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圆圆圆
这话若是旁人听了,恐怕以为魔尊已经因此不悦了。
便是旁边七窍玲珑心的狐主听了,心下都忍不住一跳。
实际上龙隐只是下意识嘴硬几分,凤清韵只要再多骂他一句,别说是酒,砒霜他恐怕也喝了。
然而下一秒,凤清韵却什么都没说,就那么一言不发地,当真把酒杯抵在他的嘴边,抬手就往里灌。
这次可没有魔气掩盖,周围所有赴宴的妖修见状都惊呆了,连狐主都微微睁眼,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一幕。
没了那人放下杯子,白皙修长的手指敷衍般擦过龙隐的嘴角,没好气道:“敬酒不吃吃罚酒。”
周围人大气都不敢喘一下,最终却见传闻中喜怒无常的魔尊沉默了三秒后蓦然笑了:“本座平生最好吃罚酒,宫主若是不信,不如再喂一杯?”
有人在酒宴上只是当众念了封信便恼羞成怒,有人却在酒宴上被当众灌酒也不恼。
如此反差激起的涟漪本该是巨大的,可凤清韵早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忘了前者,于是眼下的他也只是看了龙隐一眼后扭头带着醉意道:“让二位见笑了。”
“无妨无妨,”狐主回神后当即笑道,“仙酿节本就是美酒与喜悦的节日,在下仅代表妖族,敬二位一杯,感谢二位的远到而来。”
众人又寒暄了一番,当真酒过三巡后,紧跟着谈论起了正事。
凤清韵也因此明白了,狐主为什么特意把此事放在微醺之后,神识最惬意的时候谈论。
“我相公很久之前也开不出花来,其实不仅是他,很多花妖也开不出花来,但大部分花妖一开始都不知道为什么,亦或者说,他们不想知道为什么。”风荷举道,“我相公曾经便是如此。”
凤清韵闻言一愣:“不想知道?”
“对。”风荷举点了点头道,“开花代表着花妖的成熟与盛放,而心下有结之妖,自然难以开花。”
她说着给凤清韵又倒了一杯酒:“所以在您心中,到底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呢?以至于您忌惮,亦或者害怕开花呢?”
凤清韵一愣——害怕开花?
他恨不得立刻开花结束血契之事,怎么会害怕开花呢?
他闻言脑海中第一时间浮现的是荒谬二字。
而龙隐闻言也垂眸看向他。
顶着那人的目光,凤清韵几乎是第一时间就要逞强:“我并未惧怕——”
“这个问题,您现在不必急着回答。”风荷举却道,“或许等到青罗大人的狐梦之术生效,便会知道答案了。”
“我来只是想告诉您,无论如何,在梦中请直面自己的内心。”
“无论是痛苦或是喜悦,是渴求还是厌恶,都是您最本质的想法。”
“如若连梦中还欺骗自己,那可能真的开不出花来了。”
她说得很委婉,凤清韵却听懂了——花妖开花应该和人族长大一样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而开不出花,便是因为他心有顾忌,不够坦诚。
狐梦之术并非直接让他在梦中直接开花,而是替他找到症结所在,最终能不能开出花来,还需要他直面自己的内心。
想清楚了这一切,凤清韵止住了话头,沉默了半晌后端起剩下的酒,难道主动敬了他们一杯:“多谢二位。”
他言语之间只谢两人,却不谢从始至终陪他左右的龙隐。
显然以凤清韵的教养不会故意忽略此事,只是在他心中,自有亲疏远近内外之分。
至于谁在他心中被划为了内人,谁又是外人,当真是一目了然。
青罗身为狐族,一眼便看穿了其中的弯弯绕绕,恐怕比凤清韵自己还要了解他的想法。
但他也不戳破,只是他笑着喝了口酒道:“剑尊客气了。”
众人又接着宴会饮了几杯,待到节庆彻底结束时,已经是深夜了。
狐梦之术本就是最低阶的狐族伴生术,不需要太多弯弯绕绕的施咒方式。
当凤清韵回到狐主特意为他和龙隐安排的住处后,青罗只是让他躺在床上,用尾巴尖在他眼前轻轻一扫,而后便道:“请入梦吧,剑尊。”
凤清韵闻言下意识想要抵抗那股睡意,龙隐却坐在他的身旁道:“睡吧,本座在呢。”
此话一出,凤清韵彻底放下心来闭上了双眼,转而陷入了梦境。
而在意识彻底消弭的前一秒,他只来得及在醉意中告诉自己一句话——要开花。
只有开了花……才不会让那人流更多的血。
所以无论真相到底是什么,他这次一定要开花。
只这一个念头成了凤清韵在梦境中唯一铭记之事,而后他便彻底失去了意识,什么也不知道了。
传闻狐梦之术带来的大多是美梦,所以遭受者一经入梦便不愿醒来。
可随着梦境降临,凤清韵一开始感受到的并非是愉悦或兴奋,而是疼痛。
是剧痛。
是深入骨髓的,刻骨铭心的疼痛。
那痛像是寒冰冻在断骨处一样,痛得凤清韵后背发凉。
以至于他痛得意识全无,过了良久才意识到那熟悉又陌生的疼痛到底是什么——是砍枝断芽之痛。
是早已被他故意抛在记忆深处封存的,自以为早已忘记的疼痛。
待到逐渐习惯疼痛的那一刻,凤清韵脑海中浮现的不是剧痛后的迷茫,而是拨云见日般的了然——
是啊,怎么可能不痛呢?
一根根支蔓砍去,一抹抹新芽掐去,怎么可能不痛呢。
所以,他为什么一直开不出花呢?
——当然是因为开了花,便是多了一处器官,疼痛自然便会多一处来源。
既然长出的新芽是要摘去的,发出的新枝不知何时是会被砍去的,那么长出的花苞便会成为新痛的源头。
所以他不能开花。
开了花,花苞会被摘去,花瓣会被剥离,花蕊也会被人剜出。
疼痛会更上一层楼。
可曾经所有经历过的疼痛都是只能忍受而不能抱怨的,因为那些痛的源头本就是“正义”的,是凤清韵自小以来受到的教育中,不容置疑的“正确”。
奉献本就是正道修士天经地义的事,要从妖到人,就该有“兼济天下”、“舍己为人”的觉悟。
不应该抱怨,更不应该有悔恨,只有这样才不是“异类”。
可思想虽然能够被教化,但刻在骨子里的本能是不行的。
哪怕是最无知的幼虫,也知道趋利避害,更何况化了形的妖。
所以哪怕认为一切的痛苦都是“正确”的,哪怕当真愿意如传说中的天神菩萨一般割肉济世,凤清韵依旧难以控制地,一遍又一遍地在潜意识中警告自己——
不要开花。
不能开花。
没有人会保护你的花苞和花蕊,包括你自己。
原来真相荒谬到幼稚。
没有什么多余的缘由。
他只是一株因为怕疼,而不敢开花的小蔷薇而已。
第29章 洞房
潜意识中不愿面对的真相, 最终揭开时,就像是揭开伤口一样,代价是巨大的。
一点点舔舐过去自己强行掩盖下的伤口, 起初必定是鲜血淋漓的。
哪怕是以坚毅著称的剑修,都做不到无动于衷, 可也只有直面疼痛,才能真正成长。
新芽会从断枝中生出,而花苞也会在疼痛中绽放。
若是从始至终都只有疼痛也便罢了, 习惯了痛便能忍受一切。
然而只有被真正好好对待过, 才会明白,那些掺杂着疼痛的情感本就不叫爱。
剧痛之间,凤清韵的思绪却是平静的。
原来是这样……他的执念,他的恐惧, 一直都未曾消退。
他骨子里还是那个因为怕疼而不敢开花的血蔷薇。
他从来都是故作坚强的镇定, 也从来没有真正长大过。
怪不得开不出花,若是在这种深入骨髓的恐惧下,能开出花来才是有鬼了。
梦境中的凤清韵甚至还有心思嘲讽自己, 可现实之中,躺在床榻上的他却在龙隐的目光下缓缓蹙紧了眉毛, 因为疼痛咬紧了牙关, 几乎浑身都在发抖。
龙隐见状微微蹙眉, 抬手过去想攥住他的手腕, 却被沉浸在痛苦中的人一把抓住了右手,牢牢地攥在那里, 不让他动弹。
龙隐只觉得入手之间一片冰凉, 那人的手心冷得彻骨。
他的心脏骤然被提了起来,好似被硬生生攥了一把一样生疼。
只有那人手心中练剑时磨出来的一点茧子勉强唤回了龙隐的思绪。
——他到底在梦里梦到了什么?
许是看见龙隐蹙眉猜出了什么, 一旁的狐主青罗主动解释道:“狐梦之术并不像大部分人所传言的那样,梦到的尽是些向往期待之事,它所映出的实际上是梦境主人内心深处的本真。”
“不过整个梦境不可能只有一段痛苦,熬过这一段便好了,陛下不用太过担心。”
言下之意,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不用紧张得跟老婆要死了一样。
可龙隐就好似没听见他的话一样,他就那么攥着凤清韵的手腕低头看了他半晌,蓦然道:“本座要去梦里看看他。”
青罗闻言一愣,意识到他的意思后当即道:“以您神识的强度恐怕——”
“无妨。”龙隐却直接了当地打断道,“狐梦之术本就为以假乱真的幻境之术,而对幻境之术,本座比你更熟。”
敢在狐族面前对幻术如此自信,青罗被他噎得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但魔尊都把话说到这里了,同为渡劫,青罗也不好充人师再多说些什么。
最终他九尾微聚,依着龙隐的意思给他施加了狐梦之术。
龙隐和衣躺下,手上半抱着微微蹙眉的凤清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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