缚春恩 第84章

作者:莲卿 标签: 穿越重生

他以为反诗不堪一查,所谓毒杀也是疑点重重。

他以为那些心怀叵测之人一定会将谢暄送到他手里,看他亲手送谢暄上断头台。

他以为自己有时间查出真相,甚至可以伺机反击,他以为……

但,这不过是他以为而已。

什么都抵不过突如其来的一剑,哪怕他紧握剑身,险些将双手割断又有什么用?

“傅大人,你觉得本宫可能答应吗?”

两个时辰后,咸宁宫内,傅行简伏于皇后足下,鼻尖萦绕着的伴月香据说是最凝神静气的,可他的心却跳得震耳欲聋,

“请娘娘念在此乃殿下遗愿,准了臣的请求。”

“他是先帝嫡子,是大楚的亲王,他只能葬于皇陵中。”皇后的语气听起来很平静,“难道你以为就凭他临终前的一句糊涂话,就能让你带他葬于荒野?”

眼前锦袍的边缘忽然微动,傅行简余光里一直伺候在旁边的大太监敬年抬了步子,在一阵窸窣声中扶起了皇后。

她起身了,经过傅行简时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似带着几分长辈的怜爱,但也等同于告诉他,不可能。

“皇后娘娘。”傅行简立即转身,跪向皇后即将离去的方向,那双一直撑着地面的手换了位置,先前那里恰被一束透过窗棂的阳光打上去,两片暗红黏稠的痕迹反着微弱的光。

“娘娘!潞王昨日被押入宫中人尽皆知,最多到明日早朝,再无结果便会引起怀疑。从古至今都没有不审便诛的道理,若是让朝臣们知道潞王已被……”傅行简一滞,像是意识到什么,缓下愈发急切的语气,“皇后娘娘明若指掌,臣不必赘言。”

“所以呢?”皇后停下了脚步,“你觉得应当如何?”

“将潞王的,潞王的尸身穿戴整齐,臣与他同乘一辆马车出宫,之后便说他害怕被皇上责罚擅自离京后失踪,死无对证。”傅行简的声音有比平日里更为刻意的镇定,皇后睨了他一眼,而他自己似乎并未察觉,“臣愿为皇上与娘娘分忧,会秘密为潞王下葬,从此辞去官职,但凡透露一字,必粉身碎骨,任凭娘娘处置!”

四周忽地寂静,就连阳光里的微尘似乎都被这沉沉压下的气氛凝固,悬浮于空中,一动不动。

静了太久,久到傅行简一颗高悬的心一寸寸沉下去,久到绝望都已渐渐蔓延至全身,他忽然听到了一声轻叹,

“傅行简,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聪明,掩饰的很好。”皇后缓缓开口,“不,你恨意太盛,哪怕用忠心,用情深来掩盖都没有用,你在恨,只要你日日夜夜地守着他,这恨就不可能消失。”

傅行简呼吸停滞,曲起的手指将骨节撑到了极限,仿佛下一刻就会从皮肤上狰狞而出。

皇后的目光扫过傅行简紧绷的脊背,“如果换你是本宫,也会这样做。”

话音刚落,傅行简便逾矩地抬起头,直视那双平日里只能回避的双眼,他承认了。

“所以,只要臣不再有任何威胁就可以是吗?”

皇后蹙眉,双唇轻轻翕动了下,面对傅行简缓缓撑地站起的身体,没有阻止,也没说话。

“娘娘慧眼,是臣不自量力了。”傅行简颔首,眸色中原本糅杂的复杂情绪一点点褪去,他躬身后退,“那臣现在就给娘娘一个答复。”

“娘娘?”

敬年看向皇后,想要询问是否阻拦,却发现她望着傅行简消失的殿门,好似并未听到自己的轻唤,眼神中竟是少有的踯躅。

外面依然很静,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可太静了,傅行简要做什么?潞王还躺在那间他自小住着的偏殿里,他不会是要……

敬年有些慌,他已经忍不住想向皇后请命出去,然而突然之间,一声又一声惊恐的叫声陡然划破苍穹。

“傅大人!!”

“……娘娘,皇后娘娘!”

敬年猛地一惊,看向殿门,只见一名禁军惊慌失措地闯进来,在看到皇后的一瞬间轰然跪地,“娘娘,傅大人他!”

“什么样的事能让中宫禁军在娘娘面前失仪至此。”敬年在训斥,可冷汗却已倏然布了满背。

“敬年。”皇后抬手,阻止了禁军的禀报,轻声道,“去看看吧。”

“是。”

原来已是夕阳西下之时,殿外澄亮的日光不知何时染了赤红,像一层又一层火焰,在金瓦朱墙上燃了火,烈烈地烧起来,烧得那几级灰白的台阶上满是刺目浓稠的红。

那……是血!

血是从傅行简的双腿上涌出的,她只走了这么短短几步,就已经洇透了他身上层层叠叠的官服。

“疯了……”她喃喃着,双目被映得赤红,“你疯了吗!”

“娘娘!”跪在身后的禁军颤声道,“傅大人突然抢过属下佩刀,属下正欲夺回,可没想到……没想到他竟然……”

皇后蓦地将眼睛从那片血迹上抬起,目光在沉寂的暮色中让所有人都不禁瑟缩,恨不得将身体伏到最低,“若本宫今后听到有人议论今日之事,你们几个包括所有亲眷就都不得活命,退下!”

宫人们强压下惊骇退了出去,皇后轻颤了下双唇,

“敬年,你亲自去太医院请宋院判来,不要惊动他人。”

“娘娘,您不能一个人……”

“去。”

偌大的宫殿也不过是转瞬,就只剩了两个人和那把静静斜在台阶上的,仿佛也燃了火的刀,上面一半是残晖,一半是血。

皇后走下台阶,长长的斜影扫过刀锋,走到在被剧痛折磨而陷入短暂混沌的傅行简身边,就这样在石阶上坐了下来。

“你爱阿暄,真的至此吗。”

她抬起的手其实是颤抖的,收回的目光短暂地触碰,又快速避开了那两条被刀锋刺穿的腿,身上的红色锦袍明明已经和血几乎融在了一起,她却没有躲开,只是怔怔地看着一侧那座大门紧闭的偏殿,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乎不能被察觉的哽咽,

“我的阿暄是个很乖的孩子,一只小木兔子,就能蹲在草丛里玩上一两个时辰。他聪明,周岱被调离皇宫后,他就把那只兔子埋在了楸树下,我问他,说是丢了,却因为说了谎,在我午憩时跑到床边悄悄说对不起。

“他心里其实什么都清楚,于是在十四岁后与那些公子哥儿们混在一起,日日沾了一身酒气回宫,不成体统。若是寻常娘亲想必早已苦口婆心,可我不能,我想若是他觉得快乐,这样也好,不是吗?”皇后眸色幽长,似乎是在问身旁的傅行简,但却没有期待他的回答,

“我随他去玩,可他遇却见了你,酒不喝了,朋友也不要了,就每日守在大理寺的门口。他回来时欢喜,我就知是遇着了,若是郁郁不欢,便是错过,要是生气,那想必是听到了什么不爱听的话。直到后来,他忽然连续三日呆在寝殿里不肯出来,第四天时呆呆地坐在那棵楸树下一个下午,中间还偷偷哭了好几次。”皇后淡淡一笑,“他以为我不知道。”

就是那个清晨,已经决定放弃的谢暄却接到了赐婚的圣旨,他惶恐,无措,不停地念着完了完了,他要恨死我了。

“可他还是高兴的,我养了这么多年的孩子怎么会看不出来,他高兴。”霞光亦如血,皇后微微仰起头迎着,看起来已经平静,只余眼尾那一抹尤带潮湿的绯红,可下一瞬,她眸色转厉,蓦地低下头直直看进傅行简已经睁开的,犹在颤抖的眼中,

“你自废双腿有什么用,阿暄能活过来吗!没有人可以耐得住没有希望的孤寂,你以为你能守着一座坟多久?到最后你只会后悔,什么爱都抵不住被毁一生的恨!”

“娘娘您……”已经没了血色的双唇轻轻地开合,“答应了……是吗……”

他很疼,心被皇后所说的每一个字狠狠揪起,反复地撕开,可他甚至不敢呼吸,他害怕错过她口中的,那个还活着的他。

“答应了……是不是……”

他错过的,悔恨的,不甘的,痛苦的,不必向他人解释,他会去守着他的兰时,求他哪怕是逼他来见自己。

他只想说给他一人听。

嘈杂的脚步声和惊呼渐渐靠近,

“臣叩见娘娘。”是宋院判惊慌失措的声音,“这……这怎么!”

一直到余光里的这个,与血一样红的身影离开,傅行简只听到又一遍,如先前一样冰冷的话,

“你会后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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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好似很长,却也只不过是从发顶抚下来,待指缝中的发尾倏然滑落的刹那,戛然止在皇后最后一句话里。

傅行简恍然回神,心跳仿佛重新回到了胸腔里,震耳欲聋。

他忍不住去摸谢暄温热的后颈,低头一寸寸寻到了他的鼻梁上的那颗小痣吻上去,明明是轻轻的,可双唇触到他微凉皮肤的一瞬间,胸腔的骤然汹涌让傅行简原本轻扶着床沿的手猛地收紧,酸痛的喉吞咽了数次,才忍下了将他抱紧的欲望。

你错了。

泪从眼尾渗进鬓发,我守了他十年,我没有后悔。

“回答我啊。”谢暄盯着眼前那个似乎在压抑情绪的,不断滚动的喉结,不敢大声,“我死了以后发生了什么,你的腿为什么会坏……”

坏字只堪堪说了一半,便被喉间的哽咽打断,“我还笑你,说你年纪轻轻就腿疼,可我现在一想起来就好难受,好难受。”

“我不疼,我只是……”

只是习惯了,在那样的天气里,总是下意识的动作。

“就当那是一场梦吧,兰时。”傅行简轻叹,抚摸着他不断发抖的脊背,“那是个噩梦,我们都醒了。”

“那你总要告诉我,为什么我们会重活一世。”

“那个人和我说,待你重回楚都之日,便是他见你之时。”傅行简说,“春风举柳隐东山,这句诗我第一次见到并不是在那个木簪里,而是他告诉我的。彼时我不懂,但现在懂了。”

谢暄敛下双目,也懂了。

那是楚都的春,将至。

第128章

雍京仍在凛冬,楚都的柳枝却已隐约冒了新绿,谢祎失踪的折子是在寻找无果后,快马加鞭递上来的,距离他出事那天还不到二十日。

澄心殿东暖阁内,内阁、六部尚书和以高似为首的几位秉笔太监都在,此时正各居一边,气氛剑拔弩张。

“高公公,如今我们总要亲耳听听皇上怎么说。”卢增虽语气缓缓,却掷地有声,态度强硬。

“是皇上不愿见诸位大人,首辅大人来逼我又有何用。”高似坐在正中,双目微垂,连正眼也未给这位内阁首辅。

皇上已经大半年未朝,朝政已全然被高似死死把持,大小奏折均经他手,而那些批红和驳回的折子是否真的过了皇上的眼,根本就无人知晓。

最令他们不安的不仅仅是此,而是皇上在闭关前就已是疾病缠身,自从听信那个静逸真人后,更是药石不用,一心只服金丹。

皇上服丹后性情大变,举止怪异已非秘密,早些时候太医院还能去诊诊脉,道是原本内外皆虚的皇上突然心火鼎盛,若是普通人早已不堪忍受,但高似根本不许他们细诊,到最后也不过诊了个糊涂脉。

然而待到大皇子谢鸣玉入狱时众人才知道,这火竟然是这么泄的,高似日日伴君怎会不知,其居心之恶令人毛骨悚然!

“我们是皇上的臣子,不是你高似的!”

“就是!皇上就算不想见我们,也得他老人家亲自赶我们走!”

积怨已久,有性子耿直的早已忍不下这口气,一声高过一声,高似自不会亲自争辩,但他手下亦有口齿伶俐之人,唇枪舌剑,两边的人也不像刚才那般泾渭分明,全都缠杂在一起,一时间从来安静肃穆的澄心殿比宝应门外的集市还要喧嚷嘈杂。

温秀一言不发地站在高似身后,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弯腰与他耳语了几句,只见高似的眼睛瞟向了一直稳坐的徐阁老,点了点头。

温秀离开了东暖阁,约一盏茶的功夫端了碗细面回来,走到徐阁老面前,俯身恭敬道,

“现下早已过了午时,阁老胃不好,还是先吃碗面吧。”

徐筠已近古稀,近两年本已很少入宫议政,但他既然来了,哪怕一言不发也表明了态度,今日势必要见到皇上。

“有劳温公公。”徐筠睁开了一直微眯的双眼,声音带着苍老的沙哑,但语气依旧几十年如一日的谦和。

“阁老客气了。”温秀弯下腰,先将碗面放在徐筠旁边的木几上,又侧身将手中托盘放低给他看,“这儿有几个浇头和小菜,阁老想用哪个?”

徐筠抬眸,只见温秀的身影刚巧就挡住了高似的视线,他微微挑眉,捋了捋宽大的衣袖,先从托盘上取了筷子,再又拿起一盘肉丝浇头,慢条斯理地往面条上倒,

“有什么话,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