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今州
彼时高骊抱着他在御花园徜徉,在慈寿宫转悠,在天泽宫停驻。
他在耳边说过无数句安抚的话,结实紧绷的臂膀好像撑住了倾颓的山岳。
他从来没有对他说过一句重话。安抚时低沉,撒娇时飞扬,鲜活的,可靠的。
谢漆按住额头,额角青筋隐现,想了许久,嘶哑的音节才迸出唇齿。
“煦……光……”
这是高骊照顾他时无数次在耳边念过的字,他给他取的弱冠字。
谢漆努力地回想着当年记忆,记忆笼在一团牢狱中,撞不出其中一层结界,似乎心魂深处本能地将其上了锁,不知是被师父杨无帆锁上,还是被未中烟毒前的自己锁上。
回神来时,谢漆发现自己口鼻出血,体温剧升而冷汗潺潺,是烟毒骤然发作。
夜已深了,他安静地忍着浑身的剧痛摸出神医准备好的药,胡乱吞嚼而下,镇定地拭了血迹换了中衣,良久的平复后,慢慢地上了爬梯,探进了爬梯的第一个小窝。
于此时的他而言,这是第一次进入小窝。
谢漆蜷在黑暗中,外界一切万籁都被隔绝,只剩无止尽的温暖。
和恍惚错觉的呼唤。
他让他张腿,让他多出声,让他别害怕。
高骊的声音一声声在耳边低沉地回荡。
今夜烟毒发作,但他做了个好梦。
*
时间很快到了十二月底,前线战事吃紧,朝宴只能一反往年的惯例,从简过年。
飞雀三年到来的前一天,正是除夕之夜,晋军仍在前线作战,不止无法打赢云军凯旋,甚至还败退了十里。长洛之中略有波动,好在庙堂之上被吴家为首的强权强灌了安定剂,议和派被压制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江湖之中的民间舆情也被妥善控制着,不至于满片愁云。
除夕,除夕,除旧之秽,迎新之洁。
谢漆半真半假地借着烟毒关在天泽宫里十来天,除夕朝宴自是不去。但他有想去的地方,便悄悄离开了宫城,踩着满地洁白大雪,前往神医说过的护国寺。
他脚程快,赶在夜色深重前抵达了颇具盛名的护国寺,知它有南北两面,北向万民开,南向皇家叩,当初高骊便是和其他皇子进了护国寺深处,被老国师指定为天命所归的下任天子,吴攸凭此为借口,才力压高瑱、高沅两派。
谢漆能去的只有北面寺门,他记着神医的话,终究忍不住,到底还是想走到满天神佛面前,求一个世平心安。
他原以为除夕是每个小家相聚同吃年夜饭的大节日,此时护国寺门前应该寥落些,却没想到有数千人蜂拥到寺门前,排起了长龙似的队。
谢漆楞了楞,裹好斗篷的兜帽乖乖去续在了队尾。
他大可用轻功跃过护国寺的院墙,摸进去插个队。
但求佛求佛,即便心底不信,行却不能不诚。
这隆冬大雪的除夕夜,数千百姓与他一样乖顺地慢慢前行,护国寺中,明亮的长明灯铺满了所见,每一盏都燃着一个可见的虔诚心愿,或安今朝,或遣来生。
谢漆初来乍到,周遭人都是来添灯油的,只有他两手空空。
他局促不安地问小沙弥:“小师父,我没有灯,该去何处点?”
小沙弥稚气道:“施主见谅,长明灯用完了。”
谢漆心里空了一块,睫毛上还沾着些许霜雪,怔忡着流露了迟钝的神伤。
他合掌道谢,准备告别,小沙弥身后忽然走来一个年长的和尚:“施主,长明灯虽尽,佛龛之下还有长夜烛,若施主有愿未求,不妨佛前守烛。”
谢漆离去的脚步停下,听老和尚慈眉善目的解释,毫不犹豫地点了头,跟着老和尚的古灯,穿过星河般的长明灯,曲折地走进了护国寺南面的幽静佛堂。
它矗立在漆黑的夜上,覆盖在无暇的雪下,几乎是一个黑白异物强行地挤进彩色人间。
谢漆被满心所求淡化了警戒,一心虔诚地跟着走进了佛堂。佛龛上有一束没有点燃的灯芯,他在老和尚的指引下添油,点芯,而后撩衣跪在了蒲团上,守着这悠悠的一小簇烛火,虔诚地等它燃到尽头。
老和尚告诉他,心有所求,便对诸佛发愿,长夜烛燃尽之前,他的心声都会为神佛所知。
而后老和尚离开了佛堂,浮光之中,谢漆一人守夜。
他静静地看着那道烛芯,远处飘来悠远的钟声、诵经声,近处传来清晰的风声、滴水声,他被万籁包裹着,却觉得心外无物的俱寂。
烛芯悠悠烧过了一截,谢漆双手合十,闭上眼,心无杂念地祈求神佛。
他安静地跪着,默默地祷告着。
【诸神慈爱】
【信徒谢漆,祈高骊安】
【诸佛慈悲】
【信徒谢漆,求高骊归】
此时,数千里之外的两军交界处,晋国军人交替值岗,握雪过年。
浑身裹着绷带的高骊在子时四刻前与兵触甲,挨个慰问振军心。
而后他掐着点快步赶回营帐,想赶在新岁一月一的双重日前处理下自身的状况。
就在除夕横跨进新岁,迈入飞雀三年的瞬间,高骊忽然听见了遥远的钟声,还有熟悉的爱人声音。
“信徒谢漆,祈高骊安。”
“信徒谢漆,求高骊归。”
高骊的脚步刹停在营帐门前,雪花落到眼睑上,他的眼泪不受控地淌了下来。
他低声喃喃:“谢漆漆,我的小煦光,小宝儿……新岁平安。”
第154章
飞雀三年的正月初七,谢漆仍旧以身体不好的缘由避在天泽宫里,午时时分,他收到了姜云渐在天牢中自戕的消息。
姜云渐在天牢中是受了些私刑逼供,被审讯时也胡乱攀咬过霜刃阁,谢漆在吴梁两边各有说法,火还烧不到自身,且姜家被抄巨利在他们。
姜家是彻底地甩不开舞弊案的全盘罪责,民间群声鼎沸,每天都有高呼还以公道的呐喊,吴梁两人没想让姜云渐就这么悄悄暴毙,此前还在寻日问斩,准备枭首以平东区万民的不平。
谁知他现在一了百了,在天牢中自行了断。
谢漆听到这消息时楞了好一会,末了才反应过来:“我记得……两年前的何卓安,是不是就是初七问的斩?”
来报讯的小影奴也楞住,在脑袋里好生搜索了一会储备,点头应是。
选在今天自戕,那便是想既然难逃一死,不如死在同一个忌日。
谢漆不再多话,转头去看姜家背后庞大的权力残留。吏部失了姜云渐,后头多的是想蜂拥而上取而代之的人,今年虽在战时,但三月春考最好还能继续执行,以便支援前线……他翻看了许久卷宗,心底一口郁气不散,到底还是差踩风取来一些酒。
踩风虽拿来了酒,却叨咕叨他的身体,在一旁守着不让贪杯,他便斟了递去邀之同饮,喝着喝着,踩风醉倒在一旁,谢漆还像没事人一样。
不一会儿,小桑悄然进来搀走踩风,还请来了青坤。
谢漆看着她隐含笑意地拍着踩风咕哝的脸离去,那厢青坤自顾自地踱到他身边坐下,试探着也想去举杯。
“不要命了?”谢漆不轻不重地拍了他手背,把酒揽到自己手边。
青坤在神医的悉心照料下,身上的毒剔除了一些,只是人清瘦了两圈,脏腑被毒侵害得严重,很多东西不能入口。
“好吧,那我不喝,我闻一闻酒香总是好的吧?师哥的脸色真吓人,我就是来培养下同门情谊而已。”青坤举手发笑,趴在桌上看谢漆,“青天白日的,师哥怎么借酒消愁起来了?”
谢漆把玩着空酒杯,又举满杯饮尽,酒香四溢于唇齿,本就是副眉目如画的好皮囊,叫酒香一沾染,愈发像画中人。
“姜云渐死了。”
“原来如此。”青坤眨了眨眼,“姜家倒下,接下来就是韩家了吧。”
谢漆垂眼看向了青坤:“你身体不好,下个月,我送你和神医回霜刃阁。你对阁里熟悉,你好好守着它,别的不用多想。”
青坤应了两声哦,还歪着脑袋趴在桌上看他:“东宫与阿勒巴儿的事,我从谢如月那得知了,师哥应付得来吗?我虽不能提刀,但也曾在东宫混迹了两年的。”
“救命恩人,那不用你操心,你养好自己的身体我就感激涕零了。”
青坤笑了起来:“不敢当恩人,当个师弟我就很满足了,师哥要是老把恩情挂嘴边,会逼得我想挟恩图报的。”
谢漆斟酒的动作一顿,笑着反问:“救命之恩,你想我怎么报?”
“师哥抱抱我吧,像抱小孩那样似的,最好再唱个歌……”
青坤说了一通肉麻的东西,谢漆满头黑线,面无表情地继续喝酒。
“师哥这么听着,会不会觉得倒胃口?”
“我知道你在开玩笑。”
青坤啧啧两声笑了:“以上所说,师哥虽然没对我做过,但以前却对高瑱做过哦。”
酒液洒出了杯盏。
“师哥从烟毒里死里逃生,忘了些不愉快的记忆,但有的人却一直记着。”青坤伸出手沾了那点残酒,而后缩回鼻尖嗅着酒香解馋,“我在东宫当值时无聊,就常去蹲高瑱夜里的日常,那太子白天看不出什么异状,到了夜里却常念叨你,把过往掰碎了说得详实。我不管他偏执,就是听着个乐,寻思着师哥少年时是怎么错付的,有些幸灾乐祸,又有些为你不值。”
“我不记得了。”谢漆认真道,“于我当下而言,不记得之事就是没发生过。”
“人不可能不受过去束缚。”青坤打断他的话,“我怕你来日对着高瑱下不去杀手。”
“想太多。”谢漆放下酒杯,避重就轻地摇头,“话说你这人怎么这么恶趣味,有那时间不去睡觉,去蹲人夜里的日常?”
青坤大笑起来:“人皆有好奇之心嘛。我行走于世,就靠这点猎奇的兴味,越奇特我越觉得有意思,日子才蓬勃有趣。”
“你真厉害。养于霜刃阁,长于宫城,结果长成这样,真是奇葩。”
“师哥在骂人。”
“我没有。”
一坛浊酒尽,飞雀三年的初春依然寒意料峭。
*
不久便是上元节时分,谢漆抽空又去了一趟护国寺,这回等到了寺里分发的长明灯,奉着那盏灯在手里时,他感觉到了莫名的心安。无事只会生非,有事才会祈神,他一边嘲弄自己,一边认真地学着奉灯的其他百姓,规规矩矩地把长明灯安置在独属的一隅。
离开护国寺出来,满城花灯如星海,百姓在战时过节,对前线的战事依然抱着莫大的信心。
谢漆隐隐听到了风中传来的歌声,理好面罩循着热闹而去,原来是东区代闺台有义演,天然高台上有伶人歌舞,嬉笑闹戏,出去度节的娱情,也有演奏战事相关的慷慨作品,一振民心。
谢漆以代闺台为中心走了一遍四方街道,独自感受着佳节的烟火欢声。
中途听到行人欢呼,回头一看,原来是烛梦楼的谢红泪登台弹箜篌。箜篌是贵族享有,不似短笛长琴常见,谢红泪又是那般风华绝代的美人,登场自然就引得瞩目和欢呼。
谢漆驻足侧耳听了一会,听到周围行人对谢红泪的评价甚高,一时感到世事无常。
烛梦楼是西区世家贵族的享乐销金窟,谢红泪在其中曾挂了十年头牌,以往是被当做世家的挂件一并遭唾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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