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今州
“武魁可有拿下?”
“有,武榜前十有五。”
高高的云窗下,是敲锣打鼓、人声鼎沸的喧哗,喜极嚎啕抱头痛哭的人不在少数,长街熙熙攘攘,人们的衣着布料五颜六色,好似流动的缤纷长绸。
这鲜活热烈的气氛到底蒸腾到了云窗上,撬开了高幼岚冰封的回忆与情愫。
她将手按在窗栏上,上身微微探出去,眼睛里烙印着那生生不息的长绸:“当年我们改新制,拓报考范围,改批卷糊名,许多庶族寒门得以一展志气。汤执棣直接摘下文状元,一夜之间穷门前如闹市;玄坤当年自轻不肯报武考,他要是报了,你们霜刃阁第一任武魁必定不会等到现在。”
谢漆听着她略微上扬的描述,抬眼望了一眼盘旋高空的苍鹰,心里补充着她的话语。当年的文状元后来逃去了云国,成了敌国的宰相,扶云灭晋死同胞;无冕的武状元逃去了北境,教养仇人第三子,战死北境冰雪中。
高幼岚声音逐渐低弱,不由自主地提及了上一代局中人的联姻。幽帝高子固推了宋氏为后的前约定,纳了出身寒门的元后,睿王高子歇断绝梁氏的前婚约,迎娶了同样庶族的唐氏,而她不能和玄坤缔婚,变成和吴家联姻。
谢漆的视线从天空转到地面,恰好看到熙攘街道上,年轻的男女们喜极而泣地拥抱在一起。
“如果我们当年没有坚持住,没能一意孤行地执行,我便不能看到今天的长洛。我始终坚信世庶联姻是推动晋国延续下去的稳固地基,即便个人郁郁终生,于大局却是畅通正解……但这个正解,我往后不会再强行施压到皇帝和你身上去。”
谢漆看向高幼岚,而高幼岚俯瞰着国都,人群聚成的长绸好似涌动到天边去。
谢漆忽然感受到了一直没有在她身上觉察到的母性。
“我不再以大局逼你们。你,皇帝,唐维,还有数之不尽的生者功臣和死者战骨,是你们平乱长洛,抗衡世家,打败云国。”高幼岚态度不再强硬,只有沉郁的平静,“我曾在大局之中,现在你们在大局之上。今天于我,即是当年我努力幻想的未来。”
她和这群年轻的故人之子不一样。她自出生便拥着广厦万千,高骊和谢漆等人没有大厦,只能从地底开始施工,一寸寸打下地基,垒起四墙,铸起中柱,直到大厦初显。
她希望新朝能用世庶联姻整合阶级,稳固大厦,直到现在她也如此希望着。
或许也有几分观自己破镜,见小辈有情眷属而偏执地嫉妒。
曾几何时,光芒万丈伴着她,如此高贵骄傲,傲得让梁奇烽耿耿于怀几十年,如此贵气华丽地活了二十年,直到大厦崩塌。
吴攸亦如是。
高幼岚闭上眼,回望潜逃南境的半生是怎么过来的,末了自嘲着为自己的一生写下批语:“我之一生,有怨无悔。”
谢漆的眼眶骤然便通红了。
*
六天后,二十一日,高幼岚启程离开长洛回南境,走之前她去了两处坟冢,一处是吴攸,一处是戴长坤,与死者告别后她骑上马向青龙门而出,终此一生,大长公主和镇南王都没有再回长洛。
谢漆打马相送,马蹄踏出青龙门后,到底还是忍不住问了高幼岚:“大长公主,那夜陛下同您说了什么,才叫您改变主意的呢?”
高幼岚没有回答,只是收紧缰绳望向苍穹:“小姑走了。”
谢漆僵在马背上,唇珠颤了一会,哑声道:“望小姑……一路安康。”
高幼岚嗯了一声,马鞭扬起马蹄落下,向南长策。
那夜口才平平的年轻皇帝朝她说了近两个时辰的过往和感情,平铺直叙地解释他和谢漆同为男儿却无法分离的种种,他试图用私情说服她放弃相逼,她在前半个时辰里无动于衷地冷峻着,想用自己的动之以理,去碾压他的晓之以情。
现在,那些令她感到整耳欲聋的话一句句浮现在耳边,伴着马蹄哒哒,缥缈而清晰。
【我从记事起就惧怕女郎,很小的时候我便知道自己有不可治愈的心病,这一辈子要么打光棍,要么枕边人是男人,总之绝对不可能是女郎。我一直在查访、闻听您的往事,现在您愿意听听我的吗?我的生母是北境军的狄族俘虏,我的出生对她而言浸透了屈辱和痛苦,于是她在逃出军营时,想将当时的我掐死。但也许是心软,也许是怕掐死我太费时耽误逃跑,我活下来了。】
【小姑,容我唤您一声小姑,您听到这的时候,会觉得我身上有一些似曾相识的影子吗?】
【我想如今世上,最能理解我生母的便是您了。您当年离开长洛去南境的时候,是不是也曾想过杀了那个浸透屈辱的骨血?吴攸在牢里当着您的面自戕,我那时望着你们母子,突兀地也想到了我的生母放在我脖子上的手。】
【其实我对她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时至今日却仍牢牢记得她扼在我喉上的那只手,母亲希望我死,我在世上最敬爱的女郎希望我带着原罪不幸地枉死。】
【我不怪她,我只是怕她。】
【我想吴攸死前,也没有朝您说一句怨恨的话,我们都只是想逃……吴攸以死逃避,我以拒绝所有女郎的幼稚行径逃避。您成全了他的决绝,能不能也成全我的一点意愿?】
【小姑】
【阿娘……】
第225章
随着大长公主的离去,涌动了两个月的帝婚舆情消停了不少,南境势力撤走了干涉动作,朝堂则忙着安置春考榜后涌入的新吏,填补梁家剿除后的空缺旧职自是不必多说,内阁还迅速设立了一批新职,专门为禁烟一事。
禁烟令是谢漆为首斟酌成册,禁烟法是高骊当先振声颁布。
在禁烟这一事上,只有他们是最坚决、最迫切的。
就连唐维也在私下里力劝他们放缓:“我明白禁烟是大义,力禁自然是好的,但眼下提上日程还是太早了。梁家一族的案子我受理了两个月,自当年何卓安问斩后,梁家就成了晋国的第二只钱袋,烟草的商路是得利最快最广的,辐射到的范围奇广。当初因梁太妃投毒之事,中央以此为由禁止他们售烟,可实际是什么样呢?”
唐维翻出厚厚的账册:“这三年来,梁家私底下把烟路通到了云国去,这也是他们叛国之名板上钉钉的原因,晋国之内,梁三郎私底下勾结吴攸,吴家支持倒卖了三年的烟草,将烟草铺到了四境八方去。历数这条烟路,足足通行了十年之久!在我们看不见的四境山原,多少村镇以种烟制烟为生?一旦强禁,伴随着世庶消解的新制冲突,只怕各地要起大震荡!”
唐维是对着高骊喷气的,谢漆先出声:“烟草到底是伤人本的沾毒之物,越往后越难禁,现在提出禁烟或许是早了点,具体条例我们可以再行商量,至少把禁烟的风向传出去,这样可以么?”
唐维收了气势,尽量和颜悦色:“总之一步一步来,中央要考量的地方还有很多,还需要时间实地考察的。春考提拔出了一批新人,行令实政,总是要花费时间栽培的……”
高骊这才出声:“没有多少时间了。”
谢漆脑海一嗡,听唐维不解的追问和高骊的预设解释,一时喉头哽住难以发声。
“最近我会把禁烟的风向传出去,阻力大概不小吧。”高骊在桌底下摸索到谢漆的手扣住,故作轻松地笑,“所以舆情上得占个高地,我准备对外宣称,本皇帝深受烟草之害,自四年前进入长洛就沾了烟,身体出现了各种难以逆转的毛病,再不戒烟身体就垮了。”
唐维错愕地看着他:“……”
“禁烟是长久之计,我们是一定要禁到底的,军师,你以后会看见一个扮演戒烟者的我,到时不用感到奇怪。”高骊笑着说,“我啊,将和晋国一起戒烟。”
*
夜色深重时,唐维到底还是被说服了,唉声叹气地带着禁烟的纲册离开天泽宫,快走到门槛时想到了什么,扭头问他们:“近来你们之间的气氛古怪,我感觉着不太对,你们到底是争吵,还是发生了什么要紧事却瞒着其他人?”
“你想多啦。”
“没有的事。”
高骊和谢漆同时否认,高骊紧接着转移话题:“军师,是不是因为你和袁鸿太久没聚了,你太想他而疑神疑鬼了啊?”
不提袁鸿还好,一提便扎了唐维的心,一挥袖子心塞地走了。他们夫夫已经半年没见了,袁鸿还滞留在北境善后一堆事宜,怕是要到今年入冬时才能赶回长洛。
待人离开,宫门一掩,高骊便像熊一样挪去抱住谢漆,从后一把抱住,一捞就将人抱到腿间,低头贴着他耳廓轻蹭:“谢漆漆。”
“唔。”
“对不起。”高骊贴着他道歉,“这些日子我想了许多,我确实一直没问过你想怎么对待我和异世的我,我只是一味地在想怎么让你在七月七之后好受一点。我挺自大的,去年回到长洛的那一夜,你边和我做边稀里哗啦地哭着说身世和人世,我那时就自大地想,你在世上的依靠就剩我了。”
谢漆没吭声。
“除了我没有人能安抚你身上的疤,没有人能治你的心病,我在想我消失之后你怎么办。”高骊摸着他的肋骨,“既希望你能把那个我当做我,继续幸福下去,又怕那个我不分轻重伤了你,于是又纠结地希望你离那个我远远的。七月七之后,是继续和我在一起,还是远离我,我都没问过你。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自作主张地道歉,对不起,最后一次同你说对不起……现在我来补上啦,老婆,你之后想怎么做?”
谢漆喃喃了几十遍“怎么做”,窝在高骊怀里像一只迷路的瘸兽,恍惚了许久才回过神来,高骊的大手摸着他的脸,掌心湿漉漉的全是泪水。
谢漆转过身体和高骊面对面,伸出双手拍拍他的脸,一脸狼狈还笑。
“我和你做爱人。”
“和他做君臣。”
“就这么做。”
高骊鼻子一酸,弓下腰背紧紧抱住他,叨叨的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不想让周遭安静下来,至少用声音填满。
“你们根本不是同一个人,我永远分得清楚……”谢漆埋在高骊胸膛上喃喃,“但无论是你,还是他,我都想守着。”
*
禁烟令在四月末惊雷般广而告之,长洛民间反声不少,来日种烟、销烟大户的东境会持以什么激烈态度可想而知。长洛怨气冲天时,高骊用大白话写下一篇叫“高骊的四年烟瘾”的文章,字里行间不带修饰,直白浓烈地写出了烟瘾发作时的身心感受。
字迹工整,全文全是歪歪扭扭的绝望。
五月的双重日便是在骂声和怜声里到来。
子时四刻一到,异世的暴君便睁开了双眼,神经兮兮地到处张望。
谢漆其实就在不远处,他穿着一身黑衣站在紧闭的窗前,天泽宫里没点灯,守夜的宫人在外殿也打着盹,整座宫城静悄悄,黑幽幽的。
他看着眼力极好的暴君在龙床上胡乱爬下来,手脚并用地趴着摸地毯,像是通过地毯的细微材质辨认两个世界的不同。
他用触觉确认了世界,“嗬”地吸气,“哈”地呼气,野兽一样趴在地上粗重地喘息了许久。
谢漆便垂眼望了许久。
这一回,高骊没再如从前一样既服软骨散又自虐地逆行经脉锁丹田,他的身体是自由的,暴君的心是受缚的。神志不清的心魂驱动着天生怪力的身体,过足了混沌疯狂的一天。
天泽宫在四月四里基本被砸空,如今物只有基础的桌椅床榻,人只有谢漆,似乎一直也只有谢漆。
暴君清醒的时间不算太短,回神来时只见天泽宫里布满天光,门窗都紧闭了,夏日还是彻底照透了,满地狼藉亮堂堂的。
桌床无一幸免,他低头看到身前环着一双青筋贲张的手,漆黑的袖口紧束,衬得苍白的手背和凝固的血痕尤为夺目。
他死死盯了许久,不敢转身地梗着:“谢漆。”
“嗯。”手松了一些,背后传来闷声的回应,“早上好,陛下。”
暴君在发癫地砸了一晚上后,低低切切地哭了一个白天。
他说了许多前言不搭后语的胡乱话,神经质地一会掐住谢漆,一会哭着道歉松开,一会想把砸坏的满地东西收起来,一会抓着还没坏成齑粉的木料徒手捏得粉碎。很快双手被木料划破,他伸着鲜红的掌心粗糙地抚摸谢漆的脸,将血蹭匀后捧着他的脸,用北境的口音说些疯话。
冰蓝眼密卷毛,此时他像彻头彻尾的狄族野人,不像中原的皇帝。
谢漆从那浓重得像异族话的口音里分辨他的内容,大致明白了他在说什么。
狄族人信仰雪山的神,雪水化冻前祭牲拜神明。
谢漆不知道他是把自己当祭牲,还是当山神。
*
太阳下山时,两人依靠着坐在窗前地上,暴君瘫在谢漆肩上扒拉着不放,望着西窗一点点归于昏暗,恍惚道:“谢漆,太阳回家了,我不想回家。”
谢漆精疲力尽,还没能说出安抚的话语,暴君便从他肩上滑落下来,谢漆伸手捧住他脑袋枕在自己腿上,抖着手梳理那乱蓬蓬的卷发,不过片刻,暴君回家,高骊也归来。
他睁眼的瞬间便转身趴在地上没命地咳起来,咳完左手掐住脖子,右手伸去抚摸谢漆被血蹭得半白半红的脸。
谢漆疲惫地躺在他身边,轻笑着把暴君白天的北境话学给他听,问他说的是什么意思,高骊也跟着笑,却轻声地说了别的:“他在那边复吸了。”
谢漆已经从暴君白天的胡言乱语里知悉,伸手摸摸高骊蓬松的卷毛:“你呢?”
“我啊,我不碰的。”高骊拱过来缩着脖子让他摸,“你在我脖子上咔嚓过一个项圈,它一直在,我就一直清醒。”
残阳的余晖慢慢褪尽,他们互相拉扯着爬起来,就倚靠在西窗下互相依偎,谢漆伸手推开头顶的窗,停在宫檐上的三只鹰呼啦啦地飞下来,争先恐后地围着他们扑扇。
高骊屈指送了海东青小黑一个脑瓜崩,让它飞到正门去传令。小黑歪着脑袋咕咕着飞出去,身后是亲爹的笑嘲:“这傻鸟真是个饭桶,一身肉肥得往我手里坠……”
小黑假装没听见,展翅飞到正门去,天泽宫正门前驻足了一些人,今天的天泽宫是个台子,皇帝在里面砸,在里头哭,臣民就在正门外听着,觉得不寒而栗和觉得狐疑的都有。
唐维只是觉得这戏演得也忒卖力,正门一开,他第一个踏进了天泽宫,绕过狼藉找到了依偎在窗下的两人,一瞬吓得不轻,还以为见了一双鬼,俩鬼抬手朝他笑着打招呼,又阳间又荒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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