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缨问鼎 第404章

作者:捂脸大笑 标签: 强强 穿越重生

第二日,不到天明,卫协便醒了过来。在仆役的侍奉下沐浴更衣,换上了见客的装束,才前往大殿。此刻殿门紧闭,外面已经摆上了不知多少经幡香案,显然是做了隆重准备。这可跟他第一次见到梁郡公时,截然不同。难免让人紧张。

没有等太久,怀恩寺的中门一路大开,华盖连天,宛若漂浮的彩云,向着偏殿行来。这是郡公才有的仪仗,只是威势,就迫的人喘不上气来。

然而卫协睁大了双眼,怔怔看着缓步行来的那人。他气色更好了些,但是眉宇之间,蕴着淡淡悲悯,似乎这天旱,也随世间诸务,被他放在了心间。然而那身祭祀用的玄冕,又威仪天成,让人心生敬畏。

这简直像是他笔下所绘,跃出粉墙,来到了眼前。

“卫君一载所绘,孤心驰已久。可否一赏?”走到了还在发呆的卫协面前,梁峰笑道。

“梁公请!”卫协已经说不出更多了,躬身相请。

那紧闭的殿门,全数敞开,光线随之涌入。今日天气并不算晴朗,云多而厚,遮住了日头,也让殿中显出几分幽暗。这是新建的大殿,主奉药师如来。金身佛像已经端坐正中。然而所有人的视线,还是被铺满墙面的壁画吸引。

只见一尊药师佛,立于视野正中。不同于众多佛绘双足跏趺的形象,他是站在莲台之上的。赤足蓝衣,乌发肉髻。佛祖的双手也未持果枝,捧佛钵,而是单手拿着一尊形似宝塔的药器,另一只手掐诀,微微前伸。

那张面孔,白玉无暇,细长双目微垂,似是掩住了目中悲悯。只是望着,就觉心中一片宁和。

然而与这恬静截然相反的,是他身边的景象。巨大的墙壁上,十二夜叉环在身侧。有的怒发冲冠,有的持蛇逐鹰,有的挥刀淋血。所有鬼物都张牙舞爪,生动异常。唯有一尊,静止不动。

它其实并不太像夜叉。与诸夜叉不同,它的面孔虽如刀削,但是唇噙微笑。它的眸子虽有异色,却平静温和。它身上似也有隐隐血污,但是双手洁净,按在云端。而它本人,正跪在佛祖面前,抬头凝望。

就像被神佛驯服,皈依正途,化身谦卑金刚。

壁画四角,四条游龙蜿蜒,占据了空隙,也衬得着诸动一静,隽永绵长。

梁峰其实更习惯现代的绘画技巧,古代重意境,重神形的绘画,尤其是人物画,总觉得似隔了层纱。然而这一张图,远远超乎了想象,连他都感到了震动。

不愧是画圣。

梁峰轻叹一声:“先生妙笔。”

然而卫协并未称谢,反倒躬身:“此画,尚差几笔。还请梁公待我填完!”

别说是身边随行了,就连梁峰都吃了一惊。这也太不拘小节了。不过艺术家嘛,总有特立独行的资本。梁峰点了点头,卫协立刻走到了画前,登上了木梯。接过荀朂递来的墨笔,他并未理会中间的人物,而是在四角的龙头上,各点了一点。

画龙点睛!

梁峰一怔,突然想起了这个词。这是原来就有的规矩,还是这词就来自卫协?他说不清楚,但是只这几个墨点,四条游龙全都活了过来!连带诸部夜叉,鹰蛇缈云,乃至药师佛脑后的金光,都闪动了起来。

轰的一声,大殿内外响起了雷鸣也似的惊呼。这样的神迹,谁曾得见?然而惊呼过后,雷鸣未止,从高高的殿宇上方,传了进来。

雷声?

梁峰骤然回身,疾步走到了殿门外。只见原本阴沉的天空,浮起了乌云。劲风呼啸,隐隐裹挟着土腥。

这是,要下雨了?!

非但是梁峰,他身边亲兵,随侧文武,也全都反应了过来。不知谁先喊了一声:“佛祖庇佑!”

怀恩寺中的僧人们,齐齐宣起了佛号,仆役们更是跪下无数,涕泪纵横。是了,这是佛祖才会唤来的神迹啊。那四条龙,是不是也是药师佛点化召唤,尊了法谕,才有此甘霖?

在震耳欲聋的呼声包裹中,梁峰转过头来,看向殿中。一双蓝眸也望了过来,带着欣喜,带着倾慕。亦如那跪在佛前的身影。

心中所有,落定原处。梁峰深深吸了口潮湿雨气,闭上了双目。

第339章 雨至

又下雨了。陈悦看着窗外连绵细雨,心头滋味百般。几个月前, 他还日思夜想, 盼着有一天能够天降甘露, 消弭旱情。可是如今真下起雨来,却又让人心焦的厉害。

冬日天寒, 又逢连雨,外面修路的役夫能吃得消吗?万一生起病来,要如何是好?雨天路滑, 工地上定然四处泥泞, 会影响铺路的进度吗?

百般思绪在胸中盘旋, 最终陈悦还是披上了蓑衣,领着仆役向着工地走去。

去岁, 陈悦得知了冀州募粮修路的消息。苦思许久后, 终于下了决心, 包下了一段十里左右的官道。因为工程不大, 需要的粮草也比想象的少,陈悦还以为做了一笔划算买卖。谁料真正运来了粮, 开始动工时, 旱灾也初现端倪。

这可是大旱时的一船粮食啊!哪怕是在老家贩售, 也是一大笔钱, 何况千里迢迢运到冀州?

更重要的是, 一旦发生旱灾,各地工程都要停摆。若是匪祸四起,还会引得流民入境。冀州平定才多长时间?能在这样的情况下熬过大旱吗?

虽说当地官府一直说路还要修, 不会半途而废,但是跟他一起包下路段的客商,有大半都反悔离开。虽然损了人力物力,但是终归没有亏本。是趁早离开,保住本钱。还是咬牙舍本,搏上一把?不知怎地,陈悦想起了自己初到晋阳时见到的盛景,竟然头脑一热,留了下来。这下,可把他彻底拴在了冀州。

每日都要前往工地,监察役夫劳作,推算粮食损耗。他出身小族,又没有那么大的财力,真是恨不得把一文钱掰成八瓣。亏得修路的官吏未曾使出什么坏招,也遵守了当初的承诺,没在他的工地上再添人手。就这么一点点,硬撑着修了起来。

旱情一日重过一日,每天都能听到又有多少流民入境,又有多少兵匪出没。陈悦只觉自己踏在一条悬丝上,随时都可能坠入深渊。然而这摇摇欲坠的平衡,却始终未曾被打破。来自幽州、青州、兖州的流寇,总是刚刚入境,就被剿灭。那蜂拥不止的流民,也在被更加复杂的工程吞纳。

只是区区冀州,就有如此能耐吗?

焦虑从未退去,但是信心,却也悄然生出。陈悦发现自己对这片土地,越来越好奇。若真的能修成路,熬过了这个灾年,冀州又会变成何等模样?

不知何时,陈悦忘掉了自己最初的打算。似乎这段路,成了他的根基命脉。大半年的时间,日日如此,直到这场冬雨来临。

下雨是好,但是正在修的路,可比来年春耕重要多了。眼看竣工在即,可别横生枝节。

匆匆赶到了工地,和预想有所不同,虽然寒雨绵绵,但是路上役夫依旧不少。大部分都披着蓑衣,推车搬沙,忙的不亦乐乎。还有些围在棚屋外,人人手里端着木碗,绕着那口飘着香味的大锅排队。

这是县里送肉来了?每过一旬,本县的孙县令就会前来工地察看,同时带来些野物,给修路的役夫打打牙祭。这是小恩小惠不错,但是效果惊人。这么多流民,就没一个不感恩戴德的。有这样爱民的县官,此县的县治也极为安稳。大旱之中,连一起民变也未发生。

作为县外官道的承办人,陈悦跟孙县令也极为熟稔。只是现在明明还不到一旬,怎么县令就来了工地?也是害怕雨天生变吗?

心里暗自揣测,陈悦并未停下脚步,很快就找到了被一堆吏员簇拥着的县令。见到陈悦,孙县令笑道:“陈郎来的正好,我正想延人去请呢。”

陈悦有些吃惊:“可是出了什么事情?钱粮不足吗?”

孙县令摆了摆手:“陈郎勿忧,路修得极好,再过三日便能完工。若是没有陈郎相助,这路怎能修得如此顺畅?前几日刺史府刚刚颁下命令,要嘉许捐助的诸位贤良。本官亦不敢怠慢,命人刻石立志。今日前来,正是为了竖碑。”

竖碑?什么碑?陈悦半是忐忑,半是茫然,跟随孙县令前行几步,来到了路边。只见一座三尺高的短碑,立在道旁。

此去十里,海陵陈悦捐修。元启二年,久旱伤民,此路活人一千二百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