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注一掷
那鹤仰着纤长优雅的脖颈, 对着天空发出一声清长的鸣唳。
鹤酒卿摇头:“走吧,去喝酒。”
喝酒自是要去热闹的地方喝,哪里又比得上澜江码头的月夜更热闹?
被月辉照彻的江岸,如同披上一层霜白的银纱在地上,某种程度上比日光更明亮。连灯笼火烛都不需要了。
鱼虾烹饪的鲜香热辣在空气里蔓延,操着各地言语的人们汇聚在小小的食摊木桌上,几杯酒几句话间, 便可熟络如友。便是独自坐在这里喝酒, 也没有人会特意来打扰。
不过今夜却不然,没多久,鹤酒卿的对面便不请自来一个人。
一个一身锦绣华服的翩翩佳公子,手中一扇, 腰间一笛,虽是风尘仆仆的江湖人,却别有一番丰神飘洒器宇轩昂, 周身透着王侯贵胄的气度。
这样的人, 天下间除了沐君侯还能是谁?
“我当这澜江何等人杰地灵, 竟有这般神仙人物,定睛一看竟是真的神仙。鹤先生不去名山大川吸风饮露,采集天地灵气酿酒问道,怎跑到这小小酒肆来了?”沐君侯戏谑道。
鹤酒卿唇角微牵,淡笑道:“若是酿酒,还有比人间烟火更适合的材料吗?”
沐君侯也朗然笑道:“仙人如何酿酒我不懂。我只知道若是下酒,这人间烟火的热闹,未免显得酒意寂寥清冷了些。不若我陪鹤先生饮一杯?”
鹤酒卿笑容清浅淡泊:“君侯自便。”
沐君侯的面前便多了一盏极为华美的玉觞,他拿起来把玩了一下:“先生的东西都是极为难得的稀罕宝物,恐怕这东西拿出去,便是一座小城都能买下了。”
鹤酒卿微笑从容:“依君侯所见,买下对面那座城,需得多少至宝?”
沐君侯望江兴叹,摇头道:“这可使不得,此城虽是新建,也算不上多大,然先生富有四海也未必能换。这水上龙宫,明月连江,主人家何止名震天下威服四海,你我的生死轮回都尽在他弹指一挥的心思间。哦,我忘了,先生与他是同道中人,当不受此难。”
他自是话中有话,沐君侯可没忘记,当初林照月率领众人将顾莫问阻于山道岔口,顾莫问见顾相知而失魂。一时之间,群雄失控,有人妄图趁机拿下顾莫问。那时候,是一道极快的白影带走了顾莫问。
那时候鹤酒卿虽与他们一起,却一直隐瞒形迹,其他四人不知其故,但人是他沐天疏带来的,他当然发现那是鹤酒卿。
之后,便有落花谷祭祀之夜,顾莫问琴音弹指一挥,杀死三千人。顾相知救多少,眨眼他便杀多少,直杀到天亮,众人意志崩溃,才索然无味停手。
那是沐君侯第一次真切的看见,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是何意思?生死仿佛只是他随手把玩的玩具。
那三千人从琴音下侥幸活命,自此不问世事,至今都无一人踏足江湖。
沐君侯一直不明白,鹤酒卿这样至善至圣的仙人,为何要帮顾莫问?既然帮了他,又为何不现身制止他?
“那日救走顾莫问的人,便是鹤先生吧。为何之后,先生却袖手放任?”沐君侯叹息,“仔细算起来,先生是在下的半师。你教我武功,教我行走天下不杀之道。如今沐某心中有惑,不知先生可否再次为我解疑。”
鹤酒卿唇边笑容微暖,品着同道中人这四字,慢慢饮下杯盏中的酒。
“谈不上教导,君侯是个心镜明悟之人,遵从本心便是。只是这世间的事,为恶容易,为善却难。你听,这市井之中的声音,都在说李家的媳妇乃不贤恶妇,对老人和患病的丈夫动辄打骂克扣饮食。若是你去问村口的老乞丐,他却会告诉你,二十几年前,这李家媳妇却是个斯文腼腆的大姑娘,只因生了女儿便被夫家嫌弃,动辄打骂。孩子也被送走。如今她所为,皆是效仿昔日那二人对她施为。你当如何?”
沐君侯沉思:“若是劝她收手,当时她受难之时,我不曾出现劝那两位,如何有立场劝她,岂非有失公正?若是袖手不管,这报应又要到何时休止?她那般磋磨,那一老一病定然活不久,岂不酿成惨剧,遗祸更久?我自当尽力为她找回女儿,化解怨仇。”
鹤酒卿平静道:“那小姑娘便是在这身后江水之中,已然轮回去了。你如何找?”
“这……竟是如此心狠之辈?”沐君侯目露不忍。
鹤酒卿斟酒,不紧不慢说:“那女孩天生重疾难愈,那两人决定溺杀,乃是家贫无法。他们待那死去女孩的胞弟却是极好,纵使其生而不全,也怜爱疼惜。这又该如何?”
沐君侯长久无语,叹息道:“世间之事若是深究,竟是无道理可为的。我所能做,唯有一声叹息,若再见如此贫者,定当给予钱财救助。此为贫之罪,非人之罪。”
鹤酒卿微笑从容:“你看,这人间烟火不但可以酿酒,下酒也是百种滋味。有时,事情若是有自己的规律因果,那不因自己的力量而擅自介入,不去按自己的意志强行修正个清楚明白,便是善了。当夜我的确就在附近山中,除了听这一夜琴音落花,还能做什么?”
沐君侯:“可是……袖手旁观,又怎知事情发展一定尽如人意?”
“方士一脉,轻易不会决人生死,在我们看来,有时候死人和活人没什么差别。更何况同时死这么多人,如今的枉死城……”他轻笑一声,“这么多亡魂,由此产生的后续,岂不是自找的大麻烦?他不会这么做的。但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没有那一夜的琴音,那三千人心中的恶与贪,你当如何去平?江湖又岂是今天的平静。”
沐君侯眸光清正坚定,略有忧虑:“以错误休止错误,便如以恶制恶,非是正道。”
鹤酒卿并不在意,慢慢啜饮杯盏清酒,沾了酒水的唇角柔和:“不错。但世间大道万千,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何必强求一样。至善是一件很危险的事。绝对的正确,有时候便接近恶。所以古之圣人所谓的大善,通常不是世间公理的善,有时候甚至无情。你若不能做得更好,便不该去插手别人做事。不如喝酒。”
沐君侯良久点头:“我欲肃清天下不平之事,故而弃庙堂而入江湖。先生神仙之道,我是凡人无法参悟,却也受益匪浅。还是喝酒的好。”
酒过三巡,心中隔阂解开,沐君侯又恢复清逸悠然之态。
“先生在这里,不会也是接到白帝城的英雄帖吧。”
鹤酒卿摇头:“不曾。”
沐君侯便笑:“说来奇怪,今日这酒细品,却多了几分旖旎缱绻的滋味。若是多喝几杯,就有些思绪渐生。”
“此酒名为不可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沐君侯放下酒盏,略有讶然:“这是相思酒,看来鹤先生来此是为寻人,不知是何样的佳人,以先生的品貌竟也求而不得。风月之事,我可为先生之师。不如说来听听,兴许我能为你解惑。”
他话里虽有戏谑,却也不乏真诚。
鹤酒卿却不需要人来解惑,唇角弯成温柔含笑的弧度:“自是天上之人。非是求而不得,他或许并不知我心意。”
“先生为何不说?难道这世间还有先生不敢之事?”
周遭仍旧热闹极了,想到那个人,却觉得一切都悄然寂静,静的只剩天边的月和远在天边的人。
“我确实不敢。我不知他心中对于我是何作想,若他并无此意,岂不叫他烦忧?不止不敢,时时刻刻想站在他身边。若是见了,又唯恐自己忘形过了界限,冒犯了他。”
沐君侯就更不能理解了,笑道:“先生未免也太温柔了些。你这般用心,那人却半点不知。或许对方并不觉得冒犯呢?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古人诚不我欺。没想到神仙之人遇见这种事,也免不了忧思愁绪。”
鹤酒卿温柔地笑了:“并无苦楚,觉得很甜。便是忧思也觉得很好。对于喜欢的人,再怎么温柔小心都不够。你若是有喜欢的人,便会明白的。”
沐君侯摇头,朗然笑道:“沐某可不是先生这般的君子,我若喜欢哪个人,便定要想法子要对方也喜欢我。霸道也好,唐突也罢,若是不亲近不试探不争取,怎么能得到想要的?”
鹤酒卿略有疑惑,从容平静道:“对喜欢的人有什么好霸道的?不该是珍惜在乎他的感受吗?再克制隐忍也不为过。若只是因为自己喜欢了,便要求他的喜欢,内心在意的岂不是自己的感受?那喜欢的就是自己而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