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今州
谁也不知道她见了吴攸后会说些什么,但谢漆确定吴攸从梅念儿那里得知了不少,当今世上,最了解吴攸的只有她。她在先东宫八年,掌握的所知难以想象,她还在霜刃阁药寮的时候就曾对谢漆说过,吴攸交给她来处理。
每个党派都有几个核心人物,先东宫是高盛与梅念儿,睿王一派自是高子歇,这些人背后死心塌地的拥护者数不胜数,他们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谢漆不知道。
若他是个史学者,大抵会认真埋首故纸堆里,一点点搜寻这些人的生平,拼凑出有起有始的功过传册。
可惜他这一生不仅不太会落笔,也不太会开口。
远处传来渺渺的报时声,唐维率先打破天泽宫内沉默已久的死寂:“陛下,我想前往审刑署,以备不测。”
虽然那对母子的密谈不容旁人置喙,但唐维放心不下,审刑署是他掌管的机要,相弑皇女生母的案子本就由他跟进,他硬要插足也有理由。没有亲眼见过高幼岚之前,唐维还不确定吴攸的性情底色,今夜过后,或多或少感觉到了他们母子触目惊心的共性。
高幼岚刚强,决绝,高傲,她毫不收敛这些特质,外放得极其霸道,吴攸身上也有这些特质,虽是内收,却同样刻骨。
所谓“不测”,便是他担心吴攸在傲骨碎裂下走极端。
“好。”
随着高骊一声落下,唐维带着飙泪半夜后烂肿的双眼,狼狈地匆匆跑去了。
天泽宫中顿时愈显宽广,谢漆看着唐维离去的背影,蓦然觉着吴攸和唐维两人的异同很是奇妙。他们都是为相材,前者傲骨丛生,后者风骨卓然,都心甘情愿被父辈的云影笼罩半生,可他们结局却如此不同。
他抬手惯性地去揉后颈,揉了好一会才意识到自己指尖的无力和颤栗,正要垂下手,高骊从方桌另一边挪来,握住了他的手。
高骊的体温一贯灼灼,这还是第一次大手冰冷,和谢漆不分上下。
十指相扣,谢漆抬眼看向他,高骊垂着眼望来,眼神深邃到古怪,古怪得谢漆心中一慌:“高骊,你在想什么?”
高骊低下头,额头抵在谢漆额上,身躯完全靠下来,低哑道:“谢漆,在我们这一代,这世界如若没有你的重生,晋国和我都没有此刻的安定。可今夜听大长公主的陈述,上代因为高子固的重生,才迎来了这样一个肮脏破烂的晋国。谢漆,你说下一代还会有人重生、穿梭,继续摧枯拉朽地影响晋国吗?”
谢漆由他靠着,眉头动了又动,像一只几瞬之下神情变换的灵敏动物。
或许因为他的记忆仍有残损,以及他对前世的回避,他只能靠仅存的片段和猜测去想象前世的晋国。但高骊不同,他每月都要鲜明地体验一天前世的晋国困境,他比谢漆更能体会到怪力干涉下的两个人世是怎样的对比鲜明。
谢漆问:“陛下听了大长公主今夜的话,惊心那幅画里的众人,痛恨源起的幽帝,即便自己是重生的受益者,也质疑重生这种超脱的力量是否应该存在,是这样吗?”
高骊点头,悲愤压抑成了颓然:“高子固对睿王他们为何有那么深厚的恶意和仇恨,大长公主不明白,可我们猜得到,只因高子固是重生者,带着另一世的恨意来的,他给无数人带去了无数的毁身诛心痛苦,一直延绵到现在。他是个渣滓,重生是他手里的报复工具,这个工具完全不可控。”
谢漆看着他的眉目,忽然想到异世的另一个高骊也是不可控的。
“如果高子固没有重生,睿王登基,也许晋国另有他劫,许许多多的人仍然难逃一死,可是那死局会不会不一样?至少睿王不会像高子固那样做出如此下作的畜牲事……大长公主和吴攸是被荼毒者,你又何尝不是。”
高骊低头靠在谢漆肩上:“我听她对画陈述时恨不得去掘坟鞭尸,再去天牢把梁奇烽碎尸万段,你说,如果没有仗着重生的全知助益,他们敢那么肆无忌惮吗?我和北境军得益于你重生的先知而活下来,以前,更以前的重生者呢?往后呢?我希望往后的晋国能脱离护国寺的牵扯,脱离萧然那一缕残魂的操控,千万人的宿命被不明不白地颠覆,当真是无力……”
谢漆伸手环抱住高骊沉如山的身躯,听得有些失神。
尚未回神时,殿门外便传来了踩风急匆匆的脚步和禀报声,两人听到那上报的内容,当即起身快步赶去审刑署。
夜太深了,不止天地广辽,宫城也广袤,仿佛到处都在空空荡荡地回响着踩风那一句“宰相自戕”的上报。
审刑署的值夜吏员在外门不敢进去,高骊和谢漆穿过了一行行跪拜的身影,走进灯火通明的牢路,高幼岚站在深牢门外,唐维进了牢里,单膝跪蹲在角落那一块阴影的死角前。
牢里没有狱医,昏亮的灯光下,四个生者,一个死者,四个高家人,一个唐家人。
唐维久久没有起身,只在那块阴影前机械地汇报:“审刑署将吴攸关押进牢房时,收走了他身上携带的利器,唯独左腕上的残玉没有收走。我们知道这是三年半前先东宫高盛的遗物,即便有残瑕,也通体温润无锋。今夜他敲碎了这块玉,用玉的缺口割断了喉咙。”
谢漆耳畔嗡鸣,他知道那块残玉出于东海,质地坚硬不易碎,是吴攸当年赠给高盛弱冠的礼物,兜兜转转,送出的玉回到自己手上,打造的玉碎在自己手上,饮血成全解脱。
他侧首去望高幼岚的神情,事到如今再问他们母子最后的谈话是什么内容已经毫无意义,他只是下意识地想在她脸上看到任何波动。
高幼岚面无表情,寂然无声,只是缓缓闭上了眼睛。
或许她也解脱了罢。
第219章
翌日二月初一的早朝,皇帝当朝宣告了宰相自戕的消息。七大世家最后的郭家家主、工部尚书、代职宰相郭铭德当朝晕死过去,满朝官员无不震骇,易储大典虽恍如隔世但才过去不久,几乎眨眼之间,对抗了数年的吴梁两大党首一污一死,竟然土崩瓦解。
梁党死寂,吴党喧哗,有的泣告追诉,有的摘帽致仕,一时朝中大乱。
高骊在朝上,谢漆去吴家。高幼岚收殓了吴攸的尸骨欲回吴家,但不打算亮出身份,她若是表露身份,大抵会被士族群臣和吴家群族架起来接管吴家,历史便将轮回。她和镇南王没有任何回吴家的意向,但事实是即便他们夫妻不回长洛,南境的势力也足够让他们动摇朝堂的局势。
在高幼岚的提议下,谢漆以天泽宫的立场接下了这棘手事,她便稍作易容随同在身边假装女官,将吴攸尸骨运送回吴家,一同料理庞大的世族庶务。
清晨,吴攸的棺椁运送回吴家,巳时便云集了长洛的吴氏中人,晌午聚集了大批下朝的官员,再到下午,更多的人匆匆赶来吊唁,偌大吴府车水马龙。
谢漆既是代表皇家的安抚使臣又是与世家对立的庶族敌党,在吴府中收到的冷遇热待极其复杂,吴府也有他最熟悉的一群人,便是吴攸此前把影奴驯化成独属吴家的黑翼影卫,以琴决为首的十二个影卫,一半殉主,一半决定余生守墓,毫无转圜余地。
琴决最后前来向他告别,仍以旧称称呼:“玄漆大人,少时我在阁里习武,常仰慕玄绛青缃的刀法,不知道最后,我可有幸再看一次玄漆刀出鞘的样子?”
谢漆沉默须臾,拨开腰间佩着的刀扣:“出鞘不足看,不如我们切磋片刻?”
琴决眼睛一圆,当即握住腰间佩刀朗声应了好。
午后春暖,吴府乱中有序,两队影奴在一处僻静庭院伫立,默默围观各自的首领交手,最后是谢漆输给了琴决。
琴决收刀时笑:“您有旧伤,我胜之不武,但我到底赢了。”
谢漆额角淌过冷汗,认真地点头:“这是我初次单挑败了,我输得心服口服。飞雀四年二月一,琴决胜玄漆。”
琴决脸上笑意愈发欣然,抱拳一拱:“那我就厚着脸皮,带着这战绩告辞了。”
谢漆抬手抱拳:“一路太平。”
琴决转身带着其他黑翼影卫离去,谢漆抚着刀柄想,如果他们有一个回头,便找理由带人回新霜刃阁。
只是望到背影消失,也无一人回头。
*
下午群臣到吴府吊唁,不止朝上的士族官员,长洛颇有势力的几乎都来了,豪商老绅、大僧名道无所不到,这些各在领域以手遮天的人打着来吊唁的幌子,实则是进行一次世家余族的大团建。
七大世家百年屹立,吴家皆为首,现在七大去其六,身为家主的吴攸没有任何继承人,正是群沙无首的惶然和窜动时刻。
谢漆握着刀柄穿梭其间,迎着数不胜数的敌视和窥伺,凛冽地感受到何谓百足之虫。其他几大世家都因无可辩驳的大罪证而抄家分解,只有吴家像一头钢铁巨兽难以下刀,遑论还有镇南王夫妇。
他正想着满朝对高骊施以的可怖压力,就收到了老鹰捎来的宫城信报。
信上汇报了下午内阁的状况,高骊明面上为了安抚士族派系,不仅不追究他自戕前的罪行,还演着悲痛戏,声称对吴攸之死抱以憾痛,今夜要前往护国寺,亲自给这位股肱之臣树碑立牌。
护国寺三字触到了谢漆的心弦——明天二月初二,正是双重日。
高骊特地去那儿,是要见那异界中的萧然?
没过多久,高骊的海东青小黑便送来了亲笔信,高骊于纸上解释,他会在护国寺独自度过一夜,希望谢漆继续留守吴府周旋,双重日结束前莫要前去找他,免得受另一个“他”欺凌。
谢漆心上顿时再添阴翳,但既然高骊希望他不插手,他便不置喙。
吴家事繁地广,谢漆有意探查偌大吴府,此前吴家守卫严密,霜刃阁也难以收录有关这钢铁巨兽的情报,如今吴府瓦解了数角,又有高幼岚在,正是能寻根究底的好时机。
一入夜,吴府的来访者渐少,谢漆和高幼岚同退到吴府的客房,齐聚一张书桌前,高幼岚详述吴家庞大的四境旁支,几乎在手把手地教谢漆今后如何一步一步分化掉吴家。
她铺开随身带着的古旧羊皮卷,铺陈桌上,冰冷指尖顺着卷上吴家势力的注线图游走,言谈间如指导杀鸡烹牛:“短则十年,长则翻倍,分散四境八方的权力须归中央,这是你们必须达成的改制效果,不能回头和中止。吴攸犯的罪迹必然不少,但现在不适合清算,稳住部下的世族,提拔郭家父子,五年之内若有不臣之心则并斩,无则授虚职架空。”
谢漆认真地听着,默记在心,准备过后默写下来,届时转交唐维。
高幼岚声音冷酷地谈到其它:“你们必须杜绝世家大族再行联姻,帝相二人绝不能和他们结下婚姻。我听过唐维在北境和匪将袁鸿订终生的事,他暂且不提姻亲,你和皇帝有什么打算?吴攸无后是好事,世族找不出一呼百应的首领,我和镇南王无后也是好事,我们百年之后南境断了世袭割据自收归中央,但皇帝无后非同小可,为下一代执政着想,他理应和寒门女子婚配。”
谢漆在她的句句冷厉里脊背发寒,她对刚死的儿子、自己和丈夫都是工具之论,她的冷酷落点虽是利于高骊谢漆他们,但在她的眼中,他们也只是推动改制的工具而已。
她在三十年前就站定、拥护改制一党,为此牺牲的、忍辱的已足够多,坚持到了今日,终于看到改制一党胜利的曙光。但高骊若是无子,下一代执政失去正统的继承性,稍有差池便极可能出现改制断代的后果。她自是无法忍受这极具危险的可能性。
她维护着改制一党来之不易的胜利曙光,不允许这曙光迎不到中天烈阳。
高幼岚千里迢迢从南境赶来,表面是为吴攸,实质是为推动新的改制、捍卫旧的习统。她的态度,也是他们那一代人对谢漆这一代人的施压浓缩。
谢漆想通了她的心路,胸腔感受到了一股窒息。
高幼岚不是梅念儿,他没有足够勇气直白地说“我和高骊两情相悦,我们打算正大光明地在一起”。
他只冷静地回答继承人:“高骊无意姻亲,宫中有高子稷,这就是下一代最适合的执政人。”
高幼岚头一次在他面前展露了笑意,却极凉薄:“若女嗣能成,你猜我当年为何不直接起兵推翻高子固?”
谢漆在她的威压下毫不示弱:“如今时势不同,将来更与从前迥异。”
她又冷笑道:“百年政统尚且改转不了千年道统,你凭何认定时势能任你们塑造?高子固、高子歇、高盛都能牺牲姻亲,历代都是如此,连开国皇帝建武帝都是这样走过来的,你和高骊为什么不能?”
谢漆指尖发抖:“因为我们不愿再走你们的轮回!”
“这不是轮回,是证明过无数次之后历久弥新的可行路!”
两代人剑拔弩张地争执,他们拥护的本质并不相悖,只是隔了时代便异了手段。长驯幼幼抗长,古往今来历如是。
谢漆顶着高幼岚的权威丝毫不退步,但她的权威逻辑有众多时代旧经验支撑,不是他能反驳的。
被攻心是一件消耗的痛苦事。
这次是他,下次就是高骊。
也不知争论了多久,正当谢漆被言语批得劈头盖脸遭不住时,客房外的人忽然来通报:“谢大人,皇帝陛下莅临吴府了!”
谢漆当即停下和高幼岚的争论,神经紧绷地快步起来去开门,高幼岚也皱眉过来:“他为何深夜来?”
谢漆头皮有些发麻:“我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子时四刻过了没有?”
门一开,一个高大的身影从不远处走来,谢漆心中一咯噔,听见了旁边侍卫的回答:“大人,子时七刻了。”
也就是说,现在是二月初二。
此刻赶过来的是异世的暴君高骊。
谢漆汗毛直立,下意识地想找个地方躲起来,高骊下午发信说得好好的,今夜去护国寺,希望他在双重日结束前别去触另一个“他”的霉头,可谁知“他”这么快就找来了?
皇帝于转瞬之间大踏步到了近处,浑身低气压,与昨天截然不同,高幼岚也察觉到了不对劲,还没开口就听他低沉沉地赶客:“朕身体不适,谢漆之外者滚开。”
北境禁卫军上前清场,他则一把抓住谢漆的胳膊,风一阵地来又风一阵地抓了人进客房,暴力关门将其他人拒之门外,而后凶狠地掐住了谢漆后颈。
谢漆逃跑未遂,脊背悚然,反手欲掰开他虎口躲开,他知道一到双重日高骊就会自服烈性软骨散、外加自封筋脉锁丹田,这暴君很快就会发烧无力……但他撼动未果,被暴君暴力地掐着摁在书桌上。
谢漆几乎是砸到桌面,上身被迫趴在桌上,戴在颈上的黑石吊坠硌得锁骨作痛,两手又被暴君抓住反剪,仿佛被头野蛮的猛兽镇压,一整个动弹不得。
他艰难地调整呼吸,牙齿咯吱颤栗:“陛下,有话慢说,请别这样……”
背上的暴君低哑地念了几遍他的名字,而后俯下来凑到他耳边,呼哧呼哧地喷洒灼热的气息:“谢漆,吴攸真死了?”
“是,请您先放开我,有话好好说……”谢漆被他压得呼吸不畅,忽而天旋地转,后劲被暴力地掐着拎起来,甩到了暴君肩膀上去。
“!”谢漆猝不及防,腹部硌在他肩骨,差点吐出酸水来。
暴君扛着他走出两步就停住了,低哑的声音压抑着一股灼热的亢奋和失望:“书房没床?”
他动作粗暴得离谱,反应也快得惊人,扣着谢漆扫落桌面的东西,凶狠暴力地把他摔回桌面,只不过这回是后背着陆的摔。
谢漆在他面前简直就像一个布偶,后脑勺撞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眼冒金星,浑身骨头余震作痛,吃痛地低声骂起来:“高骊!你是人还是畜生?有话就不能好好说吗?偏要仗力气欺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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