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莲卿
桌案上堆满了案卷,他未看一眼,反而抬步向屏风后走去,打开了一口箱子。
遇到大案,几天几夜不回家也是常有的,他这间值房中一直放着几件换洗的衣裳,傅行简寻出一件近乎墨色的窄袖直衫,将身上宽大板正的官服换下来,叠放进了木箱。
这件衫子极为轻薄服帖,将他本就颀长的身体相衬得宛若一棵挺拔的劲松,但这显然不是这个时节该穿的衣着。
桌案上油灯稳稳地亮着,灯碗里满满的油,傅行简微一思索,取了根新的灯芯出来,满满地浸上灯油后换了上去。
这样这盏油灯足以亮到天亮。
阴云笼罩下的夜晚格外晦暗,值房的门轻颤了下,在细碎的吱呀声中缓缓开了一条缝,漆黑的身影闪出,没有任何迟疑,没入屋后稠密的竹林,眨眼间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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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逐渐深去,寒风胡乱地吹来,裹着淡淡的潮湿气,不一会儿,瓦砾上响起微微击打声,一场春日里的寒雨飘然而下。
巡察并不会因为下雨而停下,今夜值守的两名禁军不到半个时辰就会从值房门前经过,现下已经是第三次,若不是阴雨,恐怕已能眺到一条纤细透蓝的光,远远地泛在天边。
值房的灯火仍亮着,窗边那件挂起的大氅也未挪动过,一切似乎仍如常。
“我觉着有点不太对。”一名禁军忽然站定,目光凝起,看向值房的窗户,“你看灯是不是比上回来又暗了些。”
“没错。”另一人也转头看去,“是更暗了。”
每次经过这里,出自本能他们都会看一眼这个唯一亮着灯的房间,却发现一次比一次黯淡。
油灯若想常保持着明亮,每隔一段时间都要修剪掉被烧碳化的灯芯,不然就会越来越暗,直至熄灭。
“卷宗字密,往日里傅少卿屋里的灯总是亮得足足的,还从未这样过。”
“不会是人不在吧?”
“这怎么可能。”这人摇头,“后面是马厩和禁军营,傅少卿不会去那边,前面咱们刚走过来,一个人都没有。”
“也许是睡着了才没有及时修剪灯芯。”另一人猜测着,但常年练就的惊觉让他的脚尖转了方向,向值房走去。
雨中的竹林比其他地方更显喧嚣,杂乱无章的簌簌声像是一声声催促,加重着疑虑,那名禁军立于门前,迟疑地抬起手,轻轻敲响,
“傅少卿?”
静默之后,是略微加重的敲击声。
“傅少卿您在吗?”
屋内依旧静寂,回应他的,只有灯火残喘的跳动,和挣扎后更加黯淡的光。
这样大的声音,屋里不可能听不到,另一人见状也不再犹豫,抬步踏上台阶,同样举起手,将门敲得颤起。
这里离禁军营和狱吏的营舍太近,即使是雨夜,这样的敲击声也能轻易地传向那边。
“傅……”
灯火在这一刻骤然熄灭,窗纸恢复成灰冷的模样,看不出一丝人气儿。
两人对视一眼,微微点头,动作不再踟躇,混合甲胄摩擦的铮鸣,一人将手掌覆在了门上,手背上的筋络已蓄势待发——
“都退下。”
熟悉的声音骤然在屋内响起,沉静如常,少倾,灯火重新亮起。
禁军微微一滞,蜷起手掌,退了两步,恭敬地在外行礼道,“大人无妨吧。”
“无妨。”声音微顿,“方才在小憩。”
禁军再次行礼,转身离去,对着身后已经从禁军营赶来的几人摆摆手,“没事,回去吧。”
雨仍下着,比刚才更加紧密,值房的窗却还敞着,水珠打在竹叶上的噼啪声清晰地传进来,一道湿漉漉的脚印从那边一直走到桌案前,傅行简扶着桌边,看着重新燃起的火苗,仍有些微喘。
被雨沾湿的鬓发沾在略显苍白的颌角,一只手探进还算干燥的衣内,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支瓷瓶,拇指不自觉地轻轻摩挲着,极谨慎地放置在桌上。
离清晨已不远了,傅行简紧抿着已经冻到青紫的双唇,目光悠长。
第9章
这个时节的雨并不猛烈,却时断时续地嚷了一夜,愈近凌晨就愈冷。
谢暄就着雨声和不断冒出的,各种各样的念头辗转反侧直至天亮,冷得心头发颤,也没叫人来添碳火。
他太害怕了,怕得禁不住任何动静的打扰,哪怕是最亲近的荣德。
傅行简拿走了发簪,他要将它放回大理寺,那然后呢,如何做才能瞒天过海,不被皇上看到。谢暄想了一整夜也想不出破解之法,直到窗纸上透出了灰蒙蒙的白,他才惶惶然下了定论。
傅行简或许根本就没想帮他,这么好的一个能够摆脱这场婚约的机会,他怎么可能放过。
午时三刻,那分明是问斩的时辰,他就是要让自己傻乎乎地自投罗网。
内外间的隔门笃笃两声轻响,门外是荣德的声音,
“殿下,可要起来?”
“起!”谢暄嚯地起来,在这样冷的清晨,他额上竟细细密密的冒了一层薄汗,“快伺候本王洗漱,然后备好马车侯着。”
荣德忙招呼人进去伺候,他跟在后面也一同进去,在外间的小餐桌上边布着早膳,边问着,
“殿下这是要去哪儿?”
若只是城里转转,倒也不必备车,轿子灵活方便,还更暖和些。
“本王……”谢暄转头将漱口的清菊水吐了,用软巾擦拭着嘴角走出内间,“本王要出城,去广元寺上香。”
荣德放菜碟的手微微一震,诧异地抬起头来,“殿下现在要去广元寺?”
“对。”
额上碎发仍带着冷汗未落的潮意,可谢暄语气如常,拿起瓷勺舀起一窝热粥,荣德见状赶紧拿起筷子夹了一星点儿腐乳点上去,劝道,
“昨晚上下了一夜的雨,且不说今日寒若隆冬,那上山的路也湿滑难行,殿下若想上香,不如等晴好了再去。”
谢暄当然知道这举动异常,但他可是要逃命,哪里还能挑时辰。他喝着粥,头也不抬地对荣德道,
“本王就要今日去,你快些去厨房里瞧瞧,饼面点心这些好拿的,有多少拿多少,再去账房那边取些现银和银票,再拿些金饼,本王要布施。”
“殿下……”
“哦对了。”谢暄吃得有些急,全然不像平时懒懒的模样,“不必太多人跟着,青柏一人即可。”
“殿下!”荣德低呼一声放下筷子,跪在了谢暄脚下,似乎是感觉出什么,声音竟带着微微的哽咽,“不是奴婢想抗命,现在上山着实危险,您若不带上奴婢,实在放心不下。”
谢暄微怔,五味杂陈。
他六岁起养在皇后宫里时,荣德就跟着他了,那会儿他也不过是个十岁的小孩儿,说是伺候,其实与玩伴无异,感情不可谓不深厚。
可他毕竟是宫里出来的人。
谢暄也觉察出自己实在异于平时,忙拉起荣德,笑嘻嘻道,“你定是在胡思乱想呢。”
说着,谢暄让其他人都出去,又如儿时般拿起一个芙蓉包递给荣德,哄着他吃,直到见他咬下,这才又道,
“江揽月短短两日不仅死于非命,如今还凄凄惨惨地躺在大理寺。他被卖入葳蕤阁,想必也没什么亲人朋友祭奠,我想悄悄替他去捐些香火做个法事罢了。”
没想到此言一出,荣德反倒又红了眼眶,“从前殿下有什么事都是带着奴婢的,近些时候来都总只与青柏一道,他武夫一个,哪里懂得伺候殿下,怕是冷暖都不知。”
谢暄语塞,可他现下只能信任青柏,这个舅舅费了许多力气,才从禁军秘密安插到他身边的人。
这层身份他不敢与第二人说,无论是荣德,或者傅行简。
“你也说了山路危险,若真遇到什么还就得他这个武夫才行。”谢暄又拿起只酱肉包塞进荣德手中,推着他朝门口去,“你快些去准备,不然天黑前我可就赶不回来了。”
荣德离开后,谢暄本想回多收拾几件衣服的,可想想这样未免太大张旗鼓引人怀疑,于是坐在主寝的外间,静静等一切准备妥当。
谢暄有些口干地灌下一杯热茶,暖流滑过胸口时候,他忽然发觉心跳得有点空,手脚随之一阵阵酸软无靠,一直微微麻到指尖。
是一种隐隐的,故作镇静的恐惧。
谢暄长到十九岁,岂是娇养两字能形容的。
当初先皇驾崩,那些年长的皇兄们各有各的党阀,各有各的手段,皇权更迭何等残酷。他与周后被软禁在后宫里,看守的禁军都是舅舅周岱的亲信,当时的阁老徐筠与次辅卢增隔着宫墙日日问安,在外人看来何等艰难,但对当时只有五岁的谢暄而言,不外乎吃吃睡睡,懵然无知。
丧母之后,膝下无子的皇嫂温柔和顺,宠溺有加,谢暄顽皮,对课业却懈怠,将做他老师的徐阁老气到吹胡子瞪眼,手中的竹篾常将桌子打得啪啪作响,却从未落在他身上。
说到底,他是一天苦也没吃过。
谢暄甚至觉得,比起会被发现的可能,更恐怖的恐怕是逃亡本身,这条未知的,不知道尽头有什么会等着自己的路。
但凡有的选,他都不敢迈出这一步。
“殿下,都备好了。”青柏不知何时到了门口,他行礼后抬头,神色微动,“您是不是不舒服?”
一夜未眠,眼下淡淡的青印在白皙的皮肤上分外惹眼,一向红润的双唇也因紧张而失了血色,活像是生着一场大病。
“我没事。”谢暄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神色显得轻松些,“走吧。”
紧了紧身上的大氅踏出了房门,抬眼,便是蔽日的阴云,可即便是这样阴晦的天,直视上去仍是双目酸胀。
“午时三刻,记得。”
傅行简的临走前的反复交代的句话蓦然钻进耳朵,谢暄匆忙的脚步一滞,看向停在院中,安安静静等着他的马车,牙关咬得生疼。
“殿下。”
青柏忧心的劝阻还未出口,谢暄快步走到马车前,登了上去,啪地关上了车门,
“走。”
第10章
天不过刚蒙蒙亮,大理寺就热闹起来,孟亭松一到就瞧见了值房里还未熄灭的灯火,微微叹口气,敲了敲门,
“傅少卿?”
门开了,傅行简一身板正的官服,下摆上有些褶皱,似乎是坐了许久,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晨光太过清冷,脸色看起来十分疲惫,
“如意坊那个案子的案卷我昨夜已理毕,去收好。”
“都理完了?”孟亭松惊讶地看向桌案上摞得整整齐齐的一叠案卷,昨晚散衙时还满满摊了一桌子,这么多案卷没有几个时辰理不完,看来又是熬了一个晚上。
他去将案卷抱起,眉宇间有些许担忧,“您看着气色不是太好,昨夜是不是累着了。”
“没有。”傅行简抚了抚衣服的褶皱,刚要说话,外面却起了阵小小的嘈杂声,朝大理寺卿那边去了。
孟亭松探了眼道,“是北镇抚司的人,方才在门房那边就瞧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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