去就是了。”
容慎看了他一眼,却摇摇头道:“我跟你一起去。”
这到底是贺兰修的亲生姑母,也是他在这世上为数不多的亲人之一。这份心结若是迟迟不解开,他怕贺兰修日后想起来会感到难过。
比起这个,曾经那点朝政之争又算得上什么。反正如今已经尘埃落定,他和太后之间的那些纠葛,就不要牵连贺兰修左右为难了。
两人还没走到太后的寝殿,就先听见了一道朗朗的读书声。
他们循声望去,却见一个少年正立在园子里扎马步,边练武边背书,声音洪亮,腰背直挺,显然被教得极好。
贺兰修不由感慨道:“恪儿居然也这么大了。”
那边的容恪却极为敏锐地捕捉到这道声音,立刻转过了身来。
“修表哥!”一看见来人,容恪下意识就朝这边跑了过来,可临到近前,却又犹豫地顿住了脚步,而后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罪臣容恪,参加陛下,参加圣王。陛下万岁,圣王万岁。”
“谁说你是罪臣?”贺兰修扶住他,缓声道,“你是陛下亲封的楚王,不必如此自轻。”
容恪登时就红了眼睛,又去打量容慎的反应,岂料容慎对他的态度也十分亲和:“圣王说得对。九弟在此侍奉太后休养多年,乃是一等一的孝子,朕嘉奖你还来不及,又何来罪臣一说呢。”
容恪垂下头去,用衣袖狠狠抹了一下眼睛。曾经无数个深夜里,他暗自吞下的委屈,不甘,难过,都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解脱。
“母后就在里面。”容恪将他们引到一处偏僻的宫殿,说,“她这些年潜心佛法,喜好清修,就连我也要隔几日才能见她一面。”
几人步入殿内,果然见蒲团上跪坐着一道瘦削的身影,看起来比从前清减许多。
贺兰修率先唤了一声:“姑母。”
那身影微微一震,口中的念念有词也停了下来,垂首安静了许久,才缓缓转过身来。
容慎把内室留给他们姑侄叙旧,自己安静地带着容恪往殿外去了。
当年,贺兰修在出征西域之前就预想到了宫中会生变,所以事先给太后留了一封厚厚的信,这信还是他亲眼看着贺兰修写完的。
信中细细讲述了他幼时得姑母照拂,少时得姑母看重之事,一桩桩一件件,都描写得十分细致,想来是一直印在贺兰修心底的。写到温情之处,贺兰修的眉眼都会柔和下来,这份亲情也绝非作伪。
可惜他们贺兰家的人,大概生性就有雄心野望,因此在大事面前,很难兼顾私情。
那封信能对太后起到作用,大概也是因为贺兰修算准了送出信件的时机。彼时大军在半路失去踪迹,太后明白自己和郑王的谋划已经被他们察觉,自知大势已去,为了保全自身,保全贺兰家,更是为了保全容恪,这才临阵反戈,帮容慎除掉郑王,换容恪一条生路。
贺兰修的那封信,也不过是给她递了一个台阶而已。
若她执意与容慎鱼死网破,那封厚厚的劝降信,恐怕就会成为贺兰修给她的送别书吧。
在这对姑侄面前,情之一字,大概是最没用的手段。容慎迈过门槛,微微扬起了唇角。还好,他摸透了贺兰修更看重的东西,并且以此换来了他最想要的真心。
(完)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啦!谢谢大家的支持,下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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