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捂脸大笑
并没有关注下面这群士子,身为太守,梁峰先主持了祓禊仪式。和去岁晋水河畔的雅乐歌巫不同,这次的祓禊简单庄重,由巫者奉铜盆献水,再用柳枝洗濯污祟,随后取鸡蛋顺水而下,为民增福。
做完这一切,真正的踏春宴方才开始。
并未摆出玩乐姿态,梁峰端坐主位,对下面众人道:“今日上巳,本当曲水流觞,尽享春景。然则匈奴势大,危我上党。故而今日,当考校诸君,选材任贤。”
这话一出,台下哗然。在座的可并非只有寒士,也有不少士族子弟。见惯了上官游乐踏春,却从未见到这种把上巳佳节,都用于考校的。怎能不惹人惊讶?
然而有人惊,同样有人喜出望外。陈崇双手握在膝头,身体微微发抖,那些人说的果真不错,这是要选材啊!可是这么多人,能选上自己吗?
当听到府君开始出题时,陈崇愈发抖的厉害了。太难了!原来梁峰所出之题,非经非易,也无辩难谈玄,而是问策!以一地治政为题,考校在座白身士子,这岂是好应对的?纸笔发在了手上,陈崇却觉得脑中空空,想不出如何作答。随便写些冠冕堂皇的话,应付一下?几次提笔,几次放下,陈崇咬了咬牙,从农事落笔。
这也是他来到书馆,才读的农书。大多数士子抄书,只捡五经和各种注疏,对其他名录的书,并不怎么在意。这也是应有之意,毕竟经史方才是治学之本。然而陈崇抄写的书籍,范围更广一些。
一则,太多人抄录经史,抄本已经足够,书馆有意分流,让士子们多抄些其他书目。陈崇不愿跟人争抢,就选了不少地理、农事之类的书籍抄录。二也是他本人的一点小心思。只要这书馆不关门,总有一天,他能见到那些经史注疏,甚至可以择其优者自己抄了带回家。但是杂书可就不行了,就算是他,恐怕也不舍得把珍贵的纸张用于这上面。所以能多看,便多看些,抄写一遍加深记忆。这样自己所知,也会广阔几分。既然能成书,自有其珍贵之处,怎能错过?
如今看来,这个选择还真没错。至少笔下不至于空泛无物。
一篇文论写了大半个时辰,身边已经有不少人交了答卷,陈崇才勉强写完。仔细又审了两遍,他吞了口唾沫,把答纸交给了一旁仆役。然而交上之后,陈崇心中又生出懊恼悔意,自己写的是不是太过直白了?本来就是农事,又是平铺直叙的写法,哪有半分文笔可言?这样的答策,岂不让人看低?
简直如同身处炭炉,陈崇只觉心中火烧火燎,又惧又悔,恨不得立时离席,逃个干净。然而府君阅卷竟然比所料快上许多,不大会儿功夫,竟然已经开始点评优者,唱名对问了。逃也逃不掉了,看着一一上前的士子,陈崇只觉万念俱灰。
果真还是士族居多,有几个还得了府君称赞。也是,士族盘根错节,深入地方,不少人极为清楚时政,能够对答的,自然更多。而他们这些寒门子弟,若非天赋异禀,又有哪个有机会接触这些?
正是心灰意冷,一个清亮声音突然响起:“陈文焕何在?”
一个激灵,陈崇坐直身体:“小,小子便是!”
只见主座之上,那位玉人望来,陈崇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起身,快步走到了台前,再次跪倒施礼:“小子便是陈文焕,参见府君。”
梁峰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你是书馆抄书的士子?我记得抄写最多的几人中,便有你的名字。”
陈崇简直都跪不稳了!府君竟然还关注过抄书的数量?他一心攒空白纸册,倒是比旁人要多抄几本,没想到竟然入了府君的眼!可是自己竟然写了一篇如此糟糕的文论,他是不是已经浪费了最好的机会?
谁料梁峰一笑:“未曾想,还有人从农事入手。你可是抄了几本农书?”
陈崇结结巴巴道:“是,是有此事……农,农事为生民之本,小子才,才想了解一二……”
“有这份心,便是难得。”梁峰颔首道,“经世之才当属台阁,却也要有脚踏实地之人,为民造福一方。你的策论意虽不新,却也有可取之处。明日到郡府,听候差遣吧。”
这话一出,台下便是嗡嗡一片。谁曾想,一个寒门士子竟然凭借农事得了府君青眼!当世所选,不都是品藻德行,风姿文韵吗?怎么会如此量材?!
然而府君所说,在座又有谁敢驳斥?陈崇脑袋一片昏沉,哆哆嗦嗦拜了下来。他入选了?被府君看重,可入郡府了?哪怕只是为一小吏,也比自己所想,要快上许多了啊!
一股热意升腾,冲入眼眶。陈崇咬紧了牙关,控制着自己不要泪洒当场。他自幼家贫,身世又不出众,更没有那些脍炙人口的才学傍身,但是府君仍旧点了他,因为他的勤奋,他的用心。这样的上官,才是他梦寐以求,可为效死之人啊!
自己定不能辜负这份赏识!
深深叩伏在地,陈崇噙住了泪花,再次向台上之人顶礼而拜。
第148章
三月过去了, 天气渐渐炎热起来, 再过些时日, 便要立夏。农事日益繁忙,上党境内却越来越安稳起来。
之前上巳踏春,着实让不少人脱离了白身, 进入太守府任职。有人留在了府衙,亦有人下放县城,做了佐吏。但是不论官居何位,这些人的出仕,着实让上党士人们有了盼头。这两年大乱, 之后的中正考评未必能如期举行, 但是府君依旧会擢拔贤能, 安定上党,这样的态度, 反而比任何言语都更有效。
而几位出身书馆的寒门士子, 更是让新成立的书馆迎来了一次人数上的飞跃。越来越多的士人走出了家门, 前往郡城。非但上党十县, 就连临近的乐平国也有人前来投奔。趁着这大好机会,郡城的庠序重开,开始招收学子,讲经授业。虽然如今学堂里没几个名师坐镇,但是对于乱了数年的上党而言,还是极为重要的一件事情。
有了官面上的治平,下面的百姓也能放心过自己的日子。之前开工的邬堡,如今已经差不多都建设完毕,水利设施更是初具规模,就连各地的官道,也都进行了修整。加上太守府下派的防疫医官和指导农事的农官,更是减少了疫病发生,让那些目不识丁的庶民们第一次学到了一些称得上科学的农业知识。
种种叠加,就构成了一种惊人的向心力,莫说是那些信佛的百姓,就连不信的,也在家中立上长生牌位,只盼这位神人一般的府君,能够长长久久待在上党,保佑他们在这乱世中,得一隅安身之地。
当然,巴望着府君庇佑的百姓不少,却也有一些,恨不得能永远不见到这位佛子。正如面前这些。
经历了小半年的苦役,之前投降的六百多匈奴骑兵,如今只剩下四百,个个面黄肌瘦,神色萎靡。自从被俘之后,他们没有一日可以休息,天天都在垒砌城墙,平整道路。没有足够的粮食,没有充足的冬衣,就连逃生都毫无可能。一旦有人生出异心,就会成队连坐,被屠个干净。
这样的生活,简直犹若炼火鬼蜮,一天天耗尽了他们的希望,夺取了他们的傲骨,让这群可以驰骋战场的匈奴铁骑,变作了一群目光呆滞的行尸走肉。
而最让他们恐惧的,则是那个让流星坠于营中,摧毁了一切的男人。
因此,当梁峰再次出现在他们面前时,这些人颤抖了,畏惧了,如同丧家的野犬一般,跪在了尘土之中。
看着这群桀骜不在的匈奴人,梁峰平静开口:“尔等屠我百姓,攻我城池,当尽诛之,以儆效尤。”
这话简直如同彻骨冰水,浇在了那群降兵头上。然而那人立在他们面前,高高在上,耀眼金光笼在身后,宛若佛光护体,让人生不出半点反抗的心思。在他们心中,何尝没有懊悔,没有绝望。为何要来到这潞城,来冒犯这位不可冒犯之人?也许唯有一死,方能恕清自己的罪孽。
看着那群瑟瑟发抖的降兵,梁峰话音一转:“亦或,我可饶你们一命。只要尔等效忠于我,任我驱驰,为我赴死。就像我身侧这些羯人。”
在梁峰身后,还站着数十名羯人兵士,他们个个身材魁梧,脊背挺直,如同侍立在佛祖身边的金刚力士。而最靠前的那位,面容冷绝,一双灰蓝眸子,目蕴杀机。
佛子是可以用胡的,他座下本就有胡人兵士。在乡野间的传说里,更是药师佛之十二大将,七千夜叉的说法。他们逃过了神罚,偿过苦役,亦深深体会到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恐惧。此时此刻,佛子问他们,愿不愿效忠?
他们当然愿意!
“主人!”不知是谁第一个脱口而出。随即,这几百人全都喊了起来。
“主人在上!奴婢甘愿效死!”
他们喊的声音大小不一,话语亦不尽相同,然而每个人都声嘶力竭,只求面前之人,能够给他们一条生路。一条重新回归人世,可以活命之路!这也是他们如今能求到的,唯一的一条路了。
看着那些痛哭流涕,不断叩首的匈奴人,梁峰轻轻松了口气。成了!这才是他想要的结果。在乱世,收编降兵并不一定安全。就如曹操,虽然拿下三十万青州兵,一有风吹草动,立刻就溃兵。宛城一役,险些至这位枭雄兵败身死。然而此时此刻,他却极为理解曹操的心思。这险,不得不冒。只因他手下无人可用!
这些匈奴人,好歹也是精骑出身,又被自己吓破了胆子,磨平了傲骨,怎能就这么放过?同样,收容匈奴人,也会对之后的扩兵产生些好处。并州匈奴归附良久,如果没了那些建国称王的豪强,余下的也同样是普通百姓。想要尽可能让那些人口属于自己,而非敌方,就要使出一些非常之策。
如果再晚五十年,梁峰绝对不敢如此行险。但是现在,局势还没坏到那种程度。还有鲜卑听从朝廷调遣。还有羌人和氐人在北地定居。若羯人可以用,其他人就不能吗?只要保持人口比例,不断进行同化,以及拥有绝对强势的力量,他还是有自信,可以化用诸胡的。就如汉武帝手下的匈奴大将金日磾,就如成群结队为唐太宗宿卫宫廷中的突厥阿史那皇族,就连曹操,和他名义上的曾祖梁习,不也驯服的五部吗?
扭头看向奕延,梁峰道:“带这些人下去更衣赐饭。从明日开始,他们就是你帐下的一员了。这些人,都编入骑兵,为敢死之士。”
奕延也学过《六韬》,自然知道“敢死之士”的含义,他更清楚,主公如此练这批匈奴人,意在何为。轻轻躬身,他答道:“必为主公练出一支忠勇之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