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今州
谢漆感觉自己的神魂飘在御书房的上空,不可思议地瞪着那桌案上的奏折一本本地减下去,高骊认真地和他轻声对答,手里的玉玺慢慢地哐哐落下,每一下都好像敲击在他手上。
等到谢漆终于从这种飘飘然的处境当中抽身出来,感觉魂身一体时,他才晕乎乎地发现自己坐在了高骊旁边。
就坐在这张宽大的龙椅上。
高骊一只手还搂着他,另一手看着一封关于皇室宗族的折子,边打哈欠边念出折子上的内容,随后懒懒地发表评论:“姓高的是不是除了我都这么锦衣玉食啊,扩建个什么地儿给谁立个什么碑就能张口讨要十万白银,太让人大开眼界了,呜哇——”
高骊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脑袋一歪直接靠在了谢漆僵硬的肩膀上,嘟囔着抱怨:“不行了,不想看了,不能批了,谢漆漆,我们回去吃饭睡觉吧……”
谢漆一脸懵逼地握住他的手,让他掐自己几把,试试看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你掐我一下,我现在竟然坐在这龙椅上!啊?啊!”
高骊被他逗得乐不可支,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身心放松地低头咬在他肩膀上,含糊道:“是啊是啊,你都懵懵地在我身边坐了要一个时辰了,怎么了,觉得这椅子雕太多龙,不舒服不想坐吗?那没事,下次坐我腿上,好不好啊?”
他还兴致勃勃地想到了别的:“对了,你不是担心长此以往会被其他大臣说宦官干政吗?总是穿着小太监的衣裳确实不太好,要不下次你试试把那柔顺的长发放下来,装扮成一个漂亮宫女陪我进来?咱们整出五天三花样,那样的话,那群恶臭大臣们肯定以为我也在玩风月,没准就看不出什么了。”
高骊是开着玩笑,没想到刚揉着谢漆说完这话,御书房外传来了宫人的禀报声:“陛下,宰相大人求见。”
谢漆从懵逼的状态当中率先回过神来,赶紧抬头看看御书房有没有房梁,满脸的“天爷啊我得赶紧跳到屋顶上去躲起来”。
高骊倒是镇定地看了一下周遭,随后往谢漆耳边轻声:“谢漆漆怕不怕见到吴攸?”
谢漆找不到梁柱,忙不迭点头,绷着一张忽白忽红的小脸肃然地低声:“肯定不能让宰相看见微臣!”
高骊便摸摸他滚烫的脸,说了句“那你躲一躲”,随后半抱着他,腿张开把他往大桌案底下的空档塞。
谢漆心想好地方!桌案前有帘布垂挡,正好够他躲在这下面!
于是抱着膝盖缩着身体,安安分分地蹲在了这小小的空间里。
高骊大手伸来摸摸他发顶,小声问:“会不会太挤?”
谢漆压低声音,瓮声瓮气地给他比了个胜利的手势:“不会,正好我瘦!”
他那正直肃穆的小模样让高骊口干舌燥起来,自己又是张开腿给他挪出桌案底下空间的姿势,此上此下的情形,让他不由自主地脸红起来。
高骊紧张地理了理衣摆:“那、那我见吴攸啦。”
谢漆一手抱膝,一手用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一个圈,另外三根白细的小指头翘起来,一脸严肃地躲在昏暗的桌子底下向他保证:“陛下放心,我肯定不会发出一丁点声音。”
高骊垂着眼盯了他片刻,忍不住按自己的后颈,咽着唾沫抬起头来,缓了片刻才宣吴攸进来。
谢漆便像一只小猫似地把自己蜷起来,老老实实地躲在桌子底下,耳朵又似兔子般竖着,听着吴攸快步走进御书房来,心跳也跟着紧张地加快。
“陛下!”吴攸进门后急迫地走到了大桌案前,声音里不见往日的沉稳,“边关大捷!北境的狄族被我军连番打败,而今顶不住我们的攻势,主动呈上降书来了!”
高骊楞了须臾,声音里也是无比的惊讶:“你真的没吹牛?狄族是一块硬骨头,这才短短多久,你就把他们打到投降了?”
“臣不敢有狂言。”吴攸激动过后开始镇定,“此前曾经和陛下说过,枢机院造出了一种新型武器,威力巨大,用在战场上对我方百无一害。臣一造出来便将其运送到西境军的手中,陛下与北境军民跋涉而来时,西境军接管过北境的局势,因狄族猖狂,在七月七之夜伙同叛贼扰乱我国都,是以臣先斩后奏地令西境军利用这新武器对狄族用兵,其威力效果之好,远远超出想象!”
高骊追问:“之前问你这新型武器是什么,你高深莫测地说到时候就知道,现在是时候了吗?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谢漆抱膝躲在底下,很快就想到了这新型武器是什么。
果然,吴攸在桌案前抑扬顿挫地回答:“这新武器颇有些像烟花炮仗,但经过了极大的改良,在战场上,尤其是开阔地带,一点燃便可以有远超乎烟花的爆‖破效果。因为此物可不费吹灰之力地破万军,是以取名为——破军炮。”
高骊问:“这东西这么厉害?你发明的?”
吴攸答:“是臣的手下率先发现,之后大规模研制出来的。此物能在我们两族的战场上发挥巨大作用,今后也能在和云国的周旋上发挥效果!从今以后,有破军炮在手,便能四两拨千金地震慑他们了!”
“你手下能人辈出,真是厉害!”高骊确实被震惊到了,“狄族和中原打了这么多年,没想到你在短短时间内就让他们主动投降,吴攸,你果然是一代名相!”
谢漆躲在底下安静地听着,内心既开心又有些羞惭,这破军炮还是他在韩宋云狄门之夜从云国的死士身上抢出来的,吴攸能利用着在短时间内发挥出这么好的效果,属实是强悍,但这破军炮说到底还是云国先发明出来的。
吴攸的语气里也难掩兴奋,大概是站了有好一会儿,不等高骊开口,自己主动走到一旁的位置坐下,将狄族上交的投降书的内容转述出来。
“狄族原先便想要在陛下登基后的下个月前来朝贺,现在更是带着投降的诚意而来。我军的破军炮给他们带去了巨大的损失,他们这回再不能像从前一样趾高气扬,而是谦卑地带着上好贡品而来,此次前来甚至还带上了他们族中的圣女,卑躬屈膝地想将她送到中原来,充入陛下的后宫,以表狄族对晋国的臣服——”
前面说的话,高骊只是不停地赞同,然而当听到狄族要送女人来联姻,他一下子绷不住了:“后宫?不行!”
因为太过激动,他张开的大腿忍不住向中间靠拢,一下子把谢漆的半边身体夹住了。
高骊:“!”
谢漆:“。”
吴攸不知所觉:“为何不行?”
高骊小心地继续张开腿,假装镇定地抬起手摸摸发烫的耳朵:“咳咳,朕这后宫都还是空的,突然就让一个异族的女人进来,这太怪了。”
吴攸直接提建议:“既然如此,那不如就在这一个月之内就挑选中原女子进宫,充实陛下的后院。”
高骊又大喝了一声不行,太过激动,腿又把谢漆夹住了:“朕的后宫必须是空着的!现在谈什么妃嫔,这实在是太早了!”
吴攸声音冷了些:“狄族自愿想将他们高高在上的圣女送进来以表臣服,这是最好的向其他边关敌军、敌国震慑的办法,是向四海八方昭告我晋国国力的证据,这是国之大事,不是陛下自己一个人的家事,这恐怕不由得陛下自作主张地否决!”
“好你个吴攸,这才登基的第几天,你想干什么?”高骊也冷冷地拍着桌子回怼,“朕在韩宋云狄门之夜捞出了陷入战乱的长洛城,朕在护国寺接过国师手里的天命,朕在祭天台上接过了晋国的国运,朕现在坐在龙椅上和你面对面地对答,你这副独断专横的德性是做给谁看的?要不要我们把位置调换一下?你不要姓吴,你来姓高!你直接来当皇帝不就更省心了吗!”
吴攸被噎得无话可说,似乎也被高骊一番唇枪舌剑怼得脸色难看,御书房的气氛一下子陷入了僵硬。
高骊冷冷地发着脾气,突然膝盖被一根小小的指头戳了两下,浑身紧绷的肌肉松软下来,冷冽的气场也收回不少,悄悄地垂下眼去看桌子底下的小猫咪。
谢漆在底下还被他的腿夹着一半肩膀,高骊要把腿张开,他便伸手盖住了他膝盖,在桌子底下朝他比熄火的手势。
现在不该是和吴攸撕破脸的时候。谁都知道他确实是朝堂上手可遮天的摄政大权臣,这样的现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了,真要和他对刚,高骊也得想一想还借住在吴宅里的北境军,以及城郊的北境遗民。
高骊想通之后深吸一口气,搓搓指尖把语气放缓,干脆利落地先道歉:“对不住,宰相知道我本来就是从北境而来的粗人,脾气一上来,什么话都不经脑子,宰相不要往心里去。刚有了一场再好不过的胜利,你我都被这场大捷给冲昏了头脑,这样,下个月狄族不是和云国的使臣一起来朝拜吗?还有一个月时间,不用这么着急武段地决定,我们可以慢慢商议怎么处理狄族。”
吴攸也恢复了一些以往的沉着:“是臣一时得意忘形,请陛下恕罪。”
高骊顺势下坡,有些干巴巴地笑:“这叫什么得意忘形,我要是像你一样立了这么大的功劳,我直接跳到屋顶上去对天下昭告我的丰功伟绩了。”
吴攸也配合地笑了笑,转念说起了其他的朝政来,高骊刚才和谢漆看了一大半的奏折,有些朝政也能对上几句看法,对上吴攸若有若无的刁难也不算完全败于下风。
吴攸在被他几句对朝政的见解问住时陷入了些许的凝滞,轻笑着旁敲侧击地夸赞高骊耳聪目明,隐晦地提到他手下也有不少能人。
高骊只是假装不知情地弯腰,伸手摸摸桌子底下的谢漆脑袋,指间有微微的战栗:“白天上朝,在朝堂上听底下的大臣们乌泱泱地乱吵,吵来吵去,想到了一些不足为道的东西而已,我能有什么能人,又不是宰相你,手底下人才济济。”
吴攸笑了笑,话题一转,直接把话问到了高骊最警惕的地方:“说起来,之前在吴宅里有一段日子不见影奴谢漆在陛下身边,那个时候,他其实是悄悄出城,到了城外去保护袁鸿和唐维两位大人吧?”
高骊摸着谢漆脑袋的指尖猛的一抖,谢漆自己却是冷静依旧。
吴家的情报网天通地达,更何况那个给他们医治的神医本身就是吴家出来的人。他本来就预料到自己那一出行迟早会暴露,然而在他出城的那一瞬间,吴攸不能把他关住,谢漆便赢了。
各派之间的对拉和制衡无非就是仗着自己手下的人手能有多少,现在高骊手下的张袁唐三人都还在,他的小影奴也还在吴宅里牢牢保护他们,高骊的青山还在,就不愁没有大本营。就算吴攸现在要来一场秋后问斩,也改变不了袁唐两人成功存活的定局,谢漆不怕吴攸回过神来一刀把他砍了。
但他不知道高骊怕。
“不错。”高骊的声音克制得十分低沉,“那阵子我做了一个我的兄弟们横死在半路上的噩梦,醒来之后惊恐万状,是我派他出去的。长洛城守备森严,原本也想不到他真能出去,不过是试试看能不能瞎猫碰上死耗子,没想到还真就给他碰上了。”
吴攸轻笑:“谢漆到底是霜刃阁的玄级影奴,确实颇有魄力,说起来,他现在还在陛下身边当值?”
高骊声音更低了:“他平时也就是给我看个门罢了。”
“陛下只希望他看门吗?”
谢漆听到这里总觉得不太对劲,怎么突然一个两个的,都在他身上找存在感了?
“他是个武夫,当个看门的侍卫最适合他了,这就行。”
“臣还以为陛下打算将他充为脔宠。”
吴攸一语说罢,谢漆彻底绷不住了。
“!!!”
什么玩意儿?
竟然这么亵渎他和高骊之间的纯纯君臣之情、兄弟之友谊?!
太龌龊了这个人!
太可恶了!
高骊好像比他更失控,把他的肩膀夹得老紧,声音也破音了:“宰相在开什么玩笑呢,朕和谢侍卫都是男人!”
吴攸继续淡定地说道:“自古以来,喜好男色的皇帝并不足为奇,开国皇帝的建武帝在记载中也曾经有过一个隐晦的男儿挚爱,从前的后宫当中也曾经藏过男后妃的先例,不过这些都是见不得台面和光影的私下晦事。”
高骊低声:“晦事?”
吴攸对答:“不错。而且也有男儿靠美色来通过承宠,从而获得在官场上一飞冲天的捷径,微臣看陛下对谢漆确实也有几分偏爱——”
谢漆内心不住咆哮:我和高骊明明是很正常的男人之间的真诚友谊!为什么从你嘴里说出来就一股脏污不堪的味道!
他突然在心里对踩风的印象大大提升,和吴攸对比,满肚子男盗女娼的踩风一下子显得是那么的淳朴。
踩风和他换衣服,让他去守夜,都没这么亵渎过他和高骊的友谊!
吴攸!你这斯文败类!
吴攸根本不知道他口中的另外一位当事人正在桌子底下对他破口大骂,仍然继续小嘴叭叭:“此事是陛下的私事,但陛下毕竟是一国之尊,私事也可当看作国事。刚才见陛下如此抗拒狄族圣女的入宫联姻,提到谢漆神色又如此不自然,想来陛下对他确实见色生情。但微臣不得不再上谏,请陛下警惕男色,尤其是这男色最初的旧主是当今的太子高瑱。”
谢漆倒吸一口气,什么涵养道德全部都忘了,此时在心里一通狂喊杀杀杀。
高骊也感觉到了底下小猫的炸毛,大手发着抖小心地摸着他的后脑勺安慰他,脸上还得装出一副并不在意的拙劣演技:“宰相多虑了,谢侍卫现在忠心耿耿……”
“昨天陛下问我谢漆的生辰,想来陛下关于对谢漆的所知都是从别处听来,敢问陛下问过他的出身吗?除了霜刃阁出身,他可曾主动向陛下坦白过其他的?”
高骊眉头不小心皱了一下,吴攸便继续说下去:“最开始我便查清了他的过往旧事,包括他的生身父母。”
在心中对着吴攸狂扎小人的谢漆在听到这一句话时,全身从头到脚忽然都僵住了,体温急剧流失。
他不希望高骊听见,内心有个幼小的孩童在尖叫着不要说,不要说。
可他最终只能亲耳听着吴攸口中的宣判。
“二十年前,谢漆的生母是长洛下等窑子当中的有名娼‖妓。因为一曲艳曲念奴娇唱的好,直接被叫以念奴之名。”
高骊的身体也僵住了,谢漆只在中秋夜游那天晚上短暂地说过他母亲是一名歌姬。
“陛下不信可以到长洛的东区窑子去打听,念奴的名字直到现在还有一些旧人能记住。”吴攸冷淡地说着自己所知的情报,“在她那些数之不尽的恩客口中,我也打听到了一些令人瞠目结舌的往事。有人直到现在还记得念奴在某一年产下一子,她本生得绮丽,其子诞生下来后也酷似她,年纪小小便容貌艳丽,生父是某一位不知何处的嫖‖客。”
谢漆在桌子下发着抖,抬起手想要捂住双耳。但是桌子底下的空间不够宽敞,他只能竭尽所能地把脑袋埋在膝盖上,用胳膊堵住耳朵。
不要说了。
不要再说了。
“因这孩童的容貌,即便他是个男孩,他也引来了其他嫖‖客的注意,念奴甚至因为这孩童的存在,接待的恩客越来越多,因为她把他调‖教成小小的雏……”
“住口!”
高骊猛然站起,手背青筋暴露地在大桌案上捶下一拳,书桌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嘎嘣声,但好在材质上好,不至于裂成两半。
吴攸只是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起了后续:“这孩子直到五岁才被霜刃阁买走,此后才获得了谢漆之名,十一年后出师,通过不懈努力获得玄漆之名,带刀走进高瑱的文清宫。”
高骊双眼通红:“吴攸,住口,够了。”
“不够。”吴攸冷然地沉声继续说下去,“你不在长洛城中长大,也没有被赐予霜刃阁影奴,根本不知道影奴对于权贵们而言是什么样的存在。先前你硬要从高瑱手里把他讨要过来,那时我并不觉得你会对一个影奴认真,是以没有多说。但假如因为他的存在,你不愿接受狄族圣女,甚至要让后宫空虚,那我便不得不将这疮疤揭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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