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今州
“夫夫对拜!”
起身后天光万顷,人世熙熙攘攘,宿命只他二人。
*
谢漆觉得时间真是快得奇怪,明明昨天还在白涌山跑马,还在贴满剪纸的深堂里厮缠,温热地睡去,温热地醒来,一闭眼一睁眼而已,却恍惚一瞬间,就到了七月。
临界点越靠近,高骊和谢漆越沉静,白天忙朝务,夜里如胶似漆,没有一夜做过噩梦,成亲的幸福从六月十六一直持续到炎炎灼夏的七月,一个别离字,一声哀叹响都没有。
两个人在枕上话家常一样说好了七月初六的安排,高骊初六下朝后欲独自前去护国寺,希望谢漆不必跟随。
谢漆一口答应,知道他自有嘱托,他不着急去追根刨地,这一生还有很长的时间,足够慢慢回望。
如此,七月初五便成了成亲不到一个月的新人的最后共枕夜。没有想象中的煎熬,他们如常地亲吻,厮磨,濡湿地厮缠在一处,指尖缠着对方的发梢。
没有多余的生离话题,谢漆抚着他身上的伤疤和刺青,高骊亲着他的朱砂痣,絮絮地聊今天的三餐好吃,政务琐碎,天气燥热。
“我爱你。”
“嗯,谢谢你爱我。”
“哈哈这是什么回答?”
“就是……我没你想得那么坚韧,自爱需要理由,你爱我了,我便学会了自爱。”
“爱我比爱自己容易吗?”
“是。”
“小傻子。”
“你也没聪明到哪去。”
“不聪明就对了,遇上你,耗光了我这辈子的聪明才智。”
“哈……什么时候这样能说会道了,快睡吧炸毛陛下,明天忙着呢。”
“好哦好哦,抱紧老婆好睡觉,老婆往里来一点,我进去,你含着睡。”
“……”
翌日初六是一个晴空万里的热天气,众人无有不出汗,唯独谢漆身上不冒一丝暑热气,时不时还感到浑身发冷。
谢漆把这归功于高骊在床上的蛮不讲理缘故,血气精气都被他榨去了。
黄昏之时,内阁漫长的午会结束,谢漆在群臣中,目送高骊的背影走出御书房,他若无其事地整理禁烟令的文书,和唐维有说有笑地一同离开。唐维克制地拿手扇风,抱怨长洛七月的暑热,羡慕谢漆的体质。
“煦光,是不是习武之人能更好地调整自己的身体?今天真是热得人心浮气躁,我扫周遭一圈,就你和陛下对这暑热天无动于衷,身心调试得真稳当啊。”
“或许是吧。文修心武修身,各有好处,唐兄是想习武么?”
“习个基本就很损我筋骨了,我素日能练练五禽戏就不错了。对了,陛下怎么今天要去护国寺?那佛寺造得富丽广阔,但我总觉得森森,有些瘆人。”
“你儒那佛,自然不对付。没什么,陛下是为禁烟而去,你也清楚他是什么人,他不会和前几代晋帝一样崇信护国寺的佛法,他是兵家不亲武,尚武不疏儒。”
谢漆神情和对话如常,唐维自然也没有发现什么古怪,言笑晏晏地告别,他回袁鸿还没有回来的孤枕小家,谢漆回高骊离开的空旷寝宫。
残阳把人的影子拉成瘦长,谢漆平稳地走着,轻声哼着歌,冰冷的指尖轻轻打着拍,轻快的步伐一直延续到天泽宫门口。
踩风和小桑都在,谢漆看见他们便笑,一边迈过门槛一边吩咐:“晚膳陛下不回来,不用……”
走进天泽宫的刹那,谢漆忽然平地摔,喉中一口冷血吐得脏腑倒置,一摔就没能爬起来。
踩风和小桑同时反应,一个扶一个传御医,踩风搀起谢漆,一看到他的正脸便惊恐万状:谢漆下颌和侧颈上浮现了两朵小小的云纹青斑。
踩风三年前照料过中了烟毒的他,清楚他脸颈上浮现青斑意味着什么,不明白他为何好转许久的烟毒骤然发作:“御医没用,小桑,摘我令牌差腿脚快的禁卫军去西区请那位神医,还有把谢大人烟毒复发的事立即传给陛下!”
“不许去!”谢漆双眼瞬间布满血丝,唇角的血淌到了颈上,他撑着地坐起来,咳着血沫故作镇定,“不许干扰陛下……不用声张,也不用请神医白跑一趟,我有备药和备针,自己能处理。”
踩风和小桑都呆了呆:“大人,你吐了这么多血,怎能不请医师……”
谢漆蓄力站了起来,称自己想要卧床睡下,不要人打扰,执意挥手差他们到门外去。掩上宫门,他顺着门扉下滑坐在地上,并不管身上骤然发作的残余烟毒,只是不时咳着,眼睛望着窗外逐渐暗下来的夜色。
无声的沙漏在夜里滴滴答答地流着沙,宫门外踱着轻急的步伐,踩风和小桑压低声的担忧不绝于耳,谢漆什么也不在意,只撑着身体等待。
夜色一点一点深重,七月初六的流沙逐渐流到尽头,宿命的齿轮咬到了七月初七的一环,命运既定的主线、命运改变的分支同时无限延伸。
谢漆在一片昏暗中等来了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七月初七,暴君高骊从异世跋涉而来,站在谢漆背倚的宫门外低哑地笑。
“朕……回来了。”
第229章 “活了!”
七月七中夜丑时,暴君高骊颤栗着站在天泽宫门外,耳畔嗡嗡地听踩风和小桑的细说,他竭力扮演出应有的温柔,但手上的力气还是没轻没重,一推就将紧闭的宫门推开。
他心虚了刹那,门内是漆黑的一片,厉风在空旷里闪过,他立即进门关门,缓了半晌才借着薄薄的月光视物。
西窗洞开,淡淡的血腥气被风吹去,暴君艰涩地适应着健康的身体,怕那烟毒发作的人正在入睡,大气不敢喘地摸着黑,笨重而小心地摸索到龙床时,只摸到了整齐冰凉的被褥。
他坐在床沿呆了片刻,想到了什么,转头看向洞开的西窗。
闷热夏风和冷黯月光吝啬地洒进来,他意识到那人破窗离去了,眉目间突显暴戾,刚想发作,又克制成一派温和。
他告诫自己,根本不用生气,更不用着急,现在这里的整个人世都是他的,他有漫长的一生去把谢漆这个唯一的变数收服。
收服的前提是他得像“高骊”,学“高骊”。
高骊要模仿高骊。
暴君抬手揉脖颈,兴奋得好似有一箱云霄烟浓缩成液体打进了血管里。
他摸着黑从床沿起来,笨手笨脚地找到灯烛点亮,执灯到新的书桌前坐下,抖着手翻开条理清晰的案牍。
此世的高骊给他铺了许多路,由内而外地尽善,几乎是量身定做了一件最合适的外袍,只需要他将外袍披在肩上,就能与这世界合为一体。
暴君提前替高骊做的却是少之又少,来之前他坚持了一个半月的禁烟、禁药、禁酒,煎熬得几度想杀人,身心俱崩于临界。心瘾虽然未能根除,却也熬出了四五分清醒。
借着灯光,暴君魔怔地翻阅着归类的要紧政务,神经质地转动着眼珠子牢牢地看、低低地念,想将这个焕然一新的世界嵌进脑子里。
高骊穿越到另一边面对的是一个破败腐烂的晋国,一具几乎掏空的残败身体,一个即将玉碎魂消的爱人。而暴君此刻面对的是一个清流涌动的新生人间。
如此对比,他怎能不珍惜此世,怎能不占据此世。
*
一夜挑灯苦度,暴君把最近的政务勉强记下,耳鸣目眩地揉着脖子僵硬地走向西窗,干涩地眺望七月初七的日出。
他神魂飘忽地自言自语:“……四年了。”
今天是中原的情人节,也是长洛历久难忘的伤疤纪念日。四年前的今日,韩宋云狄门之夜血流成河,大火屠焚,他率领八千北境军来向中央讨要拖欠长达六年的军饷,阴差阳错地赶上了长洛的劫难,平了它的危局。
他从东门青龙门而入,以折损五千部下的代价,换来一个入了吴攸“青眼”的“机会”。
这“机会”让他从籍籍无名的三皇子一跃变成新帝候选人,他还没来得及做扶持北境的美梦,北境军被刺杀的刺杀,策反的策反。张辽就在他眼皮子底下被乱刀砍碎,从北境赶来的唐维袁鸿死在半路上,拼死护送来的北境遗民成了吴攸拿捏他的软肋。
这“机会”不是机会,是人不人鬼不鬼的开端。
他可以在北境的冰天雪地里荒野求生二十三年,带领北境军把狄族杀退百里,却无法在精致脆弱的晋宫城里熬过一个月。
吴攸用润物无声的藏刀瓦解他的部下和后路,梁奇烽用直截了当的云霄烟闭塞他的脑子和耳目,韩志禺用中原正统儒家论奠定他在史书上的身后名。
在世家眼中,他高骊是从狄族俘女腹中爬出的野狗,一个摆在龙椅上的草芥,必要时是挡箭牌,杀人怪物,不必要时是乱政者,祸国暴君。
如此四年下来,晋国内乱外弱、内贫外颓的亡国征兆顺理成章都是他这个暴君的罪责。
刺眼的日光刺进了眼底,暴君回神,察觉到掌心也疼,低头一看,愕然看到自己的左手抓着窗扉,生生把窗户攥裂了。
一松手,不堪重负的窗户发出沉闷的嘎吱声,裂痕斜逸旁出,俨然在他的握力下成了废窗。
暴君手足无措:“对不起,对不起……”
窗户的碎裂声和始作俑者的道歉声混合着,传入独坐天泽宫屋顶的谢漆耳中。
谢漆上身不着衣物,赤露的左臂上扎了满当的银针,他慢慢拔去银针,一根一根收回针笼,脸颈上的青斑淡化了不少。
日出的阳光照在他透白的上身,把他镀得像搁浅的鲛人。
他捡起叠放宫檐上的衣服,迟缓地穿回身,颤抖的手凌乱地揉了揉脸,宫檐下的西窗,暴君惶惑的道歉声还在持续,简直像在索他的命。
半晌,日跃地平线,谢漆坠西窗。
暴君神经兮兮地对着废窗反复道歉,忽然眼前落下一片阴影,他抬眼,见到逆光的苍白谢漆,人便呆怔了。
谢漆伸手拍向欲掉不掉的废窗,带着内力的一掌落下,废窗坏得彻底,裂开掉了一地。
“陛下,物件坏就坏了,不用这样道歉。”谢漆嘶哑地轻声,“时辰快到了,您该准备上朝了。”
暴君高骊只顾着直勾勾地看着他,眼神像一只流浪的野狗。
身体残留的浓厚爱意冲昏了他的头脑,上嘴唇一碰下嘴唇,一声刀子似的呢喃就蹦出来了:“早,老婆……”
谢漆眼前的世界一瞬和废窗一样四分五裂,干涸的唇瓣张了张,全然发不出声来。
【别用高骊的身体这样叫我】
【和我成亲的不是你】
*
七月七无风无浪,暴君初到此世“顶包”的第一天无惊无险,甚至堪称平静地度过去了。
诚如高骊说的,不管他在这世界整出了什么离谱的活,也不会有人怀疑皇帝的身体里换了个芯子,外人至多当他是烟瘾发作而行止古怪。
他只需要沿着既定的框架规规矩矩地顺行,就能收获一个夙愿以偿的人间。
他必须要做的两件事,一是玩命地去戒烟瘾,二是不许强迫谢漆。
白昼将歇,天边火烧云,暴君同手同脚地走在回天泽宫的路上,被政务裹得像浆糊的脑子不甚清晰,下意识地在想今**臣中的谢漆。
那个沉默又漂亮的青年,他不入朝,午会入内阁,在朝务中主动发表的言论很少,朝臣就着禁烟法询问他的多,被问时他常未语先笑,只是笑的弧度不大,清冷而疏离。
他乱糟糟地想,我在这四年里总共才见过他多少次,相对的时间统共才多长,他不亲近我也是合理……虽然不合情。
烟瘾未除前,自不强迫他。
他既爱高骊,迟早移情我。
不急,有的是时间。
暴君反反复复地在心里提醒自己,自以为足够冷静自持,还没走到天泽宫,就听得起居郎薛成玉在身后不远处震惊地出声:“陛下,您的手!手!”
暴君这才发现自己边走边下意识地咬了手指头,魂钝不知痛,咬破流了满手血,自然会把身边不经事的人骇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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