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裴不知
“当然,此事现在看来,是事关重大,为国为民的好事。可谁也没有预知之能,怎么陛下当时就能笃定,太尉的一家之言必会成真呢?这雪灾若没有发生,那可是连陛下的冠礼都……”
门生提醒道:“学生记得,陛下当时说,他相信太尉的判断。学生当时就觉得,他们二人暗中大概早有来往,只是外人都不知情罢了。”
“说起来,太尉和太后的嫌隙,似乎也是从雪灾之时开始的。”
“原来如此!”老臣一拍大腿,突然醒悟道,“原来他们不是旦夕之间才联络上的,他们必然早已有所牵扯,只是一直不曾显露于人前。这也是太后如此决然的原因,否则就凭贺兰修手中的兵权,她至少也要跟贺兰修保持面上的和睦。”
话音刚落,马车突然猛地停住了,老臣身形一晃,脑袋险些撞在车厢上,门生连忙一把扶住了他,厉声朝外面喝道:“出了何事!”
答话的却不是车夫,而是一道低沉的声音:“杨大人,太尉邀您一见。”
“太尉若要见老夫,为何不提前下帖,为何不明言邀约,却要在此拦路?此非君子之行,而是盗贼之举。若要私下相见,还请他日另行下帖吧!”
片刻的安静之后,响起的却是贺兰修的声音:“杨老大人,贸然相请,确是我的不是,我自当亲自向老大人赔罪。只是今日也确实有正事要与老大人相谈,事发突然,亦耽搁不得,还请老大人委屈一回。”
门生低声道:“老师,此事必有蹊跷,不可轻信啊。”
杨泊安闭了闭眼,又叹息了一声:“我如何能不知晓?可人都已经堵在这儿了,这位太尉大人近日看起来又颇有投效陛下之意,我若是推拒太过,会不会坏了陛下的大事?”
“自古宫变,都有挟持重臣的先例!老师就不怕……”
“怕。可我已经是一把老骨头了,就算陛下真的遇险,我也无法再四处奔走,唯一的用处,也只能是入宫与陛下共患难罢了。更何况重兵在前,他若铁了心要拿我,我难道还有反抗的余地?”
杨泊安再睁开眼时,眸中已经是一片决然。
“走吧!”
“老大人深明高义,忠君之心,真是令人动容。”贺兰修的声音又传了进来,“不过不必劳烦老大人亲自动身,只需命车夫随行就好。来人,带路。”
听见这话,杨泊安微微松了一口气,而后稍稍缓过神来,便立刻低声对门生道:“可有笔纸?”
门生茫然摇头:“没有。”
杨泊安四下打量,最后一咬牙,从里衣的衣袖上猛地撕了一块布料下来,又咬破指尖,在门生的惊呼声中将渗血的指尖按在了布帛之上,颤巍巍地写下了两行字。
他将血书塞进门生的怀里,声音苍老,语气中却还有着年轻时的热忱与坚定:“想办法将此信传回府中,不成的话,那便将它藏好,绝不能被任何人发现。若我有难,定要将此事宣扬出去,号令天下,保卫王驾!”
门生含泪接过血书,低声保证道:“学生定然不辱使命!”
杨泊安想了想,又咬牙道:“若是有朝一日,就连王驾也……你要记得,诛除逆党固然重要,但更要紧的,是天下万民的安稳。绝不能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就置天下百姓于不顾!”
门生正要答应下来,却又突然想起,这话似乎十分耳熟。
“贺兰修其人,当世之英豪也。若生在乱世,他必为枭雄。可生在此时,他却未必能当个良臣。好在他心中还存着对黎民的怜惜,对江山的敬畏,因此不至于祸乱天下。”
“不至于祸乱天下?那他为何还会如此行事!”
“此事尚未有定论,不要声张。你待会机灵着些,多看少说,见机行事。”
“……是。”
不过半个时辰,马车便又悠悠地停了下来。
杨泊安被门生搀扶着下了马车,刚一下车,就看见贺兰修似笑非笑地望向他的衣袖处,似乎对他方才的所作所为心知肚明。
杨泊安心中一紧,连忙道:“太尉大人!这是何处?你又为何引我至此?”
“这是我太尉府的后门。事涉机密,委屈老大人了。”贺兰修一挥袖,“杨大人,请。”
杨泊安带着门生,一路提着心穿过了偌大的太尉府,直到行至内院,看见一个灯光下侯着的身影,他突然大惊失色,腰已经下意识弯了下去:“臣杨泊安,参见陛下!”
容慎已经快步走上前来,搀扶道:“杨老大人,快快请起。”
“是朕想同老大人私下相谈,不欲惊扰旁人,这才请太尉悄悄地将老大人请过来。令老大人受惊了,还请老大人莫怪。”
“太尉先前曾对我说过,满朝之中,只有杨老大人这样的忠义纯臣可以重用。如今一看,果然太尉之言分毫不差。”
杨泊安已经被感动得几乎热泪盈眶,他的门生却谨记着他的吩咐,始终悄悄关注着皇帝和太尉的动静。
只见太尉姿态随意,神情闲适地与皇帝并肩而立,意兴之至,还会相视一笑。
这不太似君臣之间的相处之道,倒更像是……
更像是什么,门生却形容不出来了。
第69章
大殿之内一片肃静, 几乎连众人的呼吸之声都清晰可闻,躬身上奏的臣子宛若磐石一般坚韧地立在原地,即使周围已然弥漫着四起的杀意, 他也依然不退不避, 视死如归。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背上的冷汗越来越多, 已经快要浸透了厚厚的里衣。
“大司农。”威严的声音终于自上方响起, 很轻,很慢, 却毫不掩饰其中的威胁之意,“哀家刚刚似乎听见了一些荒谬之语,想来是上了年纪, 耳力不佳, 一时竟听岔了。有劳段大人, 重奏一遍罢。”
段璎握着朝笏的手不由自主地轻轻一颤。
可他心中清楚, 从他方才出列的那一刻起, 他就注定站到了太后的对立面, 从此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这不仅是他和整个段家对皇帝献出的投名状,更是段轶身后的贺兰修, 向天下人昭告改换阵营、与太后及外戚一党割席的告知书。
想到贺兰修, 还有他亲自送过来的皇帝手书,段璎不着痕迹地望了一眼位列群臣之首的那道背影, 终于心神一定, 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壮着胆子开口道:“启禀太后, 臣方才所言,乃是税法改革之事。”
他一字一顿的声音在殿内回荡起来:“太后先前定下轻徭薄赋之策, 减免农户田租,此乃厚恩大德,百姓无不感激涕零,深念太后之恩。然则,田税虽轻,丁税和兵役的负担却日渐沉重,此乃战争之故,本是战时应急之举。可如今北境已定,胡虏已平,若仍按如今之税法行事,恐怕会招致国之祸乱。”
贺兰霜的脸色阴沉下来:“如此说来,哀家当初为保障大军后方的安定呕心沥血,转头却成了这天下的罪人了?”
段璎连忙告罪:“微臣不敢,太后息怒!”
“息怒?你让哀家如何息怒?”贺兰霜冷笑一声,“当初胡虏屡屡来犯,不征兵役,如何戍边御敌?不征丁税,如何保证大军后勤供给?兵器,粮草,衣物,军饷,哪一项不需要巨额的钱财供养?没有丁税兵役,尔等如今能安安稳稳地站在这朝堂之上高谈阔论,明里暗里地责骂哀家横征暴敛?”
“太后明鉴,大司农绝无此意。”眼见段璎有些抵挡不住,一旁的杨泊安出列替他分辩道,“昔日战时,太后之策确实英明无匹,即使换作古时的圣人,大概也没有更好的法子。可如今战事已然平定,大战之后,又有雪灾,百姓正需要休养生息,若再加之沉重的丁税兵役,恐怕会得不偿失啊。”
“杨大人此言差矣。”外戚一党的臣子驳斥道,“国库本就不甚充裕,若减免丁税,那就只能再加田税,这岂不更是倒行逆施?再说兵役,如今北境倒是平稳了,然而西边和南边可都还有异族虎视眈眈呢!若是一朝战事又起,杨大人去哪里调兵来?难不成,要让田地里从来都未经操练的农户扛起锄头去御敌吗?”
“丁税和兵役越重,藏匿人口,成为流民黑户之事就会越多!如今已经有农户纷纷躲入富户府中寻求庇护,若再放任下去,令豪强越发地强,朝廷越发地弱,届时若真的再起了战事,恐怕你想照着户籍册去征兵,都不知道户籍册上的人丁都跑到哪去了!”
“罗大人此言甚是。人丁和土地都是一国之本,无论哪一个有所损缺,都会妨碍国之根本啊。减免田税,受益的只有农户。可人丁之税过于严苛,受损的可是所有百姓。平民之小家,尚且期望人丁兴旺,何况一国之大家,又岂能因税收而令百姓不敢繁衍?”
“不收税,那国库的钱从哪来?官僚的俸禄谁来发?偌大的国家又该如何运转?”
“民富则国富,民强则国强。若一味弱民而强国,恐怕此国之强,亦不能久矣!”
一众官员热火朝天地争论起来,本该肃穆庄严的朝堂又乱成了一锅粥,谁也不肯先退让半分。
喧闹之中,容慎饶有兴致的目光落在了贺兰修的脸上,语气听起来十分好奇:“太尉,你在笑什么?”
他这一开口,众人便下意识安静了下来。
这些日子,他们也看清了,这位看起来和和气气,甚至没什么上位者架子的皇帝,若真的发作起来,可未必比太后容易对付。
更何况,他此刻发问的对象,身份又是这般敏感……
贺兰修施施然答道:“启禀陛下,臣只是在笑一件有趣的事情。”
“哦?既然这般有趣,不妨说来听听,让朕和太后也一同笑笑。”
“诸位大人熟读经史,深谙政事,在朝堂之上争执起来,却无一人记起三岁小儿都懂得的道理,这难道不是趣事一桩?”
容慎配合着露出愿闻其详的表情:“是什么道理?”
“过犹不及,物极必反。”
“爱卿的意思是?”
“臣未曾经手过税收之事,可只听各位的争论,却好像是两个饥肠辘辘的人站在满桌盛宴之前,吃多了怕撑着,吃少了怕饿着,于是一个宁愿撑死也不想饿死,一个宁愿饿死也不想撑死。可难道在撑死和饿死之间,就没有半点折中之法,既能饱腹,又不至于难受吗?”
容慎微微笑道:“税法乃是国家之大事,民生之根本,诸位大人思虑周全,也是尽职尽责的体现。不过太尉之言甚为有理,诸位既然都是一心为国,总能想出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不如先各自回去好好想想,待想到了稳妥的主意,再递折子上来,同大家一起商议。反正此等要事,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轻易定下的。”
众臣一齐躬身行礼:“陛下圣明!”
“好了,今日的朝会就先到这里吧。朕看太后气色不佳,还是早些回去休息为好。”
说罢,容慎便站起身来,待到贺兰霜拂袖而去,他才面不改色地从另一侧离开了。
百官总算送走了这两尊大佛,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就见皇帝身边的福禄公公笑眯眯地迈下阶来,当着众人的面道:“太尉大人还请留步。陛下有诏,请您前去一起研讨军务。”
贺兰修略一点头,便跟着福禄往内宫去了。
众人面面相觑,可到底什么也没敢议论,只交换了几个心知肚明的眼神,就都沉默着散了朝。
贺兰修一进内宫,就不断有宫人内侍上前来见礼,许多都是他颇为眼熟的,甚至还有一两个,他都能叫得上名字来。
进了含章殿,就更像是回府了一样。
一路长驱直入,不用通报,便能直抵天子书房,进去之后容慎不在,宫人给他上茶请他稍候,用的茶叶还是他平时最喜欢的顾渚紫笋。
贺兰修在御案之前站定,随手拿起一本奏折来看,发现是一本普普通通的请安折子,只是字迹看起来十分扭曲,容慎的批复是让人家多练练字。
他忍俊不禁地把折子放回去,又拿起另一本来看。
这本看起来更加言之有物,对民生之事多有详述,容慎的批复也很认真,嘉奖了对方的政绩,还提出了不少疑问。
他正要把奏折放下,却听身后传来一声呵斥:“大胆贺兰修,竟敢趁朕不在,私自翻阅奏折,真是放肆!”
贺兰修转过身去,十分坦然地挑了挑眉:“臣还能更放肆一些,陛下想试试么?”
容慎已经换掉了方才威严的朝服,此刻穿着一身轻便的常服,闻言面色微微泛红,不像是一位刚刚在世人面前展露锋芒的少年天子,倒像是哪家偷偷跑出去与情郎私会的公子哥儿。
“试试就试试。”他嘴上这样说着,身体也不自觉地偎进了贺兰修的怀里。
刚要再说些什么,却突然看清了贺兰修手中拿着的奏折,“这个定襄郡守,最近上的几道折子都颇有见解,对民生政事也深谙于心。我正想问问你,要不要把他提拔到京中来。朝中缺人,缺忠臣,更缺能臣,我看他就是个不错的人选。定襄郡隶属北境,你先前有没有同他打过交道?”
贺兰修沉吟道:“陛下想提拔他,也不是不可以。”
容慎一听这语气,就知道不对:“这个人有问题?”
“此人才能平平,但为官清正,也算得上爱民如子。做一方父母官足矣,可若要高居庙堂,整日同那些老臣们唇枪舌战,恐怕就有些难为他了。”
容慎皱眉道:“这折子,怎么会是才能平平之人写得出来的?”
瞧见贺兰修但笑不语,他恍然道:“你是说,这是他人代笔!”
“不错。不仅如此,就连他平时施政,背后也少不了这位能人的指点。”
“这……这不是冒名顶替的欺君之罪吗?既然如此,方才我说要提拔他,你为何又没有反对?”
“因为陛下想要的只是这份才能,只要这份才能可以为陛下所用,那么它究竟出自何人,又有什么要紧?提拔他一个,可比改变整个选官制度,要容易得多。”
“你的意思是——”
“陛下先前问我,朝廷无人可用,究竟有没有办法可以解决。我如今回答陛下,有。”
“朝廷无人,可天下有人。高官府中的幕僚,不乏身负惊世才华之人,却因出身无法入朝,此乃世家大族垄断选官之故,更是朝廷制度腐朽落后之故。”
“可这些一辈子不能拥有名姓的幕僚,放在平民之中,也已经是极幸运之人了。还有更多的人,任他如何天赋异禀,任他如何一心报国,却因为从未碰过书,从未识过字,从未得到过一个机会,便就此埋没在芸芸众生之中,到死也没能做出什么大事来。”
上一篇:怎么,我信息素毒蘑菇你有意见?
下一篇:逼疯了言情文男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