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今州
第136章
文清宫里的无数北境亲卫肃静地等待着地下暗室的结果,等待许久,听到地下暗室传出了有节奏的巨响。
那巨响不止一声,一连持续了六声,还带着金属崩断的颤音,亲卫兵皱着眉互相对视,没搞懂这是什么动静,更不知身处地下的君主安危。
直到脚步声逐渐响起,高骊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了机关的入口。
众人看见他用身上的外衣裹着怀里的一个人,脸上滚满了泪珠,从猛汉变成哭包了。
众亲卫:“……”
待得他抱着人彻底走上地面,众人又看到他怀中人的四肢拖着几截漆黑的锁链,断口狰狞。
方才听见的奇怪异响,只怕就是高骊徒手扯断锁链的动静。
他脸上充满了失而复得的迷茫悲喜,捂着找回来的宝物失魂落魄地往外走。
凑巧的是阿勒巴儿也抱起了摇篮中的亲生子,与高骊眼角眉梢泛滥的温情不同,她冷硬如长弓。
高骊抱着人踏出文清宫时,天色已亮,阳光照在布满泪痕的脸上,照出了灼热和疼痛,是活过来的滋味。
回天泽宫的一路漫长急促,他带着谢漆闷头飞奔回去,锁链一半缠着谢漆,一半拍打着他。
双手的虎口因徒手扯断铁链而崩出裂口,血渍蹭在裹着谢漆的外衣上,高骊不知痛地抱着人冲回寝宫的爬梯下,跪在宽厚的夹板上弯腰抱紧谢漆,埋在他颈窝里发抖。
*
谢漆知道自己在做梦,只是不知道这个梦实际上流淌了多久。
他独自走在梦境的长路里,记忆分割成朦胧的几段,装在天牢的牢房里。
谢漆在倒数第二个牢房前,也就是如今关押着谢如月的那个牢房,看见里头关押着另一个“自己”。
天牢的狱卒将他拖出去,再将他塞回去,他的血流了堵,堵了流,像开开关关的牢门。
高沅握着鞭子,高瑱负着手,那扇牢门最后又开了三次,迎接了三个人。
谢漆原先游魂似的卡在天牢的栅栏外,直到高骊进了天牢中,他便飘到了牢里的“自己”身上。
一低头,谢漆便看到身上有锁链长进了血肉里,高骊低着头抽丝剥茧地把锁链抽离出去。
他溅出的血是黑色的毒,喷在高骊身上,顷刻就腐蚀了他的皮肉,曝露白骨。
谢漆弯下腰想将自己蜷成一团:“脏,你别碰。”
高骊的声音仿佛从高空落下,是含着哽咽的骂骂咧咧。
他像待珍宝一样亲他手腕,叨叨说别怕,继而抓住缠住他手腕的铁链,低吼如野兽。
锵——!
锁链被拔地而起,谢漆震耳欲聋,视线血红地看着高骊被他溅出的血吞噬。
他眼睁睁看着他在面前像一缕烟雾消失。
“高骊!”
谢漆从梦中惊醒,眼前是一片昏暗,汗涔涔地挣扎着想爬起来,腰身忽然就被一只肌肉鼓胀的手臂搂住了。
谢漆回头,一颗掀开的夜明珠照亮了他的眼睛,持明珠的高骊长着双璀璨的冰蓝色眼睛。
“你、你醒了?”高骊猛地凑到他眼前来,眼里攒着亮晶晶的泪光,乘着一片蔚蓝星海似的。
谢漆惊魂未定地抬手捂住他的侧颈,冰冷二指试探他的脉搏,刚触到那炽热的脉动,高骊便猛扑过来,大狗一样亲他。
不是梦,被啃得发疼。
……不是梦!
谢漆心海翻腾,铆足劲才推开了高骊,喘息着低头抵在他肩上艰难地问话。
高骊难抑嘶哑的哭喘,轻手轻脚地把他的手握着,贴着他的侧脸轻蹭。
谢漆低头听着他的哭腔,一时之间不太敢抬起头来。
他被带回天泽宫后因虚弱而昏迷不醒六天,吓懵高骊了。算算时日,他被关进暗室近八天,期间除了掺迷魂汤的梨花白,几乎没有进食其他的。
醒不来约莫不止是苦于迷魂汤的药效,还有便是被饿懵了。
高骊简短地回话,不提自己寸步不离的六天魔怔。
他沉睡的安静样子与当初中了烟毒后的模样实在太像,像得高骊心都碎了。
他不说,谢漆却感觉得到他不太正常的惊惧,便小心地想反握他的手安抚,一反手先握住了高骊缠着绷带的双手。
“陛下的手受伤了?”
“呜呜。”
谢漆想起了梦里的残像,轻喘着低声问:“是因为扯断锁链时所致的吗?”
“你怎么知道啊,真聪明。”高骊弯腰蹭他耳鬓,眼泪汪汪地拙拙索求贴贴,“我找到你时,你身上全是铁链,找不到机关,我便徒手拆断了。”
谢漆眼眶骤然酸胀,低头低声地笑。
原来梦里听到的摧枯拉朽锵锵声不是假的,就是高骊在蛮横地扯断捆住他的枷锁。
那铁链钉在地底,钉得不知多深,得用多大的蛮力才能徒手绛它们扯断?
“对不起,还是给陛下添麻烦了。”
高骊反手把夜明珠塞回床头,周遭一瞬又成漆黑,他便在黑暗里抱紧谢漆,狼吞虎咽地压着接吻。
谢漆差点断气:“……”
“谢小大人,不带你这么唬人的。”高骊抵着他,又忍不住抱紧他呜呜,“我才不要道歉,我要的不多,只是要你好好的。你不能这么胡来,我真的、真的遭不住,信不信再来一回我就先被吓得暴毙了!”
谢漆被他覆压得动弹不得,喉结滚了又滚,斟酌的话全被他的泪珠淹没了。
高骊原先还忍着只是呜咽,直到谢漆抬手放在了他后颈上轻抚,积攒的泪意瞬间溃堤似地倾泻。
于是他抱着谢漆不撒手,粗硬地嚎啕哭了一夜。
*
天亮之后,一切才归于短暂的镇定。谢漆慢慢活动着筋骨,艰涩地从龙榻上撑起来下地,高骊肿着一双眼睛要给他穿衣服,被坚决拒绝了。
“醒了就生分了就逞强了是吧?这几天你睁不开眼,药粥我一口口亲着喂,衣服我一寸寸抱着穿,你生分什么啊?”高骊炸着一头乱糟糟的蓬松卷毛,红着眼睛捶枕头,脑子混沌,说话幼稚,“谢漆,你这个拿雄心豹子胆下酒的薄情郎,你好样的,我上辈子欠了你,你这辈子来跟我讨双倍债的是吧?”
谢漆身上还有些无力,抖着指尖给自己套上衣服,眉目恢复了以往的冷和静,任由着高骊颠三倒四地嘀咕了一通。
系好腰带后他到龙床边弯腰,握住高骊的手腕:“小狮子。”
高骊瞬间老实了,松开被捶扁的枕头,把大脑袋拱进谢漆怀里示意他摸摸。
谢漆深吸一口气,舔舔嘴唇摸了两把:“陛下,您还没说,谢如月一案如今是什么情况了?”
高骊的大脑袋在他胸口蹭了两把,答非所问地贴着他的心跳:“我已令北境军把东宫围住了。那该死的高瑱,你被关在文清宫的地下是他干的对不对?他娘的龟孙,居然还敢睁眼说瞎话说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在他的地盘,还有那蛇一样的狄族圣女,一屋子不是东西……”
谢漆揉着蓬松的卷毛,打断了高骊的絮絮叨叨:“陛下,东宫和世家是一体,我会收拾。现在谢如月怎么样了?”
高骊顿了顿,把大脑袋埋得更深了,沉沉地问:“谢漆漆,你是因他进的陷阱,现在站着都打晃,事到如今还想捞他?”
谢漆听出了一点愠怒的意味和不妙的苗头,安抚地低头把下巴靠在他发顶上:“抛去私人所关,他是霜刃阁的重要一员,事关我阁中声名,谢如月很重要,错的不是他,陛下别迁怒错了。您告诉我,他如今情况如何?”
高骊在轻抚里静了半晌,才憋出了话。
“如今……快要押上刑场千刀万剐了。”
第137章
东区的动乱连日来愈演愈烈,九月时若能妥善及时地处理,也不至演变成如今的乱象。
确是极多事之深秋初冬。
高骊虽禁止世家大臣粗暴地镇压东区,但即便是寒门官宦前往东区动以情理,也已经太迟,被激发的民心怒火熄灭不了。
趁着高骊陷入混乱,世家在后方向前线的唐维、刘篆等人施压,最终以提前处斩谢如月的宣告暂时压下东区造反的怒火。
唐维连轴转了月余,肉眼可见的消瘦了一圈,转身回顾周遭,又发现人人消瘦。
他亦敏锐于舆情,知晓明面上是斩杀谢如月,背地是污名霜刃阁,他也想尽其所能地找办法捞出谢如月,可他连七天都撑不住。
深夜他没回家里,撑着疲惫到天牢中去看谢如月,和他说对不起。
“谢少师,抱歉,我们低估了东区的动乱,没能处理好态势,真的很对不起。”唐维盘膝坐在栅栏前,疲惫得能抵在牢门前陷入沉睡,但他还想在争取最后的努力,“谢少师,你若对先前的认罪之辞反悔,有另外的证供,我一定能拖延你的行刑日,还你清白!”
谢如月楞了好一会,半晌才出声:“是卑职该说对不起……对不住,唐大人,我……敢问东区的混乱,很严重么?”
唐维苦笑:“百年庶族积怨,一朝揭竿而起,不慎重安抚便是灭顶之灾。舞弊案只是百年中世族欺压庶族最不见血的一招,放在二十多年前,世家便是直接对改制一派追杀殆尽,而今日的光景,只是不公世道的循环啊。谢少师,你想清楚了,当真还要替他们顶罪吗?”
谢如月静默一瞬:“敢问我的行刑期是什么时候?”
唐维心凉了一半,艰涩道:“十月三十,世家想赶在十一月前平乱东区,所以、所以只剩下几天了。谢少师,你再好好思量,你才多大的年纪,亲朋好友若是见你受千刀万剐、蒙百代污名,他们得多伤心?你再细细思量,为世家顶罪不值,东宫更不值。”
昏暗的牢房里又是寂静了好一会,那沙哑的笑声才如蚊蝇响起:“唐大人,对不起。”
唐维的疲意都成了无力,无言再劝,撑着手起身想走。
转身时,身后牢房忽问:“唐大人,你们后来有在文清宫的地下找到玄漆大人吗?”
唐维疲惫不堪地抹了把脸:“是,在那里找到谢漆了。”
牢中的呼吸凝固了,唐维等了半晌没等到回复,长叹一声,拖着脚步离开了。
他还没走出天牢就迎面看到梁家中人带着狱卒气势汹汹地赶来,迎头把他撞了几个踉跄。
“天牢重地,唐阁士不便再来这走动了,请吧。”
唐维按住被撞得生疼的肩膀,看着眼前趾高气扬的世族中人,争辩的力气都没有了,静静地绕过他们离开。
“还请,也不看看他是什么出身,他也配请?下次直接让他滚就是了。”
“积点口舌,到底是皇帝信任的亲信。”
“皇帝?哈,就那为个男宠就搞得天翻地覆的暴君?德不配位的杂……”
多的闲话再没听清了,唐维也疲惫得不想理会,出了天牢,抬头见天蒙蒙亮,袁鸿正在出口带刀等他,肩上站着只苍鹰,肃穆得像阎罗带勾魂使。
唐维见此眼中大亮,提起力气就往他那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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