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今州
“谢大人,您不用怕。”
高骊召他来,便是想借着起居郎的口告诉他这一句话。
*
前朝如火如荼地料理着战后的政务,云狄之外,内部最大的棘手祸患赶在十一月初一做了第一步处置,满朝一致表决了对韩家诛灭、高瑱贬庶的处决。
前朝是怎样的轩然大波,民间又是何种沸扬反应,谢漆知道了大概,听过,耳边也就像吹过一阵风。
高瑱谋反后就被圈禁在宫城中,判决落定尘埃,他也就被转移到牢狱中去,废太子,废皇室,废出身,迎接一望无际的庶奴余生。
谢漆十六岁时进文清宫跟随他,身后还有十六个小影奴,这十六人除了谢如月沿用高瑱取的名,其他十五人经由失忆前的谢漆请旨赐名,全姓张,十五人中有九个全部去往了北境,剩下六个留守宫中任要职。
高瑱被押出来前往牢狱时,剩下的六个影奴悄悄去见他最后一面,为曾经的文清宫三年情分做最后的默默告别。
六个人晚上回来后向谢漆上报,谢漆的视线从手中的公文离开,抬眼问:“当年在文清宫时,你们对他的印象很好?”
小影奴们点了头。
“他还认得你们?”
“认得。”为首的小影奴轻声,“他还记得我们每个人的代号,不在宫城的另外十人,他也一一问了生死与安好。虽然身披镣铐,他仍是俊秀含笑的斯文模样,好像还跟在文清宫里一样。但,过去是过去,人心善变,世事难料,我们都明白,到底是不一样了。”
小影奴们默契地一致瞒下高瑱最后想见谢漆的话。现在过尽千帆的阁主,和当年青稚的玄漆大人,也不一样了。
他与陛下生死与共过,互许终生了。
无德旧主不该再行叨扰。
同一时间,高骊身在天牢里,隔着栅栏和镣铐,憎恶地俯视着天牢里的高瑱。
谢漆对过去乃至前世的记忆不甚清晰,有些是真的忘记了,有些是即便记起来也一辈子不说的,高骊不问,不代表他能无视。
过了今夜,翌日韩家将被全部押上刑场,今晚是高瑱保留皇室与世族出身骄傲的倒计时,人在面临信仰剔骨消失前,总是会变得格外歇斯底里。
小影奴们口中俊秀斯文的旧主,在高骊出现时彻底变了形貌,因为知道高骊的软肋,便将毕生的污言秽语朝他泼去,恨不得激怒高骊于今夜结束前赐死自己,以避免明日被贬为庶奴的结局。
他说前世玄漆在韩宋云狄门之夜是怎样断骨伤残的,怎样拖着身体去给十六个小下属立墓的,怎样在东宫兢兢业业三年的,后来又是怎样崩溃地从高沅那里逃出来跪在他脚下哀求的。
高骊负手在背,沉默得像一樽高大的塑像。
不知多久,高瑱嘶吼得嗓子都哑了,高骊沉默到他无可说,才转身离开天牢。
高瑱抓着镣铐撞天牢:“高骊!你既然知道我怎样折磨过他了,为什么不杀了我!”
高骊充耳不闻地走出天牢,冷静地在求赐死的巨大回声中,吩咐今后盯紧高瑱的狱卒:“废了他的嗓子,不许他余生能发出一声。把他的手筋脚筋挑断,今后每隔半年就再挑一次,朕要他的手脚不能再写出一个完整的字。”
狱卒沉声应是。
高骊负手在背,指缝间滴滴答答淌着指甲用力嵌进掌心的血:“朕要他活着,至少再活三十年,听清楚没有?”
狱卒冷静地在“杀了我”的回荡中合手:“臣领旨。”
第208章
时间过得飞快,长洛在紧张的运转中踏入十二月,冬雪从小雪落成大雪,又在十二日这天落成大雪。
这是高骊的双重日,他大抵也不乐意异世的自己在现世为非作歹,双重日前总会给自己灌一碗卸力昏迷的汤药,并强行用内力在经脉中逆行,把自己折腾出昏沉的高烧,十二日这天直接昏昏沉沉地趴在天泽宫告病休朝。
神医来给他诊治,照例是边诊边骂他又在作妖,谢漆在外殿竖耳听着,手里拿着从各地寄过来的庆生信件,北境的谢如月,阁里的青坤,蹲守在西区的方贝贝,便是天泽宫的薛成玉、踩风等人,今天一见他第一句话也是祝他生辰吉乐。
谢漆一一谢过,亦一一回了信。
只是最想听的那句生辰吉乐,应该得到今晚去了。
小半时辰后,神医从内殿垮着医箱出来,仔细和谢漆嘱咐过医嘱,又提到了个纳闷的地方:“你家陛下现在也没沾烟草了,可他今天的不适症状有几条很像是烟瘾犯了。”
“什么症状?”
神医比划自己的脖子:“掐这儿,自个往死里掐,我回长洛后发现国都里的烟民更多了,和满城的医师聚在一块共享过几次观察手册,烟民犯瘾时绝大部分会掐自己脖颈。”
谢漆怔了片刻,眼里浮上一层泪光,顷刻间又忍了回去,起身谢了神医,拖着腿往内殿里而去。
内殿里,高骊正面色潮红地趴在龙床上喘息,高烧和自逆经脉的剧痛折磨得他没力气睁开眼,像被巨浪拍上沙滩的搁浅大鱼,艰涩地在刀割般的空气里汲取水汽。
谢漆一深一浅的脚步声传进来,他耳朵动了动,冷汗涔涔地勉力睁开眼,迷蒙视线看到他,就像一阵海浪涌来,给予了续命的水源。
这条大鱼睁着眼不闭了,直勾勾地看着来人。
照顾高骊的踩风见谢漆来,三下五除二地把主场交给了他们,带着宫人们退下了。近来小桑申请暂时调往皇子卫所,如愿以偿地过去照顾小皇女高子稷,天泽宫的繁琐事务一应落到了踩风肩上,这小子越忙眼睛越亮,机灵得好似一把突突突的连弩。
谢漆坐在龙床边的椅子上,垂眼与高骊对视。
这位陛下即便在病痛中,眼神也透露着一股狠厉的侵略意,看着谢漆的眼神活像狄族的刮月刀,要生生在他身上剔骨饮血一样。
谢漆静了半晌,即便眼前这个魂魄是来自于异世的、与他无交集的高骊,可皮囊到底没有变化。他见他病痛虚弱,总会心疼,便把椅子搬近去,拧了毛巾去擦拭他额角鬓边的冷汗,温热的布料轻轻滑到他脖颈,喉结在一片青红指印间滚动,看得谢漆睫毛颤抖。
忽然,床上的高骊猛然伸出手,一把将谢漆低头暴露的后颈摁住,凶狠地把他掐到床前来。谢漆猝不及防地撞到龙床上,鼻梁撞得生疼,那点心疼怜惜在疼痛里化作了气闷,被摁后颈难反抗,他还没来得及挣开他的大手,先被高骊用蛮力拖进了被窝里。
……这是高烧中的病人应该有的巨力吗?
谢漆被掐得浑身颤栗:“放手!”
头顶传来低哑的笑声,这异世的高骊翻身拽开他的腿,一瞬挺进来将他压了个彻底,然后自己也僵硬了片刻,迟缓地喃喃:“压你可真是熟练。”
谢漆:“……”
毕竟他和高骊做四休一,做四的夜里鲜少做一次,都是高骊变换着法弄。都是一具身体,干他干出了肌肉记忆也是正常的。
谢漆试过在这个姿势里挣脱,过往从没成功过,眼下也不例外,被蛮力加体格压制,一身巧劲武功都无从下手。
他只能硬着头皮轻声:“陛下,您生病了,还是松开我,先休息好不好?”
高骊浑身都是滚烫的,灼热的体温透过衣物,依然焐得谢漆浑身颤栗。窗外在下大雪,这人却在冒滚烫的热气。
好在这大块头没有更进一步,只是严实地压着,扯开衣领摩挲他后颈,像一只不知如何下口的野兽,掂量够了就埋头咬住他,犬齿磨着他的皮肉,掌下力气凶狠,齿间倒是温和。
谢漆颤栗得更甚,摸不准这是来自高骊身体的习惯,还是这个异世魂魄的所为。
后颈被松开,头顶传来低沉的声音:“今天,是你生辰?”
他的语气介乎肯定和疑问之间,应是在床榻间模糊听到了外人对谢漆的庆贺。
谢漆被压得气若游丝:“……嗯。”
高骊冰蓝的眼睛定定看着他,高烧淌出的冷汗滴滴答答落在他后颈的齿印上,像一串贪狼垂涎的涎水。
他掰过谢漆的脸,将他扳过来俯身亲吻,人瘾代替了烟瘾,暴虐退化成了温和。
吻罢,他掐着谢漆的脸哑声:“生辰吉乐……谢漆。”
谢漆被他烫得视线模糊,耳膜嗡嗡,有些茫然地看着他,一时竟然有些分不清眼前魂。
身上的人又压下来,小山一样覆盖着他,毫无章法地野蛮索吻。
谢漆避之不及,脖颈被掐得生疼,那点惶然随之被掐飞了。
*
十二月十二日,谢漆生辰,梁太妃忌日。
天泽宫自有天泽宫的庆生,梁家自有梁家的祭奠。梁奇烽把高沅叫到了梁家,满桌菜肴都是梁太妃未出阁前在家里最爱吃的。
他做公子时养大了自己的嫡亲妹妹,做家主时养大了不少梁家的孩子,重重调教和筛选后,活下来的、成器的也就双生子之中的梁千业,以及一个高沅,虽然这些活下来的不时觉得生亦何欢。
梁太妃忌辰,梁奇烽特意将最亲的两个小辈叫来闭门共餐,满桌满当的菜肴,人丁满打满算却只有这么寥寥三人。
梁千业在桌上发挥他的口才,不时调解沉重的气氛。
高沅刚回长洛就被梁奇烽逮回梁家一阵训,至于到底是用什么新的刑罚手段就不为人知了,反正等高沅从那扇紧闭的房门走出来,他原本一身的刺被拔秃了。从前他至少乖戾张扬,现在徒留木然发呆。
这对舅甥以前还有融洽的时光,梁奇烽待他,就像养儿养女一样溺爱纵容,高沅少时也对他最亲近,对幽帝梁妃都没有那样亲近,仿佛梁奇烽才是他的父母集合体。他少时常往梁家跑,对本家人的亲密也远胜高家手足。但自从在飞雀一年初,他在宫城里戒了烟,熬过来之后人便转性,从一看就透变成了捉摸不透。
梁奇烽不是没想了解他到底在别扭什么,只是亲属在梁大家主的心中占比远小于权位财力,匀给高沅的时间不过指甲盖里的一点,寥寥几次见高沅,又被他嘴里的几句疯话气得够呛。
他费尽心思给高沅捞出个邺王的亲王之位,想替他奠定些入朝谋政的步子,反被内阁算计着把高沅丢到邺州下放一年。他本心不想让这个外甥离开自己,可高沅一心胳膊往外拐,不知是叛逆作祟还是疯劲上头,不止去了邺州,还不惜命地追着方贝贝去了霜刃阁,又不要命地跑去前线……梁奇烽觉得变白的头发都是因为这小子的缘故。
梁奇烽想到这就冒火,抬眼看了餐桌上的两个小辈,又因今日的特殊,火气尽消。
他斟酒自喝,看着笑眯眯调和气氛的梁千业,苦闷委屈使性子的高沅,看了一会,心肠忽然软了一些:“舅父知道,你们俩心里怪我。”
梁千业微笑不改:“舅父开玩笑呢。”
“三郎,你从小被我教训着长大,舅父少年时也像你一样过来,不是不懂。”梁奇烽握住酒杯的手腾出食指指向他,“三郎,等你接替舅父的位置,你就会明白我了。”
他看向高沅:“小沅,一样的道理,等你当了皇帝,你也会懂你父皇,还有舅父的所作所为了。”
高沅瞪向他:“舅父,你喝醉了吧?”
“人扭转不了位置,只有位置改变人,做在什么椅子上,就做什么样的事。”梁奇烽将美酒一饮而尽,“我和你们的隔阂,大概得等到我百年之后才会消弭,你们终归会晓得舅父的一片苦心的。”
他顿了好一会,很罕见、很诡异地说道:“舅父心里是疼你们的。”
两个人都笑了,梁千业笑意感动顺服,高沅笑意苦涩不服。
一顿忌辰饭就在这古怪的气氛中吃完,高沅留下来与梁奇烽独处。
梁奇锋把一直忘记的问题抛向他:“你在那霜刃阁里待了那么久,来信说里头的医师能治你的身体,所以呢,到底治成了什么样?”
高沅睁着那双和生母相似的雾蒙蒙眼睛看他,直接圆谎道:“努力了,治不好,我还是天阉。”
换在别的日子,梁奇烽必然发怒,至少也要把个别影奴揪出来杀了。但今天到底特殊,他没有动气,只是出神地看了一会他的眼睛:“你娘给你的这张好脸,以后就没有小孩继承了。”
高沅眼睛通红,发起笑来:“母妃不就是不想我有子嗣,不然她干什么把我药了?舅父,我不想当什么太子,我这辈子注定没有子嗣,你要我当太子有什么用?一国太子总不能没有子嗣吧……”
梁奇锋打断他:“你不能生又有什么关系,娶个太子妃,让三郎替你生也一样,只要未来的皇帝是梁家的血脉就够了。”
高沅楞了好一会,等反应过来,气得手都哆嗦起来:“舅父!母妃那样,我这样,你……”
他想单说梁奇烽,双手的哆嗦带动了左手的铃铛手环,那铃声让他想起东宫里匍匐的玄漆,怒气变成了崩溃。
“我们梁家人就这么不像人吗?”
第209章
黄昏时分,高骊在热潮里醒来,醒来的第一反应是手里贴着微冷的腰,他垂眼一看,只见谢漆衣衫不整地侧躺在怀里。失神片刻后,他气呼呼地抱紧谢漆,掀开被隙察看谢漆的身体,看了一圈后最心疼他的后颈,牙印叠着牙印,虽没破皮,但必然疼。
谢漆仍闭着眼睛睡觉,唇角到脖颈间充斥着密集的吻痕,高骊小心地摩挲着,心绪难以言喻,老婆被“自己”占便宜了,这种感觉实在是奇妙。
虽然自韩宋云狄门之后,他与那暴君的人生走向截然不同,可到底前面的经历相同,他深知他们在审美喜好上的高度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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