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捂脸大笑
短短两句,平实无华,然而陈悦已经看不清其后的文字了。他只觉喉中哽咽,两眼酸涩,险险都要落下泪来。接下这段路,为的是什么?不过是赚取钱粮而已。虽然大半年操练,日日担惊受怕,这条路在他心中的意义早已不同。但是路终归是路,他从未想过,用来修路的粮食,其实是救了那些衣衫褴褛,起早贪黑的役夫。
这些人来自哪里?不是徭役,亦非征召,只是流民。是失去家园,无田可种,颠沛流离的百姓。而他,给了这些流民工作的机会,让他们有一屋存身,一饭果脯。这,便是活人性命了。
他救了一千多人,只凭这条路!
大半年的辛勤,大半年的忧烦,在这一刻,统统化作乌有。陈悦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拿到了最好的报酬。这碑会随着道路的畅通,永永远远留在此地,每一个经过的路人,都能看到他的功绩。而他的名姓,也会落在这小县的县志之中,说不定千载之后,亦有人能够寻到踪影。他只是个商贾,出身小姓,还有什么,能比这更可贵?
见陈悦激动的难以自己,一旁孙县令又道:“等到此路修成,十年之内,除了驿站,只有陈郎能在此设店。刺史府也配了几样货品,陈郎可以择一选购,据说有三年专卖呢。”
什么?!陈悦也不顾失态,泪都未擦,猛地抬头望来。且不说开设邸店的权利,只是三年专卖,就是一笔让人垂涎的厚利。这可比之前所说的,要丰厚太多了!
孙县令已经敛起了面上笑容,长袖一敛,恭恭敬敬向陈悦施了一礼:“幸亏有陈郎,大灾年间,此县才能安然无恙。本官也要多谢陈郎。”
这是他的肺腑之言。修路救得只是流民吗?其实不然。役夫身上穿的,手上拿的,屋里用的,不少都是从乡人手里收购所得。这些物品的流通,也为乡人们提供了多余的钱粮,让他们能在灾年安然度日。大灾之年,无一民乱,这样的记录放在履历上,何等耀目!而这,都是由陈悦承接了道路而来。若是他半路走了,自己能撑得下来吗?恐怕未必。
因此这一拜,真心诚意。
陈悦是个白身,哪见过一县之长向他行礼?连忙纳头对拜。然而这一拜间,他突然想起了早年在书中学过的一句。
“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如何?可谓仁乎?”“何事于仁?必也圣乎!”
当年子贡与仲尼的对答,他并不能明白。然而今日,只一条路,就救活了千人。冀州上百条路,几万夫役的劳作,又是怎样的壮举?能在大灾之年,救济万民,是否才是真正的圣人之为?!
也许自己能来到冀州,才是此生最正确的选择。他的家人,他的族亲,也该搬来此地。若是能落户在这自家修的官道旁,才最好不过!
※
当日惊雷之后,晋阳就接连下了三日的大雨。干涸已久的土地,彻底得到了滋润,也让怀恩寺的香火,旺盛了十分。
然而有人依旧没有选择入寺拜佛。坐在窄小的官邸中,谢鲲斜倚榻上,悠闲的逗弄着襁褓中的稚子。
“阿兄,你又来把尚儿抱出来了。不怕阿嫂怪罪吗?”走进屋中,就看到这副情景,谢裒笑着调侃道。
“我刚刚吹奏一曲,尚儿还蹈舞相迎呢!”谢鲲笑的得意。这是他去岁才添的幼子,取名谢尚。此子机敏可人,才一岁就显出灵秀,深得谢鲲喜爱。
谢裒不由失笑:“晋阳喜降甘霖,旁人都急忙去寺里叩拜,也只有你会偷闲躲在家中。”
“这可不是偷闲。”谢鲲又掐了掐儿子的脸蛋,“若是人人都去怀恩寺,梁公怕是还要不喜呢。”
只是一句,谢裒就听出了弦外之音。梁公信佛,人人皆知,但是晋阳官场中人,也有不少人心里清楚,梁公其实更重儒术。可以信佛,可以修道,但是为官,必须有政绩。而只要能够胜任自己的职务,究竟信的是什么,他从不在乎。
也正因此,谢鲲遵从了以往的爱好,继续研习黄老道学,也会在闲暇时邀人清谈。分毫没有凑上去改信佛释的意思。但是不论是学道还是清谈,都跟之前在王衍手下时截然不同。爱好归爱好,理政任事,才是本职。
在乐平国磨勘了两载,又经历了一场大旱,他终于被提拔为晋阳令,等到明年开春,就能走马上任。这可不是乐平内史能够比拟的。当年任晋阳令的葛洪,如今已经是魏郡太守。等到梁公手下的地盘更大,说不好还要升任。
这个晋阳令,实在是求之不得的差遣!
也正是因为有了这出人意料的擢迁,谢鲲的行事,才越发谨慎。
深知兄长性情,谢裒叹道:“可惜豫州、兖州新换了刺史。原本还有人说,郗治中、葛太守能升任刺史呢。”
当初的别驾孙礼,已经成了冀州太守,郗鉴和葛洪这样的心腹,挑拨也是早晚的事情。谁料朝廷动作迅速,飞快更换了刺史。使得剿灭石勒的莫大功劳,成了为人作嫁。如此行径,自然有人会抱不平。
谢鲲倒是全然不在乎:“梁公不争,自有他的道理。只要甘霖一降,谁还在乎区区刺史?”
这话说的有些轻狂,但是一语中的。怀恩寺开殿求雨,便得大雨倾盆,就算是扬州的天子,能够做到吗?只这一场雨,就变了人心。
刺史,早已不再重要。
“阿兄……”听兄长这么口无遮拦,谢裒有些无语。
“你到该想想自己,求贤院并非久留之处。”谢鲲话锋突然一转,“或是学温太真,或是学祖符辰。唯有任官,才是根本。”
温峤如今已经入了刺史府,成为郗鉴副手,祖台之更是出任司工参军,仗六司要职。两人的年纪,跟谢裒仿佛,却都位高权重,让人艳羡。
在并州,养望不易,为官才是正理。
谢裒一怔,立刻郑重的点了点头。他也是谢氏子弟,自当担起肩头责任。
见弟弟点了头,谢鲲微微一笑,不再说这些正事,又开始逗弄儿子。谢裒摇头苦笑,也凑了上去。
窗外,雨声渐稀,隐入风中。
作者有话要说: 谢尚是谢安的从兄,也是谢氏崛起的奠基人之一。
田余庆:陈郡谢氏在东晋发展的三个阶段,分别以谢鲲、谢尚、谢安三个人物为代表。谢鲲跻身玄学名士,谢尚取得方镇实力,谢安屡建内外事功。
第340章 窥破
“修郡公府?扩建都督府?”看着递上来的公文,梁峰挑高了眉毛, “这样的东西, 也要呈上来?”
段钦面不改色:“上党封国, 只改太守府为郡公府邸,简陋不说, 也不合礼制。六司又尽在刺史府,地方狭小,挪转不开, 当另辟大将军府或都督府。臣知主公生性节俭, 然则居其位, 还当行其事。若是轻慢,也会让旁人心生怠慢。”
段钦说的, 确实有些道理。在这种等级森严的社会, 住所的级别, 也要跟身份匹配。当初梁峰只是个并州刺史, 住刺史府自然无碍。但是现在他已经迁大将军,进郡公, 身份地位早就不同。还在刺史府住着, 就有些不妥了。
然而不论是搬到新的大将军府, 还是重建郡公府, 花销都不会小。当初司马腾为了自己舒服, 把刺史府修建的极为奢华,就算增设了六司,其实也未彻底占满, 更别说还有跟外衙规模不相上下的后院,只他父子二人,再加个奕延,简直空荡的可以。这样的情况下,还要另辟个大将军府或者都督府,实在是浪费。
至于郡公府,更是没甚用处。他一年里有大半时间都在晋阳待着,专门建个空宅放在上党,岂不浪费?
不过话不能这么说。
梁峰沉吟片刻,方才道:“思若言之有理。只是大旱之后,恐有虫害。明岁用到钱粮的地方,还不知有多少。现在建宅,不是时候。刺史府、都督府可两府并立,僻出部分内衙,充当官舍。”
如此一来,主公的住所非但没有扩大,反而减了许多。段钦立刻摇头:“如此不妥……”
伸手止住了段钦要说的话,梁峰道:“不是不建,只是从权。若我修宅,下面多少世家,也要跟着动作?钱还是要花在刀刃之上,若是为了区区府邸,延误大事,才是得不偿失。”
冀州的船厂都因为大旱停摆半年多了。要是有闲钱,他还不如去修海船呢!把修船的钱挪到修园子上,历史上也有一桩,最后的惨状不提也罢。若是以后真的自立,江东可是有舟船数万,他总不能跟人家骑马对垒吧?不论是什么船型,都要尽快发展,建立水军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