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今州
神医怔怔地看了这破衣服半晌,突然间感觉老了几岁。
他扭头去骂他师弟,一开口声不成行:“混账东西!谁让你自己去试毒了!你他娘在自己身体上试了两年?你让弟妹怎么办?”
“师兄你也知道烟草这东西对不对?好,那我也就不用说它的来历了。”师弟抹了抹脸上的唾沫星子,“一开始沾染上它并非我本意。师兄你别跟个漏水壶一样,我先说。”
骨瘦如柴的中年人开始讲起他的所见。他是在两年前游历东北一带时,第一次接触到了烟草。不是如今长洛城里精心打磨过,剔除杂质后的精烟,而是那种种在地里,一望无际的原材料。
他围观了那个村庄的人是怎样将那种植物摘下来,运进烟囱高高的土窑子里熬制,目睹了大风吹来,村庄里的人闻到那烟囱里飘出来的烟雾之后脸上露出的迷醉神态。
之后他便从村庄里的人手中低价购买了几份烟草,研制了一通之后只有些许头绪,与神医最初研究雕花烟的结论一样,虽然邪门,但不是个坏东西。
他便与妻子继续向西游历,两年间走过了许多荒山野岭,逐渐发现种植同样烟草的地方越来越多,而越向西边,他越发现西边的烟草和东边不一样,不知是否和地质水源有关,西北种出的烟草效果几乎是东北的三倍以上。
尤其是在游历过程中,每到一个村子他便发现村里总有好几个神智失常的病人时,才逐渐意识到了重要性。
他近距离医治过好几个这样的疯病人,由正西向西北,患者越来越多,症状也越来越统一。
“过度吸食烟草的结局,是心智退化,会脑生幻象,会迅速消瘦,脏器受损,还有更多的我不知道了,也许接下来师兄你可以就着我的身体研究一番。”
神医抖着手去找了张凳子,一屁股没坐稳坐到了冰凉的地上。
“若是吸食普通烟草,这些症状是需要吸食的时间和量积累的。直到我们到了西北咸州那一带,我们发现……”师弟抹了把乱糟糟的鬓角,“咸州把一边的烟草毒性翻了至少百倍,恐怕是与那边的水土有关。这也便罢了,当初咸州的那批村庄,炼烟的手法和东北那片的也不一样,好像是在做新的研制,想要研制出一种药效加强百倍的新烟草。”
神医脏兮兮的手发着抖摸了把灰发:“所以、所以研制出新的了?”
“对。那十几个村庄都成功了,但村人也没了,几个窑子不够密封,烟雾渗透出来,风一刮,人都中招了。”师弟冷得把被子裹紧一点,“随后……世家的私兵进山,把村庄全屠了。那一批新烟,恐怕也被带到了各地进行高价售卖,长洛只怕也不少。”
师弟干咳起来,咳了几声便呕出血来,枯瘦的手抓住神医的手臂:“师兄,不能坐以待毙,不能啊……”
第67章
入夜了,府宅里的尸体调查正在大规模进行,京兆尹紧急调出了城中八成的仵作,大理寺调出一车的档案,庭院里灯火通明,往来秩序井然,一百六十九具担架摆着,还有三成空着,府宅深处还没清完。
梁奇烽戴着面纱加面罩,手戴手套,蹲在腐臭熏天的担架中间问仵作:“彻查年份最久的那一具,有没有找到什么?”
仵作面对这个酷吏名在外的梁尚书有些害怕,慌忙说道:“尸体甚多,还没有确定是哪一具最早……”
梁奇烽没发怒,起来出去找在门外吐得虚脱的工部官员:“之前报案说尸体当中年限最久的是四年,谁确定的?”
那官员有气无力地朝他抱个拳:“是九王身边的侍卫说的,我等刚来到这府宅的门口,那侍卫便赶来说不对,宅里腐气甚重,之后就是他一个人进去打探。”
梁奇烽想起高沅和他说过的话,扭头讪讪地看向远处竹林里的隐约人影,虽然想过去把那人叫过来协助调查,但一想到皇帝那魁梧的身形和阴晴不定的暴戾性格,脚步便有些踟蹰。
这时一个飞快翻着户籍档案的青年大踏步出来,脸上直接套了个避毒的头套,梁奇烽看了一眼,忽然就觉得自己的面纱加面罩十分不够格。青年走到门口来,扒开头套呼吸了几口,梁奇烽一看正是吴攸,心情更坏了。
吴攸正眼都不瞧他,也是来问那工部官员是谁确定现场,一听是谢漆先发现,他也不像梁奇烽那样畏手畏脚,手一挥,黑翼影卫的统领琴决就来了。
“叫谢漆过来。”
梁奇烽看着那黑翼影卫二话不说就飞跑进竹林,片刻后,皇帝黑着个脸,牵着身边被他衬托得身形单薄的侍卫出来了。梁奇烽没想到连皇帝都这么快就被叫出来,愤恨又嫉妒地瞟了身前的吴攸一眼,心中不住痛骂吴家云云。
不一会儿,梁奇烽就看到那侍卫脸上戴了半边面具上来:“卑职谢漆见过宰相大人。”
随后又向其他人行礼,梁奇烽想到皇帝对这人的关注和自家外甥莫名其妙的看重,不觉侧身越过吴攸去打量他。
他先吴攸开口:“就是你确定的尸骸数目和年限?大理寺须确定最早的尸骸,需得你过来协助指认。”
他看着这谢漆点过头,面具以上的眼睛微转,冷亮地看向了吴攸寻求他的指示。梁奇烽心中忽然感觉到奇怪,总觉得这双眼睛似曾相识。
吴攸颔首,这时不远处的高骊戴好面罩也跟上来,一到谢漆身边就好似黑压压的一堵墙。
吴攸把头套戴回去,说话的语气像在下逐客令:“入夜了,陛下还是回宫比较好。”
高骊冷道:“你查你的,少管。”
这话一落,梁奇烽乐得见吴攸吃瘪,谁知刚乐了两下,就看到另外一个戴了面罩的少年蹬蹬蹬地跑上来:“舅舅,我也是见证人,我也来协助!”
梁奇烽牙根一痒:“天黑了,王爷还是回府比较好。”
高沅嚷道:“你查你的!别管!”
梁奇烽:“……”
寂静一瞬,谢漆先伸手:“各位大人请。”
吴攸和梁奇烽各自咬牙切齿,到底还是查探要紧,转身一起走进府宅中了。
谢漆一走,左右两边两个也跟上,画面在旁人看来莫名有种诡异和滑稽。
一进庭院,谢漆先扫了一眼满院的担架,先转身把一帝一王拦住:“腐尸之地,请陛下和王爷止步。”
说罢自己快步上前去,手套一戴进入了仵作的队伍当中。
高沅看到了距离最近的担架,仵作正在拿白布盖上,但他还是看到了上面的尸骸面目犹新,躯体半腐,高沅一下子感觉胃部被一只大手从下往上捋,要把他今天进食的东西给挤出来。
高骊脚步只是顿了顿,眼睛跟着忙碌的谢漆,缓缓扫过每一具担架,最后看到在不远处的唐维和袁鸿,便越过人走上前去和他们汇合。
唐维弯腰站着,身前摆了张破旧大桌,摆满了从府宅中搜取出来的泛黄雪利银债单,袁鸿则拿着一份档案在旁边,他说什么便记什么。
高骊走到他们五步开外的时候,听到唐维口中念着:“东区十六坊李大海,欠利银五百七十九两,限时三月归还,否之罚田契与收汝子之卖身契,拖欠一日利银增息……”
还没念完唐维便发现了高骊过来,连忙直起腰来,顺带喘气歇息:“陛下,你怎么过来了?”
袁鸿也停笔,开口还是先叫他一句老大。
高骊走到他们桌前去,看到那一叠韧纸积有拇指指腹厚,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唐维站直时站得猛,头有点晕,弯起手肘去揉揉自己的侧腰,低沉的叹息从面罩下传出来:“陛下许久不见尸骸,小心染了邪祟之气。”
高骊转头望了一眼那庭院里的担架,看着仵作们用布裹住从府宅里找到的尸身搬过去放上,久久不能出神。
邪祟之气应与戾气相生。北境的亡者杀气冲天,戾气甚重,或许有几分可能会变成个戾气缠身的战鬼。长洛温山软水,天子脚下国都宗室府内,一个个手无武器的亡者裹在裹尸布里,生前死后都任摆弄,不见邪但见生之多艰,只会让人不由自主地想,不知他们可走过了忘川河,饮上一碗热腾腾的孟婆汤,忘尽前生多苦。
唐维见他不说话,便自己解释起何家钱庄的雪利银,而后说起今晚满庭的沉重:“不管这些百姓前赴后继地到此处来是不是受人挑唆煽动,此事一传出去,民意沸腾,是绝不能让何家善了的。”
沉默了许久后,唐维听到低问。
“钱庄,不该是由官府监督的?利债,不该是由商会量力裁定?”
唐维默默低头,去辨认新的债账上面的字体,片刻才答道:“何家掌户部,他们便是官。何家自民间设商,从迁都以来,从立国伊始,民商逐渐为一何独大,他们便是商会之首。”
周遭又陷入了沉默。
另一头,谢漆手里拿回了府宅的平面图问仵作:“可有依照厢房的区域来分类这些尸骸?”
仵作忙道:“有的,大人想看那一块区域的?”
“东北方向第三廊道,第九房。”
仵作点头应好,立马带他到指定的位置去,谢漆收了图纸赶过去,梁奇烽急于查案也不顾及别的,连忙跟着前去。
到了那一片区域,担架一共有十五具,谢漆挨个拨开裹尸布,拨到第七具时停顿了片刻:“这位就是最早的。”
仵作马上上前察看,查看了一番后还没有直接同意他的判断,只点头承认确实是已故四年左右的。因府宅里蝙蝠腐鼠太多,这些亡者被啃得难以确定腐朽时间,人数又多,挨个查过于费时。
现在梁奇烽知道哪一具是大概最早的,便马上让人去调查这个死者的身份和事迹,不为别的,他就是想要查出是哪一派势力在煽动这些人跑到这里来。
梁奇烽抽空抬头看了一眼谢漆:“谢侍卫,你是怎么知道那具尸体就是最早的?”
谢漆和仵作一起小心地搜查那亡者身上残缺的挂饰,头也不抬地回答:“嗅觉。”
梁奇烽听了一愣:“用鼻子闻出来的?”
谢漆应声。
梁奇烽知道霜刃阁训练人的方式和内容千奇百怪,大概知道这些影奴的五感都远远超过常人。只是眼下他蹲在一堆死者中间,看着这个人眼里毫无波澜地帮忙搜查,突然总觉得不寒而栗。
要怎样才能用鼻子嗅出死者的年份,难道是以前就埋在死人堆里挨个分辨?
谢漆忽然在尸骸胸膛的骨缝里发现一些纸片,小心翼翼地用二指夹住抽取出来展示给那仵作看。
仵作忙举过灯来仔细辨认:“这些纸片上写的是什么……莫不是那些雪利银的残片?”
“不是。”谢漆轻轻转动那纸片,“纸质不同,这个看起来像是油纸,民间用来裹食物的劣纸,易吸油防水,不易于写字,但是这上面有字体。”
仵作有点吃惊于这人能分辨出四年前的残纸,语气愈发恭敬:“大人可能分辨出上面的字是些什么内容?”
谢漆眉头微皱,眯着眼睛费力地把那些纸片连起来,调换各种顺序看了好几遍,最后眉头愈发紧锁:“有往生咒内容,还有……风水术?佛学与周易,大概原件是两份内容。”
这时旁边的仵作也用细钳子夹住了一颗东西过来报备:“头儿,这是从死者胸腔里找到的,你看这是什么?”
谢漆和梁奇烽都看过去,只见钳尖夹着颗灰圆的东西,仵作问起:“有没有串孔?是不是串珠?”
“没有孔洞。”
仵作没有头绪,正想叫手下把那遗物给收起来,突然又听到旁边的侍卫开了口:“是佛珠。”
其他人都看向他,谢漆眯着眼看着那圆珠,微冷的声音从面具下面传出来:“四年前我在五皇子麾下当差,那年中秋奉五皇子指令在外面买花灯,彼时东区有一个佛僧布道,手中佛珠俱是自己所磨,正巧全部没有串孔,只有三针细戳出的针痕,叫三宝如意,你看看有没有针痕。”
那是他跟高瑱的第一年,第一年中秋到外面买寓意吉祥的花灯时,顺路把满城其他跟吉祥沾上边的东西都逛上了,没过多久就在东区找到一个布道的僧人,他还停下脚步驻足跟着听了好一会佛道。
僧人音色温润,布道的内容柔和,谈的都是些重死轻生、修德望来生的忍耐之道,谢漆听在僧人声音好听的份上驻足得久了点,心中并没有把内容听进去,当初围观的百姓倒是有不少货真价实的信众。
后来他要走,但看僧人的佛珠是真心诚意磨出来的,觉得寓意甚祥便上前去拜佛求取,一人只得一颗。他回去后把佛珠送给高瑱,不管那神佛真假,总之希望一切未知的人外之力能庇佑高瑱。
高瑱起初很开心地收下,说要收进香囊里天天戴着,但因为佛珠无孔,最后还是弄丢了。
虽然丢了,谢漆一拨开纷繁记忆,还是一想就想起来了。
仵作连忙举灯去看,果然看到三点润泽的针痕,梁奇烽马上便挥手:“你说的那僧人叫什么?在哪里?本官这就派人去抓。”
谢漆知道梁奇烽要两手抓,痛打何卓安固然过瘾,但还要把所谓的幕后黑手揪出来,不然便会觉得有什么看不见的威胁悬于头顶,夜寝难安。可是谁知道这位酷好刑器的酷吏一查起来,要搜刮多少捕风见影的莫须有嫌疑人?
这佛珠暂且只是遗物,不一定和煽动死者们的幕后有关。
“不知道,一面之缘而已。”谢漆实话实说,声音愈发冷冽,“那位僧人当初也是云游到长洛,落脚些许时日而已,后来便走了。大人想查,那便去查四年前的长洛出入关牒,大抵能查到蛛丝马迹。”
梁奇烽一听人云游了便打消了念头,烦躁地要去寻找其他线索。
谢漆协助结束,自己起身扫了一圈,看到高骊在远处和唐维他们一起便想过去,可梁奇烽刚走,他和仵作又被吴攸叫了过去,被一通细致追问。
一番事无巨细的回答后,吴攸的表情就和梁奇烽一样,充满因为查探不出幕后者的郁闷烦躁。
他语气难掩焦灼地问:“你们有什么想法?”
仵作答没有,谢漆默了默,只答:“无论是何人煽动,此间逝者自尽的导火索,都是不堪重负雪利银。”
吴攸顿了顿,眼睛扫过那片疮痍的庭院,更加燥郁地垂眼看手中的档案:“我知道。你回去吧,护送陛下回宫,夜已深,陛下明天还有政事繁忙。”
谢漆行过礼,转身去找高骊,但刚走出几步,吴攸又跟上来了,到高骊面前草草一行礼便开门见山:“请陛下尽早回宫,发一道将何卓安停职的旨意,今夜之事耸人听闻,即日起我与刑部要彻查何家名下的钱庄。”
高骊沉默片刻,静然道:“吴攸,你下午在御书房说在准备一个导火索,这里就是你准备的么。”
“不是。”吴攸声音嘶哑了些许,“这……不是我之愿。”
上一篇:破产反派的作精老婆
下一篇:我才不是人外龙傲天的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