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今州
“悠着点,宫城传来了新令,这谢如月的刑期提前,五日后问斩。这几日你要取乐去拖别人,别节外生枝。”
“知道了。”
狱卒将他拖回天牢,拖出一路淅沥粉色血水,末了丢死猪一样把他丢回牢房。
谢如月摔在铁链上,缓缓地大口呼吸,调息着自己的筋脉,对问斩日提前的消息无动于衷。
那狱卒对他的坚忍萌生了几分趣味,在牢门外好事地说话:“喂,你不怕疼,你不怕死,你到底怕什么?”
谢如月想,以前是不怕的,现在有点怕,怕死错了。
“你的舌头是白长的吧,刚才还不如给你割掉当下酒菜。”狱卒啧了两声,“看在你给老子找了不少乐子的份上,再告诉你一件事,姓谢的,你不仅要提早上刑场,而且你猜监斩官是谁?就是你那东宫主子,太子殿下!”
谢如月的喘气声骤然失去了节律,他瞪大无神的眼睛望向牢门:“殿下……?”
狱卒最喜看人痛苦,听他出声便哈哈大笑:“不错,正是太子监斩你,听此消息感觉如何啊?曾经的太子少师大人?”
“感觉如何……”谢如月呆呆地重复了两声,克制的情绪草芽破石一般渗出来,他突然撑起力气,拖着铁链爬到狱卒跟前,血淋淋的双手抓住栅栏,双眼通红地嘶鸣:“我要提前见太子……我有话想问太子殿下。”
狱卒被他那鬼似的眼神惊到后退几步,回神来后直呼晦气:“平日不声不响的,现在倒是发疯了,就你这死囚犯还想见太子?做梦去吧!”
说罢狱卒才忧心沾惹到什么不该沾的,忙不迭地转身跑开。
谢如月用手上的铁链敲栅栏,如狱卒所说的突然疯魔起来:“回来,我要见太子殿下,我有话要问……”
梁奇烽当日动用私刑杀其他东宫僚属时,他也是这么敲栅栏的。
有些话他只想从当事人那里讨要答案。
他是想讨要的。
谢如月突然爆发的嘶鸣除了换来几顿毒打,其余什么也没有。深夜时,他抱着铁链缩在天牢的角落里,干涸的眼睛望着狭小的天窗,那走马灯在脑海里不停地旋转,等着谁能来。
谁也没来,只有几声细弱的吱吱声闯进牢房里,谢如月木木地低头,看到一只灰扑扑的老鼠在地上的杂草里乱拱。
他一眨不眨地看了那老鼠许久才意识到,从前他在阁里学过各种怪异的传信法子,鼠腹藏信便是一种。他放下铁链扑去抓起,抖着手掐住鼠腹,当真掏出了藏在里面的密信。
稀薄月光下,谢如月弓着腰反复摩挲密信。
“少师安好,天牢自当日一闯,戒备森严,影奴难潜,兼阁主出事,故静数日。
“阁主当日见少师,不慎入陷阱,为太子所擒铐于文清宫地下,灌迷药八天,今已救出。然重伤难行,险蒙垢受辱,正伤卧病榻昏迷。
“阁主初醒时告之,请少师安,勿怕。”
谢如月抖了又抖,腰身弓得越来越弯,信上细字几乎烙印进了瞳孔里,不能见天地。
受辱,伤卧。
他猛然惊觉有些事实不必直言不讳……他就是心知肚明的。
心里知道,与眼睁睁看它真的发生,却是彻底不同的心境。
文清宫地下,东宫地面上,不堪的事实不必讨问,他早就知道了。
*
高瑱接到五日后做监斩官的命令时,思绪转过几圈便领下差事了。
不必推辞,于公而言这甚至是好事,必是世家周旋后做的决定。谢如月到底是带着太子少师的官衔认的罪,若能由东宫亲自监斩,反倒有几分“大义灭亲”的意思。
接过命令时,高骊那戾气深重的异族眼睛几乎想在他身上捅出无数个窟窿。
高瑱知道世家是他无形的甲衣,现在还挡得住。
东宫刚解除封禁,韩志禺便蹙着眉前来找他,难得愠怒地看着他:“殿下,文清宫之事,您让我——说什么好!”
“本该无甚可说的……”高瑱垂下眼反复摩挲东宫玉印,声音染上几分低落与凄怆,“表哥,你知道我的。这些年,只有你深知我的难言,只有你知我。”
一声“表哥”与两声“只有”让韩志禺眼睛泛酸,只能投降:“我知殿下执念难消,只是皇帝那厢执念更甚。那亲卫军兵围东宫这些天,若不是世家从中斡旋施压,高骊只怕要提枪杀进来。囚禁谢漆此事,殿下莫认,自有我扛,我一定想办法替殿下周旋,但切莫切莫再有下次了。”
“表哥,”高瑱忽然在他眼前落下泪,“我已失两次,我也怕再失三次了。”
韩志禺指尖被那泪砸得颤抖,见他失魂落魄地神伤,他还要难受上数倍。
“殿下……殿下莫悲。”韩志禺握住高瑱右手轻喘着低声,“殿下应当还不知晓,云晋边界有所异动,吴家已在绸缪出战,战则立派高骊之军冲锋,确保损耗最大兵力的不是世家。两国之战迫在眉睫,届时皇帝亲征,则中枢虚空。殿下,届时……”
韩志禺没有将话说得太明了,高瑱自然明白未尽之意,抬起蒙了泪雾的桃花眼,眼里泛了些光亮。
“当真?”
“臣一生不敢骗殿下。”韩志禺握紧那冰凉手恳切地笑,“请殿下稍安勿躁,我们在韩宋云狄门之夜失去的,终能一一讨回。”
“甚好。”高瑱挂着泪痕点头,转移走了臣子问罪,继而推责于外,“表哥,我本不会一时糊涂,只是当日吴攸生擒到他,自己不肯沾麻烦,执意要令我处置。你知我对他……对不起,我一时鬼迷心窍,这才带回宫城藏匿。”
“吴攸本就不是好人。”韩志禺斩钉截铁,“文清宫地下有暗室,臣都不知道,高骊怎会在短时间内就找到?他寻到谢漆那日正是在吴家门前,或许正是吴攸告密,他一开始便意欲挑动帝储私仇,将谢漆推给殿下之后,又将谢漆所在告知他,才有现在光明正大的麻烦。”
高瑱摇头低声:“不是……我心中困惑正在此。表哥,非我对你隐瞒暗室,那所在是母妃所留,母妃去后,暗室于我毫无用武之地,便想着不必相告。你尚且不知道,外人又怎会知晓?要是吴攸真有窥视整座宫城的通天本领,当年宋家开凿西南望角楼的墙壁送走高琪,他就该知道,可他根本不知。”
高骊带兵苍蝇乱撞地搜查时,也曾去到文清宫,那时他也压根不知道有暗室。
暗室隐蔽已久,高瑱有信心藏匿谢漆到死,可是,后来为什么被高骊知道了?
他明明可以把谢漆关到回心转意的那一天。
明明可以的。
一旁韩志禺思忖半晌,忽然想起一事:“殿下,暗室所在,谢如月可知道?”
高瑱楞了片刻,骤然想起两年前谢漆刚进天泽宫值岗的那段时间,他郁结难消,曾在某夜烂醉如泥,直接把人认错拖到了地下。谢如月一直听话,醒来后并不曾说任何一字。
“高骊搜查文清宫当天,原是在围吴家,其间唐维从天牢出来去劝阻,随之高骊就掉头回了宫城。”韩志禺轻叹着看他,“臣原以为是吴攸之故,现在看来,恐怕是唐维进天牢见谢如月,从他那里得知了文清宫底下的蹊跷。殿下,你原该小心的,虽则谢如月顺服,但不会叫的狗更会咬人。”
高瑱面无表情地听着,浑身却都颤栗起来。
就像是被一只不入眼的蚂蚁咬了一口,随即将从猛兽那蒙的恼羞,推到了蚂蚁头上成怒。
韩志禺又认真起来:“殿下,谈及谢如月,昨夜梁家那头的人知会我,谢如月自听到您是监斩官的消息后不住叫喊着要见您,不知是否是死期临近后他萌生惧怕,想以旧情要挟您。未免他反咬一口,殿下,不如您亲自走一趟,好让他安安稳稳地顶罪?”
高瑱安静了片刻,神智归笼,磨牙吮血:“好。”
*
距离行刑日还有三天,谢如月蜷在天牢斑驳的角落里低喘,他发高烧了,浑身都疼。
他望着昏暗斑驳的光影,迟钝地想自己怎会发烧,是身上皮外伤引起,还是心志溃衰了?
自十三岁时跟了谢漆后,流水似的良药从来不断,他几乎就没再得过风寒,受了再多的伤也不曾病到糊涂。
就算是初次与高瑱深陷床笫,胡闹一夜后,翌日他也只是短暂的低烧。
谢如月烧得不止伤口痛,只觉魂魄都疼了。
迷迷糊糊时,忽然听到牢房外有熙攘声,他疼得睁不开眼,只见到好几双狱卒的靴子走进来,阵仗莫名的大。
有狱医提着药快步到他跟前来,态度十分隆重小心,谢如月迷糊间觉纳罕,忽然看见一双流云乌金靴踏进牢房。
他的呼吸绷住了。
潮湿的眼睛裹着汗,他艰难地一寸寸往上看,狭小天窗漏下的光稀薄,艰涩地照亮了一半的俊秀面容。
高瑱走进牢房,披着月光来到他面前蹲下,接过了一旁狱医的药碗:“孤来,退下吧。”
牢房中的无关人快速退出,谢如月的视线胀满了高瑱的脸,当人真到了眼前,他却张不开干裂的嘴唇。
“怎么发烧了。”高瑱上半张脸隐没在昏暗中,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动听,仿佛蕴含着百转千回、涓涓不断的情意,“如月,张一下嘴,来喝一口药好不好?”
谢如月怔怔地张不开,高瑱便腾出手去轻掰他下颌:“乖,不喝会病得更严重。”
唇瓣张开时,谢如月先嘶哑地发出声:“殿下,真的是你么?”
一勺药顺势喂进口中,他抿着甘苦,听着柔声:“是我,别怕。”
谢如月想抬起手摸摸眼前,铁链箍得太沉重,他抬不起来,只能带着哭腔喘息。
“傻孩子,身上是不是疼了?”微冷的手抚上他沾满血污的脸庞,“抱歉,若不是我,我们如月也不必在此受苦,你可有怨我?”
谢如月张口说话,嗓子似被蛛网黏住些许,断断续续才说几个音节:“不,没有。”
高瑱语气伤感地喂他喝药:“真的没有么?孤前日听人说,你在此处哭喊着欲见我,声如杜鹃泣血,不是因为怨怪我么?”
谢如月支着滚烫的脑袋摇头:“我只是……想问问主子,就只问两句……”
“如月要知道什么?”
“主子,您曾答应将我的下属们救出去,可是梁尚书对他们动用私刑,把他们……杀了……”
那温柔的动听声音从善如流:“梁奇烽为人残暴,嗜杀成性,对不起,如月,我努力了。”
谢如月的眼泪陡然涌出,冲刷得视线浑浊。
他想问问属于太子的努力是什么样的,是像他这样求生的努力吗?
“你还想问什么?”
又一勺药入口,谢如月被苦得咳嗽,嗓子越来越难以张开:“主、子,你囚禁玄漆大人了吗?”
牢房中静寂了几秒,温热的药带着略显失控的力度喂进他口中,持毒的人语气还是稳的:“没有。”
谢如月最后一滴泪淌下,烧得身体更疼了,可不知为何忍不住地笑起来,神情一片可笑的皱巴巴:“真的?主子,有人同、同我说,玄漆大人被主子关进了文清宫的暗室,原来那不是您做的吗?”
“我也不知谢漆为何会在文清宫地下。但他确实被皇帝从那里带走,高骊还将此事认定是我所为,迁怒数次,我百口莫辩。如月,你知道文清宫地下有暗室,是你告知的唐维,声称谢漆在暗室么?”
谢如月呼吸发烫,莫名意识到了什么:“是……”
他的脸忽然被一双冰冷的手捧住了,昏暗中那把动听的嗓音蛊惑道:“既然如此,如月,你再帮我顶一桩罪可好?”
谢如月小狗般点头,木然地且哭且笑:“好,都好。您只管说,我贱命一条……能为主子死,是无上殊荣。”
冰冷的手擦拭去他的眼泪,轻柔道:“谢漆被囚在文清宫地下之事,你认下来,东宫便能向外界交代,便与我无关了。”
“好。我都认。”谢如月将烧得滚烫的脸往这双手里埋,自暴自弃地空洞道:“您是我的主子,您说什么我都去做。”
高瑱转头对牢房外命令,很快便有捧着状纸的狱卒进来。
谢如月脸上恢复了乖巧的麻木,低着头看高瑱牵着他的手在那状纸上重重一按。
魂魄像被攥出来扔在半空中,无声地俯瞰着这一出闹剧。
看着认完新的罪行后,华裳在身的太子忽然失控地掐住他肉身的脖子,嗓音一转动听,无常索命般动怒。
魂魄与肉身一起闭上了眼睛。
*
深夜,山中下雨,谢漆坐在霜刃阁的深堂里,靠着围炉烤手。火光晃得他的手愈加惨白,不见血色。
“我说阁主,下次再乱来能不能提前告知我两声?”谢漆已经回来了三天,方师父依然余惊未消,皱巴着稀疏的两条眉毛叨叨抱怨,“别说那皇帝吓死,老头子我都要怕出个好歹了,你说你现在浑身不见一点血色,简直虚得像个鬼一样!别玩命了!玩不好赶在我前头到地下去,以后我拿什么脸去见你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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