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今州
高沅竭力地往他掌心里靠:“我知道,我不会乱说的,只是你要照顾好自己,万事我只关心你,谢漆,我……”
谢漆点住他哑穴。
缓了片刻,房间里收拾干净,高沅被抓到隔壁去。谢漆将固腿的木质机括扣上左膝,坐在木桌前等谢青川的到来。
不过煮沸一壶水的功夫,谢青川就孤身一人来到医馆,在指引下大大方方地来到谢漆面前落座。
两人合手行礼,异口同声一句“谢大人”的问候,莫名有几分诙谐。
谢青川斯文地笑着改称呼:“本该一早就来看望谢阁主的,只是初来乍到,东境百态千姿,耽误了与君相见的时辰。不知你伤势可有大好?”
他们私下无交情,对坐最久的时候是谢漆进梁府诈梁奇烽时,谢青川在一旁颇有默契地附和。
他要套熟,谢漆也不介意:“多谢先生关怀。一别长洛数月,东境山歌呕哑嘲哳,我常卧在草药堆里思甜,想起红泪姑娘的动听箜篌。之前长洛受东宫之乱,不知道红泪姑娘可还好?”
谢青川敛袖主动煮茶,迂回几句问候将谢红泪掩在背后,主动谈起了这一趟来的意图:“昨夜唐军师有异举,想必霜刃阁正在追溯清算,青川来自首了,唐军师是我煽动出去的。”
谢漆指尖轻抚茶杯的杯沿:“恕我愚昧,不知道先生何意。”
谢青川将茶水倾进杯中:“于公于私,我意都简单。云国宰相李无棠的身份,我知道,他生死在即,垂死前仅有一愿,就是想见见故人之子,唐军师也放不下师恩,轻微一挑动便去了。这一趟夜入云军大营涉险,原以为军师非死即受缚,晋云两军有了强攻的理由,不知君之帐下还有猛将,还能把军师完整地带回来。”
谢漆反手把杯里的茶水洒在地上:“陛下尸骨未寒,就这么着急让他的亲信旧部赴死?谢青川,你意欲何为?”
“我目前还是梁家的一条忠诚好狗。”谢青川直白地轻笑,“置皇帝陛下的旧部在前线死于非命,也是梁尚书交给我的任务。”
“包括我?”
“尤其你。”
安静一瞬后,谢漆指尖拨着散着余温的杯沿:“巧了,我也很想杀梁氏,尤其是你。”
谢青川笑着指自己的脖颈:“那我这项上人头能保到现在实属不易,多谢手下留情。”
“所以你跑来我这送人头?”
“不,我明白霜刃阁在查我,若是有机会,以后我愿对君知无不言。现在我来,只是想来告知一件我们双方都阻不住的剧变。”
谢青川从怀里取出一封信,拆开交给谢漆观看,信上的笔迹多有晕染,是等不到墨迹干涸就急匆匆发出来的急报。
谢漆就着谢青川的手看信上的寥寥几行字,心跳沉缓地乱了几拍。
【南境镇南王秘密出兵,五万急军跃山跨河,迅速向云国国都而去】
“我在前天收到这封信。南境是镇南王和大长公主的雄踞之地,霜刃阁怕是也没有多少人手驻扎在其中,亦或者直接被他们同化了。这信报是常年驻扎在南境的梁家人冒死发出来的,到梁尚书手里时,晚了,再送到我手里时,更晚了。”
谢青川举着信让谢漆仔细看:“谢阁主,你知道这信上所说的意味着什么吗?”
谢漆神思急转,后背发寒。
“这场晋云之战,一开始是在消耗皇帝陛下的势力,陛下重伤不治,高瑱自寻死路,就只有邺王顶上来了。梁尚书眼看着陛下死撑下来的战果要由邺王收割,自是喜不自胜,但谁知道这时——默不作声的吴家冒出来咬这口肥肉了。”
“镇南王夫妇一进南境二十三年,远离中枢这么久,改朝换帝都不吭声,世人以为南境快要成国中之国了,谁都认为他们夫妇会在南境扎根到死,可眼下镇南王突然一言不发,统率着吴家兵绕道直取云都,是要摘取我们所有人的战果啊。”
谢青川笑叹:“时间紧急,我原本想借军师生哗变,和邺王接管晋军,不再坚持和平耗战,一举和前线的云军轰炸出胜负,尽快带军进击云都。可惜现在看来……实在是来不及了。长洛有吴宰相,前线的战果也将被吴家收入囊中,吴梁两大世族的争斗,又要以吴家胜出落款了。”
谢青川看向谢漆面无表情的脸:“他们可真是狡猾啊……谢阁主,你说现在还要怎么做?”
第191章
陆续不断的炮火声渺渺地穿过虚掩的窗传进房内,成了房间中两个谢姓人交谈声的底噪。
晋军在迎来长洛的军备后,采取了月余的不强攻、不退守,远程消耗云军主力的拖而不打策略,虽然耗时耗军火,但足够安全,能将晋国的伤亡压到最小。霜刃阁刺杀围攻御驾在前,云皇、宰相等中枢相继倒下在后,现在轮到晋军避开哀军的锋芒,轮到他们拥有堵而不打的底气。
就像谢青川所认为的,云国之败板上钉钉,坚持了近十月的战事,晋国付出的代价都将在碾过云军、进驻云国后收回。
本该是高骊的北境一派和高沅的东境一派瓜分战果,现在吴家的镇南王趁着他们陷在最后的泥泞里,一声不吭地跳出来夺取云都的裁决权,行如鬣狗。
霜刃阁埋伏在云都的人手本就在徐徐牟图,预备利用云三和太子的皇位之争割裂他们的前线后方,现在被打乱了。
谢青川,或者说是梁家现下放弃了吞并高骊以下的势力,掉头来跳过唐维先和霜刃阁议和。
谢漆铺开三份霜刃阁绘制的地图,一张是晋云边境的防守薄弱缺口,一张是霜刃阁有潜入势力的云国城州关隘图,最后一张直接是云国国都的大致布防结构。三张图,每一笔都浸润了影奴们的血。
谢青川则拿出了梁家私自开辟的东境通商线路图,帮忙着将四张桌子全部拼接在一起才堪堪将地图全部铺陈完毕。
两人依据着双方地图的整合划新路线,为今只能一反平和僵持取暴力,派出精兵快速进入云国。镇南王的军队战力需得往高了估,谢漆和谢青川心照不宣地把派出的精兵按在了梁家身上。
反正眼下梁奇烽对镇南王绕道急取云都恨得咬牙切齿,既然想夺首功,那就自己出敢死队,高骊的部下军队不会再帮梁家开路。
眼下的月湾城距离云国都城的官道路线过长,官方关隘兵力只重不轻,想要冲在镇南王的前头入主云都不能走官道大路。谢青川主张派出急行兵,走梁氏一族之前和云国通商烟草的秘密商路,那不是官道,不在晋国疆域的官方交通地图里。
谢青川把这地图拿出来时,谢漆险些冷笑。
梁家商路图一出,几乎就是在大声承认“我梁家此前就是和云国通商”、“我梁家在东境就是有自己的私商之路”、“我梁家就是可以走私贩烟逸税”。
梁家这是认定高骊死、高瑱禁,高沅战后铁定登基,瞬间什么也不装了。
狗咬狗。
眼下找不到比这更恰当的形容了。
“我会令苍鹰传讯,有影奴潜伏的关隘都会替梁军减少入关阻力,对镇南王的反之。”谢漆将地图上的要紧地方标出来给谢青川看,“镇南王既然派出了五万有余,梁军呢?”
谢青川揩揩鼻梁:“我只是文职参谋,决定权不在我手中,梁家在东境养的军队不在十万之下,只是眼下调动云集太费时间,必然得就近迅速出兵。”
“月湾城的梁家主力有多少?”
“长洛援军近万,本地驻军两万。”谢青川看着地图笑了笑,“今天之内,大约先抽出一半上路;明晚之前,近城至少来急援两万;三天之内,要是不派出超过镇南王数量的军队,那就不如半途折返。”
谢漆转了转手里的炭笔:“兵贵神速,大型的破军炮会拖行程,梁军要不要考虑带上小型的辎重?”
谢青川眉尾扬起:“破军炮出于枢机院,现归晋军总兵库严控管理,谢阁主有能力替梁军提供吗?”
霜刃阁的剑炉也在源源不断地输送出军备,大型的统归兵部运输,小型的自己运载,预防的是在东境陷入内斗。
“有。”谢漆现在要祭出去拱吴梁的争斗,“可以紧急卖给你们。”
趁势敛一波梁家的钱财。
谢青川一听自然明白,抿着笑意:“一切好说。”
“事态紧急,尽早决断,我派人和你走一趟。”谢漆朝外吹哨,蹲守在外面的影奴迅速跳进来一个。
谢漆卷起桌子上的地图,将标记关隘的地图割成三份,将第一份交给那影奴:“霜刃阁的人和鹰将为你们指路。”
谢青川看着他,忽然开口道:“通天耳目加之军火,谢阁主,小心怀璧。”
“多谢关怀,你们姐弟也小心。”谢漆反手扣在他肩膀上,“谢青川,我不太关心你们和睿王一派有什么牵扯,你义姐周旋于吴家,你潜藏梁家,你们要做什么大可各凭本事。只有一条,霜刃阁在我手里遵从陛下旧部,任何不利陛下身后人的,我不杀便关,不关便废。”
谢漆松手轻掸他肩膀:“谢先生,以后在耍什么诡计之前,你掂量好分寸,我们也好度量磨刀石,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谢青川轻笑一声,作揖告辞:“是。”
*
这天是八月初七,黄昏时分,埋在云国各处的影奴都收到了苍鹰的新指令,远在云都的罗师父也收到了疾驰的苍鹰送来的命令,急讯传到罗海手里,再告知于高琪,是夜,云国三皇子的寝宫灯火亮到了半夜。
云国三位皇子分明被云皇赐名为谋、仲、定,三位皇子性格迥异,但有一个共同点,即是无母。他们的生母不是“难产而亡”就是“病逝”,外戚势力极少,名士名师极多。受云皇影响,三人均对晋国大感兴趣,储君感其国制,二子感其权斗,幺子年轻涉浅,感其晋人。
太子离开云都时,警告过云三远离晋国的废六皇子高琪,云三在头一个月确实做到了,但随后很快再度接近高琪。高琪母族是七大世家中最早覆灭的宋家,因韩宋云狄门之事而被烙上罪字刺青于左脸,他经历过晋室宋氏辉煌、又跌入过谷底的一切都让云三感到奇趣。
高琪一直打着“重振宋氏”“借云复己”的理由渗入云国的队伍,飞雀二年的谢如月刑场风波中,他和罗海原本是随同云仲来观刑。
离开云仲所在的阁间不久,罗海便亲眼看到千机楼楼主墨牙带着云仲走进失控的刑场路,亲手将他推进人群下,任由他被千万人踩踏惨死。
高琪和罗海两人被云国死士迅速要挟离开晋国,千里迢迢到云国来为质,云皇原先料定晋军撑不了多久,准备攻破晋国之后,就将高琪扶持为傀儡晋帝。
高琪最初看着晋军形势不好,日夜给自己反洗脑,警惕为云人操控,收到云皇死于前线的消息那晚,是他进云国之后睡的第一个好觉。
至于云三,自己的太子大哥离开宫城的那一天起,他才开始每夜的失眠。
监国之权分到云三手上时虽然不多,但只需要一点点生杀予夺的大权滋养,这个年仅十七岁的皇子就热血沸腾。
云国在云皇励精图治近三十年的管控下,留给云三的是一个秩序森然的朝堂,他享受了好一阵子的父辈余晖,但很快就发现这份余晖成了阴影。
民间不知从何时起不停流传云皇已死的消息,还盛传他为了轰炸晋国暴君,不惜让雍城的近万云军做诱饵,一夜轰炸不停,将城中碎瓦连同云军骨骼炸成齑粉。
最过分的是,民间竟然流传起了云皇为了发起攻晋的理由,直接令心腹害死在晋都为质的二皇子云仲。
前面两个谣言被迅速镇压,但最后那个过分的谣言始终禁不掉,有人以云仲的孤苦视角为基编出了完整链条的戏本,编成了好一出人伦悲剧,骇人听闻的云仲死局前,是戳中无数民众的第二子困境。
云三最反感的也是这个流言。
不止是一旦众口铄金,云军出征的正义性就反变成了邪恶性,还因为云三意识到——他的父皇好像真的能做出杀子的事情来。
随着太子迟迟不回云都,云国的民心越来越躁动溃散,包括云三自己。
属于他自己的势力在逐步培养,越是慌乱,他越是依赖高琪这个外来的、无根基的助力。高琪在“碰巧”帮他解决了几桩麻烦后,他的信任度随之涨高。
于是在高琪急匆匆踏进他的寝宫时,云三外衣都没披,直接赤脚朝他跑去:“琪哥,怎么了?”
灯火把高琪左脸的罪字刺青晃得更骇人:“三殿下,我埋在晋军中的宋家人收到了一则悚然的密报,兹事体大,我只好贸然前来。”
云三隐隐有预感:“是什么?”
“云皇,当真驾崩了!”
云三腿一软,又听高琪说出了更多的可怕消息。
“不止云皇,宰相也在军中病逝了!如今前线的云军,全是太子执掌。”
“晋国和狄族结盟了,军备骤然追上了云国,我的线人屡屡上战场,直言再这么打下去,别说云军胜战,只怕是太子都要折在前线!那晋国暴君人如其称,其部下无一不穷凶极恶,一旦他们碾压过太子的部队,必将长驱直入闯进云国,大行屠戮!”
“更危险的是,我的线人刚刚打探到,晋国南边的吴家军队骤然出动,摧枯拉朽地绕道来攻打云都。眼下主力军队在前线里被拖住,一旦我们这后方遇袭,民间人心溃散已久,我们能撑到几时?”
“晋国人对三年前的长洛韩宋云狄门之事耿耿于怀,只怕一突破国门,就将在这里烧杀殆尽!”
云三打了个剧烈的寒噤,下意识想连夜召开群臣会议,快马传讯于太子皇兄让他赶紧班师回朝,但恐惧之中,很快他萌生了怒火,太子进入前线已有多日,怎会不知道父皇的崩殂?两军对垒的实力差距,又岂会不知?
整个云国为了打仗节衣缩食,连他堂堂皇子之身都只能一天两餐吃糠咽菜,仗打了十个月,什么晋国的博物人奴财宝通通没有,只有往里不停地填物资,结果填出了国君和宰相的墓道?
云三对太子的不满积蓄已久,高琪更是在一旁推波助澜,惧与憎之下,云三终于下定决心,罗实他近日来一直盘算的事:掌控云都称帝,宣告降晋文书,弃保民而保君。
晋国降服了云国,也需要一个听话的顺服云皇不是吗?
太子不听话,他云三听。
太子若是没有死在前线,就由他这做弟弟的来亲自送行。
父杀二子,正是教诲三弟杀兄的言传身教。
错岂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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