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西枫
表兄?纪轻舟不禁侧头看了身旁的解予安一眼。
他确实知道自己比解予安年纪大,但或许是对方给人的感觉较为成熟,平时交流相处,甚少会有年龄差之感,故而听见骆明煊的介绍用词,便觉有些奇妙。
他暗暗地用手肘撞了下解予安的胳膊,用仅限于两个人听见的声音道:“解元元,叫我声表哥听听?”
解予安嘴角微不可见地抽动了一下,拿起茶杯装作没听见地喝水。
纪轻舟暗自发笑,旋即回过头来,朝刚认识的几人微笑点头以示问候,转而问:“菜点了没?”
“早点完了,信哥儿点的,他是点菜行家,凡这种事交给他就对了!上海的餐馆,大到外资的饭店酒楼,小到街头巷尾的苍蝇小馆,哪家没去吃过,是吧信哥儿?”骆明煊拍了拍邱文信的肩膀。
邱文信乐呵呵地点头:“还叫了几斤京庄黄酒,你们若想喝点别的,就喊伙计过来。”
“喝点小酒助助兴也就罢了,不必点那么多的酒,又非谈商业。”长相老成的江雪鸿笑容淡淡地说道,“况且予安尚在恢复中,怎好饮酒?”
骆明煊分外赞同,昂着下巴道:“江兄所言极是,兄弟几个今夜聚在一起,主要是为了庆祝我们的元哥平安归来,其次是带大家结识一位新朋友,也就是我们的纪兄。再其次,是为了尝一尝这新开的菜馆,给我们的邱大文豪提供些文稿素材!”
徐长吉故意抬起一只手捂着耳朵,面露嫌弃道:“收收你那旁若无人的大嗓门吧,没发觉周围几桌都没声了吗,若非有屏风挡着,我都臊得想钻桌底去了,整个二楼净是你的狗吠!”
“嘿,你这常熟老兄!”
骆明煊刚要起身去给对面人一点教训,两酒楼伙计便端着托盘进来了,及时地化解了一场“恶斗”。
这家宁波菜主打的便是海味。
红烧鳗、海瓜子、大汤黄鱼、炒蛏子,辅以两道时令菜蔬,没多久就摆满了一桌。
正中是一道水煮白切鹅,鹅肉片得薄薄的,叠在高脚小碟中,瞧着颇为下酒。
随着伙计端来一坛温好的绍酒,几人便纷纷动筷吃起了菜肴。
纪轻舟依照在家用餐的习惯,先给解予安的碗里盛了饭,夹了些易于进口、吃起来也文雅的菜品。
随后见可食用的菜色过少,又用公筷夹了点蛏子,挑出蛏肉来,放在他的菜碗里。
至于黄鱼,虽然在鱼类里它的刺算是少的,但纪轻舟担心自己粗心大意,剔不干净鱼刺,害得解予安卡喉咙,便还是算了。
一旁的邱文信见他细心地挑着蛏肉,神色颇为惭愧:“幸好有纪兄,我方才都未想到这些,净点了些带壳带刺的。”
骆明煊正嗦着海瓜子呢,闻言当即吐了壳,放下了筷子,站起身道:“我再去点几道,元哥想吃什么?”
解予安摇头拒绝:“不用,我不重食欲。”
纪轻舟知道他说的不是客气话,就补充道:“你们顾自己吃就好,他一向胃口小。”
“那好吧,你有想吃的,到时我们再点。”骆明煊风风火火起身,又风风火火地坐回了椅子上,接着喝酒聊天。
几个男人聚餐,聊的无非是工作、时政和女人。
什么倡导司法独立啦,某某报社拖欠薪水稿酬啦,某某先生吃花酒被老婆发现闹离婚啦之类,中间穿插一些牢骚话和对过往的回忆。
纪轻舟对这些事情了解不多,就未参与话题,默默地做个倾听者,时不时给同为倾听者的解予安夹上点菜。
江雪鸿注意到这点,约莫是为了让他能融入到群体中来,特意询问纪轻舟道:“先前不知予安还有一位表兄弟,纪兄是初来上海不久吧,可寻好行当了?”
纪轻舟端起酒杯,轻轻地抿了一口,答道:“我么,目前开了家小成衣店。”
本以为这种生意人家精英行当的听一嘴也就过去了,谁知一旁大口吃肉的骆明煊却陡地抬起了头,瞪圆了眼睛瞧着他。
“成衣店?你改换行当开起成衣店来了?那我们现在是半个同行啊!”
“同行?”纪轻舟同样面露诧异。
“看来纪兄还不知晓?”徐长吉左右瞧了眼,仿佛终于寻到了机会,连忙抬起筷子指着骆明煊指责道,“这便是骆狗你的不是了,净顾着帮我们吹牛皮,怎么忘了宣传宣传你自己的大名了?”
骆明煊刚要开口,徐长吉又打断他,笑容满面地对纪轻舟道:“给纪兄介绍一下,骆少,苏州绸缎业公会董事之孙,泰明祥未来的大当家,大老板!”
“诶你别乱说话,我没这能力继承家业,在下就是猪头肉,三弗精,游手好闲第一名!再说我还有一大哥呢,他比我能干多了!”
骆明煊不知是喝多了还是臊的,脸颊上迅速飞起了一片红霞。
那两坨红晕,在他那黝黑的肤色衬托下就跟高原红似的。
而纪轻舟注意到的却是“泰明祥”三字。
这不正是他下午去的第一家老字号绸缎庄吗?因为那家店的掌柜不在,故白跑了一趟,原来竟是骆家的产业!
这可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你真是泰明祥的少当家?”他确认般地再次询问骆明煊,生怕这几人是喝多了在吹牛皮。
“你非要这么说,也可以算是吧,但主要是我父亲和兄长在管理家业。”骆明煊勉为其难地应道。
纪轻舟闻言,当即拎起酒坛,往骆明煊的酒杯里倒酒。
随即在对方略显无措的目光中,举起自己的酒杯,笑容明媚道:“骆少,来,敬您一杯!”
骆明煊狐疑地端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刚要送到嘴边,就拧起眉头“啪”地放下酒杯,大声道:“有什么事你直说吧,能帮的我一定帮!”
见他如此直爽,纪轻舟也不再磨蹭,就笑吟吟地将自己的需求同他说了一说。
“就这点小事啊,简单得很!”骆明煊方才瞧他那阵仗,还以为有什么麻烦事相求呢,一听不过是染匹新布,顿时放松下来。
无不得意道:“实不相瞒,我家在上海的染坊,还真是我在管,你把那图样给我,三日之内,我原模原样地给你做出来!”
“先说好,我预算有限,最多给二十五元。”纪轻舟见他这样夸海口,反倒有些不放心,便将下午去尚记的经历简单提了提。
“诶呀,那尚记阿婆就是看你年轻在唬你呢,实际二十五元还多了,这成本二十元已足够。她就是既想挣你的钱,又想要你的图样。那老太婆在我们行内可是出了名的精打细算。”
骆明煊毫不忌讳地说着别人的坏话,又拍了拍自己的胸脯道,“此事包在我身上,你放一百个心。”
事到如今,纪轻舟也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相信他。
“那明早我们约个地方见面,我把图纸给你?”
“明早我要和表兄去钓鱼,下午吧,下午三点钟的样子,我去你店里逛逛,你店开在哪?”
“爱巷,世纪成衣铺。”
纪轻舟说罢,见他喝得脸红红的,不是很信任他的记忆力,便又从包里掏出张名片递给他。
“好,我记住了!”骆明煊爽快地接过名片,看也不看就收进了衣兜里。
横亘心中两天的难题总算有了眉目,纪轻舟顿感轻松爽快。
当然,他心里也清楚帮他解决此事的最大功劳者是谁。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和骆明煊认识的时机凑得太巧了,昨晚某人才建议他去找老字号绸缎庄卖图纸,今晚就莫名其妙地凑起了一桌人聚餐,要说解予安是无心的,他绝对不信。
纪轻舟想着便借着给解予安夹菜的动作,凑近低声道:“多谢你了,为了让我谈成这生意,还特意破费请客。”
解予安筷子一顿,刚要开口,纪轻舟便抢先说道:“又自作多情了是吧,不劳你说,我自罚一杯忘情水!”
说完便靠回自己的椅子上,端起杯子仰头一饮而尽。
第22章 醉酒
“嚯, 纪兄好酒量啊!”见他将杯中绍酒一口喝完,徐长吉不由得诧异惊呼。
琥珀色的酒液从嘴角溢出两滴,纪轻舟抬手用拇指抹去, 感受着喉头涌起的炙热,啧啧舌头,道:“这酒不错,不愧是京庄!”
他酒量一般, 但因解决了难题心情好,便又给自己满上了一杯。
“应是有些年份的陈绍了。”一旁的邱文信咪了口酒,摇头晃脑地评价, “入口馥郁芬芳, 回味甘而清冽,我猜是桥东水所酿。”
“果然新店出好酒啊!”
“悠着点吧,后劲可足着呢!”
不知谁提醒了一句, 却正好被周遭客人迸发的笑声盖过。
这厢纪轻舟正喝酒吃菜, 与新结识的朋友闲聊, 解予安已吃完了饭,搁下了筷子。
他没有再来一碗的意思, 拿起茶杯漱了漱口后,便安静地靠在椅背上听友朋聊天。
两旁包厢的客人有些喧哗, 听声响似乎还叫了堂差, 分明是一群大老爷们在谈商业,却不时传来娇滴滴的劝酒声。
连在这种酒楼吃饭都要招妓侑觞, 此种风气真令人作呕。
解予安正于心中冷笑鄙夷着隔壁包厢客人的品行, 忽感肩膀一沉,蜜瓜的清香混合着淡淡的酒香从身边传来。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将肩膀上的人推开, 却摸到了一手浓密而顺滑的头发,触感颇好。
“怎么回事啊纪兄,喝醉了?”
独属于骆明煊的洪亮声音传来,打断了解予安的动作。
“还早呢,区区两杯绍酒……”
纪轻舟话到一半已经意识不清了,只觉得脚下轻飘飘的,五脏六腑都在燃烧。
“得了吧,话都说不清了!”骆明煊发出了嘲笑,“也是怪,你这人喝醉了怎么就耳朵红,脸还是白乎乎的……”
他看着纪轻舟在灯影摇曳下迷蒙的双眸,逐渐放低了声音,怀疑是不是自己也喝醉了,否则怎么会觉得对方那被凌乱发丝遮掩的醉颜如此的惊艳动人……
解予安无意识地揉了两下纪轻舟的头发,放弃了将人推开的想法,说道:“你们继续,我带他回去。”
“噢,那我去叫阿佑。”骆明煊蓦然回神,似是为了躲避什么妖精般的,匆忙放下酒杯,起身去跑腿。
靠在肩头的人不知是否已昏睡过去,跟软若无骨似的,使不上分毫力气。
解予安便抓住纪轻舟的左手臂绕到自己的脖子上,抬手环住他的肩膀,将人扶起了起来。
“要不要帮忙啊?”邱文信不慌不忙问了句,却没有半点要起身的意思。
“不用,不重。”解予安简言答。
他正考虑着是将纪轻舟转移到自己后背上背着走,还是直接把人扛在肩上,骆明煊的嚷嚷声便已传入耳际。
“欸元哥,你这也太不便了,我来扶他吧,阿佑,你好好顾着你家少爷!”
“区区两杯……”
“别区区两杯了,过来吧你!”
解予安微蹙眉头,尽管知道对方这个提议没有问题,心里却莫名地觉得这样不妥。
骆明煊没等他思考,说完就热心肠地抓住纪轻舟的右手臂挂到了自己后脖子上,稍一使劲,将人拉了过来,半拥半揽在怀中。
接着又用空闲的那只手提起了纪轻舟挂在椅背上的外套,扭头说道:“走吧,送你们到车里。”
解予安肩头一空,熟悉的气味也随之消散。
他心底无端地感到烦闷,一言不发地拿起靠在椅边的手杖,在黄佑树的指路下走出包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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