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莲卿
荣德是真的吓坏了,在见到谢暄前,他一直在反复问自己选择瞒而不报,去找傅行简到底对不对,跟别提在百鬼堂中苦熬的那几个时辰,整个人几近崩溃。
现在见到了殿下,心神也终于定下来。
“大人。”荣德直身而立,深吸一口气道,“奴婢虽为内侍,可也是王府总督內监,四品领侍衔,为了殿下有些话奴婢不得不问。”
“ 荣公公是想问我为何身为朝廷命官,却对鄢桥坊如此熟悉。”傅行简将已经凉下的手巾递出去,荣德微顿,接了下来,
“正是。”
“我认识鄢桥坊的玄青。”
荣德闻言一怔,难以置信地看向傅行简,玄青这个名号,在楚都就连市井妇人也信口拈来,不过是用来吓唬不听话的小孩子的。
要知道鄢桥坊早些年就是一些穷凶极恶之人聚集的地方,在楚都臭名昭著,而这个玄青也没人知道是什么来头,年岁几何,就这么闯入了官府都头疼不已的鄢桥坊,一手创立了百鬼堂,将见不得光的生意做得是风生水起。
傅行简怎么看都不像能和玄青扯到一块的人。
荣德张了张嘴,却无从反驳,他的确是轻松地进入了百鬼堂并平安带回了殿下,若不是与百鬼堂相熟,怎么可能做到。
“别卖掉我……我给钱……”
思索间一直安安静静的谢暄突然抬头冲着荣德惊呼起来,“荣德,荣德快来救我!”
傅行简与荣德俱是一怔,这才发现谢暄一直拽着傅行简衣摆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松开了,双手直直地向荣德伸去,“快救我!”
荣德看了眼傅行简,立刻弯腰抱着坐在床上的谢暄,安抚地拍着他,像小时候一般哄着,“殿下做噩梦了吧,那都是假的,不怕。”
傅行简的眉心锁得更紧,他缓缓抬手,就在指尖离距离谢暄的额头仅剩毫厘之际,谢暄却倏然后退,声音中带着拒之千里的冷硬,
“他既不领我的情,那还来做什么,赶出去!”
第22章
夜里起了风,不知是哪扇窗有些松动,吱吱嘎嘎的,不断发出细碎的声响,其实很轻,谢暄却在其中一声中蓦然睁开双眼,瞬间清明。
喉咙里仿佛有炭火在炙烤着,又烫又疼,他毫无防备地吞咽了一口,直挺挺地僵了身子,直到这吞铁般的痛意缓过去,才慢慢松开紧握着床单的手。
抬目看去,窗纸上透着灰冷冷的光,泛着青,应当已是凌晨时分,荣德就趴在他床附近的小桌上。记忆开始一点一滴的,拦也拦不住的回到脑子里,最后戛然止在了被卖掉的一刻。
原来那个可怕的百鬼堂不是做梦。
原来自己真的这般没用,傻乎乎地就往陷阱里跳。
谢暄委屈地将头半埋在枕头里,眼泪毫无征兆地从眼角溢出,洇进去,悄无声息。
本以为重活一世是老天在帮他,让他躲开必死的结局,可谁知竟陷入了一重又一重的,更为可怕的境地。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不直接让他死去算了。
窗外忽地又起了一阵劲风,屋旁的那棵树还没生出芽,只有光秃秃的枝杈在窗纸上用影子一下一下地敲打着。风被那个窗缝撕成了呜呜咽咽的嘶鸣,一路到床边,使出最后一丝力气,拨弄了几下床幔上吊着的,那几个掺着金线的流苏。
谢暄盯着其中一串流苏,听见荣德起来去查看窗户,轻轻拉开抽屉,大约是取了张纸,叠起来塞进了缝里。
呜咽乍然而止。
门却又响了,一阵柔软的脚步声,然后是门帘被掀动,荣德轻声道,
“大人。”
他这个时候来做什么!
谢暄倏然屏住了呼吸,将眼睛重新闭起。
脚步声徐徐的,一直到了耳边,额角忽然轻痒,继而被一阵温热所覆盖。
“已经不热了。”是荣德的声音,“大人还要上衙,还是奴婢来吧。”
“天将亮了,荣公公,劳烦替殿下和我准备早膳吧。”
“是。”
傅行简应该是忘记把手拿下来了,一直放在他额头上,与荣德说着话,谢暄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全身唯一敢动的就是藏在被子里的手,偷偷把身下的床单攥了个紧。
“醒了就睁开眼。”
这声音听着有些严肃,谢暄呼吸微微停滞了下,却没动。
“从我手放上去,你的眼睛不住地在抖,醒了就起来喝些水。”
谢暄忍着痛吞咽了下,本想装个刚刚才醒,却没想到一睁眼,傅行简那双墨漆般的眸子就与他咫尺之近,他轻轻“嗬”了一声,眸子上刻意蒙上的懵然立刻褪了个干净。
“你……你离我这么近做什么?”声音仿佛敲破锣一般嘶哑难听,谢暄吓了一跳,不自觉地摸了摸嗓子,挣扎着又说了句,“我想喝水。”
傅行简像是没听见,微蹙着眉头瞧他的眼睛,像是要从他眼里挖出什么似的认真。谢暄不知道他要看什么,魔怔了一般,眼底流露出一丝害怕,
“你,你想干嘛。”
“知道自己在哪儿吗。”傅行简突然问了一句。
“潞王府啊。”谢暄心头一跳,忙打量着周围,“我……我寝房。”
傅行简将前倾向他的身体后撤了些,又打量他一番才站起,去倒了杯热茶。
谢暄渴坏了,捧起来就灌了一杯,余光里的傅行简似乎还在看他,润完了喉咙,他忍不住问,“你在看什么?”
傅行简的眼神难得地躲闪了下,“没什么。”
谢暄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整个人此刻却是清明,心中尚有无数疑惑未解,他清了清嗓,刚想问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傅行简却先开了口,神情微厉,
“你人既清醒了,那便说说,我刚与你说过不许轻举妄动,为何要偷听我与萧子羡的谈话,又为何独自去鄢桥坊。”
这话落在耳朵里仿佛是在打着转一般来回冲撞,谢暄虽醒了,神识却仍钝着,直到把这句话咽下去,灼得胸口滚烫,这才反应过来,傅行简哪里是来关心他的,分明是来兴师问罪。
“呵,我当是什么,原来是气我听了你与萧子羡的谈话。”谢暄嘶痛着嗓子,再想起在鄢桥坊里的种种屈辱,心头愈难过,嘴上就愈发刻薄,“对啊,你二人是真心实意的,我算什么?不过是一把长了倒刺的,拔出来连血带肉的刀罢了。没办法,你只能表面上说在帮我,暗地里一点点地剥,只等哪一天剥干净了,拍拍屁股走得利索,我还在乐呵呵地等着,什么来着,哦,别轻举妄动。”
这话说完,谢暄嗓子钝痛,头晕目眩,靠在枕头上喘气,心头却是前所未有的痛快。
傅行简的目光蓦然扫来,漆黑幽深的眸子里划过一道厉色,喉结滚动在薄薄的皮肤下,似乎是在克制着什么,
“那你听到了,知道了,做了什么?”
“我……”
“就是把自己洗干净了送到鄢桥坊,没人救就只能等着被卖。”傅行简轻抬手指敲击了一下桌面,沉声道,“要知道在那个地方,被卖已是最轻的, 若被他们知道你的身份,为了自保,轻则毁容断腿,重则活剥肢解。”
他扫了眼已经呆滞在原地的谢暄,缓缓道,“你可知道若非我赶到,你就会落入那群北狄人手中,鬼市结束,他们立刻就会将你带离大楚,你觉得你有几分可能还能回来。”
谢暄微微一震,打了个寒颤低下头,不做声。
“更不用说北狄那边蛮荒无度,身若熊豹,他们必是……”傅行简微顿,“必是先荒淫取乐,后取人身上部位制做祭祀用的神具,你这样身娇肉贵的楚人,是他们求之不得的珍品。”
“你不必吓唬我,不管是被杀了还是埋了,于你都不过是件拍手称快的事。”谢暄失了血色的双唇张了张,“既然没人能靠得住,我也总得试一试,总不能原地等死……”
“没有。”
“什么?”谢暄愣愣地抬头,泪水还挂在透红的眼角上。
“我没有盼着你死。”像是被自己的气息打乱了话语,傅行简轻抿下双唇,似乎要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谢暄听了这话,心里头没觉出高兴,扯了扯嘴角,转过脸去不做声。
“我不告诉你,是因为你脸上什么也藏不住。”傅行简微微叹口气,似乎又咽下了许多话,只说了句,“好,今后不瞒你,但你需得听话,决不能再这样擅作主张。”
谢暄愣了愣,迟疑地点点头,对傅行简这样突如其来的答应将信将疑。
他怎么会真心帮自己,虚与委蛇是吗,他懂,他也会。
第23章
昨晚刚刮了一夜的东风,今晨就觉出些暖意,谢暄托着脑袋看荣德指挥内侍们收拾冬日的衣物,尤其那些贵重的,都要送回宫里的针工局重新打理。
谢暄忽然想起一件事,忙冲荣德招招手。
“殿下有何吩咐?”
“你小声点。”谢暄左右瞟了一眼,见无人注意才低声道,“我去鄢桥坊那天穿的那身衣服,暂存到了平里坊一家叫如君意的裁缝铺,你去拿点银子偷偷取出来,别声张。”
谢暄直到此时才想起来自己流落在外的那身衣裳。
大楚服制等级森严,他那件氅衣是银鼠皮的,头冠上还围了圈红狐皮的卧兔儿,这些平民禁止穿戴,若落在有心之人手中,单从料子也能推断出身份。
谁料荣德却说了句殿下稍等,接着在一口箱子里翻了翻,抖落出一件苍蓝色的缂丝面银鼠皮里儿的氅衣,“在这儿,殿下放心,头冠和您那双皮靴子也都收好了。”
荣德把衣服交给旁边的小内侍让他叠放整齐,这才在谢暄惊奇的眼神中靠近,低声道,
“殿下迷糊那阵傅大人问过您衣服丢哪儿了,您就说了句裁缝铺,就再问不出来了。”
“那是怎么找到的?”谢暄起了好奇。
“傅大人就问奴婢,殿下去的是哪间茶楼,又是从哪个门出去的,然后大约一个多时辰,衣物就带回来了。幸好那间裁缝铺老板为人老实,见衣服贵重不敢乱动。”说着荣德眼中流露出一丝感慨,“真不愧为大理寺少卿,奴婢当时愁得不知怎么办好,又不敢声张,没想到傅大人竟如此轻松就找到了。”
谢暄原本听得津津有味,后一句出来,眼神一变,看着荣德这幅模样,心头生出些怪异的滋味,
“你觉得他厉害?”
“虽然傅大人有时候看起来有些冷情,可也许……”荣德看了眼自家殿下的脸色,措辞道,“也许是性格使然,办案查案那自然是顶尖儿的, 不然也不能年纪轻轻就做到了大理寺少卿,得了殿下的青眼。”
荣德跟了谢暄十几年,自然知道他爱听什么,可这次话音落了,谢暄却皱起了眉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荣德愣了愣,眼神里流露出担忧,
“殿下,您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是吗?”谢暄叹了口气,把手伸出窗外,让微风从指缝里徐徐穿过,“你觉得我哪里不对?”
“倒也不能说不对,只是原本殿下最爱听奴婢夸傅大人,可近些时候却颇有心事似的。”
“我那是……”谢暄忽然滞住,把自己翻了个面,仰躺在软榻上,“没事,让我一个人静会儿。”
谢暄是突然想起了前日傅行简与自己的谈话。
他说会和自己讲清楚,就当真讲了他目前所知道的线索。
比如江由最初的确是卖去了一间药铺做工,可不知为何被葳蕤阁买走,但最有可能是因为他的籍贯——平昌郡,那里是舅舅驻扎之地,便于诬陷。
再有,就是谢暄第一次知道的,同从西北被略卖来的还有一个男孩,这一路上与江由相熟,后来被胭脂巷的明嫣楼买去,如今已挂了花牌,名字叫玉桥。
葳蕤阁自然不能再打草惊蛇,但那间药铺和明嫣楼的这个小唱,需得顺藤摸瓜,抽丝剥茧地找出背后指使之人。
这一切好似一团绳子原本还算清晰地纠在一起,谢暄刚想去解,绳子却突然活了,挑衅般地在他面前叫嚣着,活生生把自己拧成了一堆解不开的乱疙瘩。
谢暄平日里话多,害怕时更是讲个不停,可这次他却静静听着,整个人仿佛游离于身体之外,恍惚间仿佛觉得这一切都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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