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岛里天下
唤做大牛的小伙子蹲在火堆边,拾着根生木棍子往火心子上戳了戳:“要说勤快呀,还是得萧家那个田小伙子。天寒地冻的,蒙蒙亮的天儿,人便担着粪水往地里去了。”
“早间路上的脚印子呀,保管都是他留的。”
“说起恁小子,怪是忠心的人。谁家里有多的粪水他都去讨来往萧家地里浇,要我说,比咱自家里头的哥儿姐儿还顾家些。”
“哎哟哟,亏得你们将他一通夸,偏我要说两句不好听的。”
一瘦精精的黄牙老汉跳了出来。
“恁憨小子,不晓得是从哪个穷山沟里出来的,连粪水都没见过似的,一担子接着一担子的粪水打张二爷家里头担出来。跟捡着宝一般往地里浇,生生是把半块地的菘菜都给浇死了!”
听到老汉这般说,几个村户好事道:“真的假的?”
“嗐,菜就在地里摆着咧,我还能说假不成。你们不信自往萧家的地去瞧。”
老汉砸着嘴摇着头道:“可惜咯~那半块菘菜哟,要是咱,心都能痛死。”
“也就是萧家,铜子儿多,气儿粗,还捡个奴在家里养着。”
“咱这些村户是想都想不来的福日子,可惜了就是不会瞧人,看弄个啥回来,地都种不来,乡户人家还能喊他作甚。”
老汉砸吧着嘴停不下来:“怪是不得流落来咱岭县咧,好好的菜都能教他浇死,就是家乡没发大水冲了庄稼,这般料理田地,要不得两年也要落个要饭的结果。”
村户本是听个闲,可越听越是觉着说得有些过了,便道:“毛小子嘛,自是不如徐老汉你种了几十年地。”
“不说拿他跟老汉我比,便是咱村里比他年岁小的娃子都强过他,没见过谁用恁多粪水把自家地里的菜都给浇死的。晓得的是他勤快嘛,不晓得的还以为他跟萧家有仇咧。白糟蹋了菜,又糟蹋了粪水!”
老汉的声音扯得大,蹲着烧火的大牛抬手扯了扯老汉的衣角子。
"扯我作甚,莫不是老汉我还给说错了?"
老汉还没意识到蹲着的大牛给他使眼色,鼻子一皱:“哎呀,甚么味道恁臭,谁放屁了不成!”
他捂着鼻子,吊下来的眼皮扫着是谁发出臭味来,一扭脑袋就瞧见了边头背着半背篓黄叶子莼菜的田恳。
老汉噤了声。
虽是村里人时常聚在一处说人长短的,若非有仇,可到底还是不会说得太过难听,毕竟时有见着。
且这般若人不是,还教人径直就撞听着了的,也还真是不算多。
大伙儿都有些心虚的没吱声儿,装作没事人似的搓手烤着火。
徐老汉本是也有些悻悻的,没再张口说甚么,可瞥见道上的田恳虎着张脸不走,反而就杵在那儿瞪眼。
他心里头觉着自己有田有地,又是村里的老人了,怎都比这么个流落他乡,都贱卖给人做奴的人要高出许多。
怎能教恁般小子乌眼儿鸡似的盯着他。
他老汉便扯身对着田恳,梗着脖子道:“你瞅啥,也不怕教你听着,老汉我说得话可有一句假了!没编排你的不是!”
田恳竖起眉毛:“若俺家乡要不是发了大水,俺和俺爹不会流走他乡!俺在家乡田种得很好!”
“还嘴犟咧!咱又没去过恁乡里,谁晓得你说的真假,全凭你一张嘴说甚么就是甚么了。”
徐老汉哼声道:“你那背篓里的烂菜叶子未必还做得假。八成爹娘老子就是教你这般干不成事儿,嘴还犟给气死的!”
田恳闻着这话,浑身都炸了起来,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
一把扯住了徐老汉的衣领:“你胡说!不许你说俺爹娘!”
一群看热闹的村户眼见事情闹大起来,赶紧手忙脚乱的上去拉架。
“有话好好说,都是一村子的乡亲咧,别动手。”
田恳的力气蛮牛一般,教人拉扯着,也硬是甩开了两回,气急了一双眼要收拾徐老汉。
徐老汉也被挑起了血性,推着拉架的村户:“要人命了咧,有人生没人养的!外乡贼娃子,还敢来咱村撒野,今儿老汉就替你爹娘老子教教你!”
一阵鸡飞狗跳,也不知是谁,忙慌慌的去告了里正。
待着祁北南听说自家的田恳跟村里人打起来了,连赶去时,里正已经将徐老汉和田恳扯开了。
这当儿正背着手训斥着两人。
他先是斥了徐老汉倚老卖老,半点容人的心都没有,欺人外乡孩子。
又训了田恳不知尊老,万事都不该朝人动拳脚。
接着再骂了团在一处的乡亲,冬里闲就去将田地好生翻上一翻,大冷天儿的还跑出来烧火堆,聚在一块儿光晓得说是非。
大伙儿都教他说得不敢顶嘴,低拉着个脑袋。
“里正。”
赵里正见着祁北南来,这才歇了训。
与祁北南说了事情始末。
他道:“你来了便将恁小子领回去,好生管一管。哪能够同村里的老人家动手的,徐老汉一把老骨头了,如何挨得住年轻人的拳脚,这真要有个好歹,瘫在床上,如何是好。”
祁北南应声,他晓得里正不是发难他,说得都是实心眼儿的话,便道:“这天儿这般冷,还劳得里正出来费心这些事。”
他转头看着咬着牙,眼睛发着红的田恳,道:“还不快与徐老汉告歉。”
田恳心头恨不得咬那徐老汉一口,哪里愿意与他赔不是。
只他心中知晓自己如今连个自由人都不是,是人的奴,是人的仆,来这外乡上受人欺辱也是都是寻常事。
为奴的人,哪有甚尊严。
如今祁北南发了话,他就是一百个不乐意,却还是前去恁徐老汉跟前:“老汉别怪,是俺不对。不当出手伤你。”
徐老汉冷嗤了一声,他只受田恳扯了两下,教大伙儿拉开了,没真挨拳头,见此还有些得意。
他不拿正眼儿瞧田恳,用鼻孔出气:“你个做奴的,合该安守本分。也就是萧家,若换庄子上严厉的人家,奴仆惹事,恁是要拿大棒子来打的。”
“徐老汉说的是。可再严厉的人家也分辨是非,不会胡乱就与下人一通打。”
祁北南将田恳护去了身后,转与徐老汉道:“时下田恳不是的地方已与你告了歉,那老汉不对的地方,是不是也该与他告歉了。”
徐老汉灯直了一双老眼:“凭甚还要老汉我与他告歉!一个做奴的!”
“奴也是流血长肉,爹娘生,爹娘养的人!徐老汉年纪长,可也是有爹娘老子的人吧。你上有爹娘,下有儿女,辱人的爹娘是甚么作为?”
祁北南厉声道:“小田乡中受灾,洪水将屋舍冲垮,田地淹没,连亲娘也被洪水卷了去。他与爹流走到岭县,爹受病没了,下葬的草席都是卖身才换来的。老汉张口就胡编排,瞧人不起,端得比官老爷还高啊!”
赵里正光只晓得起了口角,徐老汉说了人爹娘,只是还不晓得田恳竟是这般可怜。
不由也道:“徐老汉,你这般说人爹娘属实是不厚道了!”
“老汉就随口说说,几句村野粗话而已,哪晓得小子竟就歪了意思。”
“徐老汉,恁小田已够苦了,你先前说的哪里对嘛。”
周遭的村户先前听老汉说骂已觉得不妥当,这般听得田恳的家里,更是同情起来。
徐老汉默了好一会儿,有些拉不下老脸来与一个小娃子赔不是。
可他不敢忤里正,大伙儿又都嘀嘀咕咕的。
一时间抖不起来了,气骂了句:“你们都偏帮外人!”
话毕,就想溜,却教祁北南侧身挡了去路。
他瞪着祁北南,可又不敢与之起冲突,只好又退了回去。
扭捏了须臾,这才折身与田恳道:“是老汉对不住了。”
说罢,老脸臊得慌,灰溜溜的走了。
平了事,里正宽慰了田恳两句,遣散了村民去。
人散了,田恳心里却十分不是滋味,原先只气怒而发红的眼,这招却吊起了泪珠子。
他没想到祁北南不仅未曾嫌他起事,竟还教老汉与他陪不是,颇有一种受人庇护了的感受。
可祁北南待他如此好,他心中反而更是难受了。
他哽着喉咙与祁北南道:
“谢郎君与俺主公道,只是老汉也说得不错,俺当真蠢钝,竟然连好好的莼菜都给浇死了。俺往后再不瞎倒弄肥了,必是规规矩矩的种地。”
亏得他先前还夸下海口,说自己擅治田地,定然能把庄稼料理得旺。
可这朝不仅是没将庄稼拾掇好,还亏损了去,心中很是自责愧悔。
祁北南瞧着从芯子上枯黄的菘菜,心境很是平和。
他抬头与田恳道:“我且与你说个故事吧。”
祁北南唤一脸犯了错事般垂着个脑袋的田恳在一侧的火堆边坐下,自寻了把柴火丢到火堆里,重新将火燃了起来。
他挨着田恳坐下:“相传古时候有个官员,他发妻亡故,心若死灰。皇帝见他颓废了几年也不见振作,便将其下放地方上历练,教他前去西蜀任官。”
“那个土地贫瘠,农户都吃不起饭的西蜀?”
田恳不知祁北南作何要与他讲故事,可听到此处,还是忍不住扬眸问道。
“你听过西蜀?”
田恳点点头:“听过,以前庄稼不好的时候,村里年老的农汉便会说:今年的收成怕是还不如西蜀咧~俺爹说西蜀靠着边陲,是个很远的地方。”
祁北南笑:“差不多便是这般一个地儿,穷困地薄,是天下人农户都有所听闻的。”
田恳道:“那皇帝还遣这官员前去恁般地方,当真是厌弃了他。”
祁北南却道:“早年间西蜀确是个不毛之地,可那官员下派之时,户部可查这西蜀之地上缴的粮产赋税之数,一年比一年高。不知觉中,粮食所缴,竟已能赶上江南富庶之地了。”
“那是为何?!”
“是啊,陛下查看户部典籍也疑惑,于是下派了这名官员前去寻究。”
祁北南徐徐道:“这名官员到了西蜀,大为震撼,只见百姓口中的不毛穷地,竟是成片葱然的庄稼。田地间是盆大的菘菜,手指粗的线豆,满地躺着的大冬瓜,沉甸甸饱满的稻子……这哪里是世人口中穷困的西蜀。”
“官员便想,莫不是早间在此任职的官员,凭着西蜀天高皇帝远而欺上瞒下,官员为中饱私囊而禀告此地荒凉,实则自来就很富饶?然而几番探查,才知原委。”
田恳听得入了神:“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闻说西蜀有这样一个人,他与你一个姓儿。姓田,唤做田万农。”
“他十分擅治田地庄稼,所造的肥料能教薄土变肥地,使得瓜果菜蔬长得肥壮,他制的药水喷洒在庄稼上,只除害虫而无害庄稼。”
“出此能人,西蜀这片荒贫地的庄稼生长逐渐可观,农户们都在他的铺子上去买药水和肥料,庄稼的收成一年便比一年好。”
“老百姓都言他是大善人,自出资兴修水利,教干旱之年田地不受旱,雨多之年,也不受洪涝所困。穷苦的农户前去他的铺子上买肥料药水,也可挂账,待着秋收以后再还。”
“这名官员觉得真是奇人,便前去亲见了田万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