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迟归鹤
“噤声,带路。”贺绥声音不高,大抵是怕吵醒萧恪而刻意压着声。他出身武将世家,又有着远超同龄勋贵子弟的健壮体魄,萧恪被他抱在怀里竟显出几分纤弱来,配上贺绥素日不苟言笑的表情,这命令自他口中说出,带着几分不容旁人置喙的威严。
洪喜伺候萧恪快十年,自然清楚自家主子的心思,也不多废话,直接让开路领着贺绥往萧恪的主院去了。
睡着的萧恪做了个梦。
梦里,他仿佛又回到了上辈子他与贺绥成亲洞房的那一日。刚从诏狱被放出来不久的贺绥浑身都是伤,裸露的十指被层层药纱包裹着,但即便如此血依旧渗透出来,将纯白的药纱浸成血色。被扮成女子的贺绥手脚被缚端坐在喜床上,身上的药草味和血腥味交织在一起,连洞房甜腻的熏香都掩盖不住。
萧恪掀开红盖头,梦里的贺绥一如前世的模样,脸上满是倔强与愤恨,他还记得贺绥是如何辱骂自己的。
梦里的他仿佛将前世重新经历了一遭,正当他将贺绥压在床上,蛮力剥下那身碍眼的喜服时,面前的人忽然变了一番模样。
贺绥穿着当年出征的盔甲,岁月在他眉宇间留下了浓重的一笔,那是三十三岁时的贺绥。
一根羽箭自背后穿透了他的身体,血顺着箭身不断滴落,慢慢在二人脚下汇聚成了一片血色泥沼。贺绥脸上全是血,身子正在缓缓被那泥沼吞噬,正预兆着上辈子他战死沙场。
而萧恪只能站在岸边眼睁睁地瞧着,无论他多么努力地伸手想要将人救上来都是徒劳。
“不…不、阿绥,抓紧我的手…阿绥、阿绥不要!”那个梦过于真实,萧恪在梦中呼喊着,又一瞬惊醒坐了起来。可起得猛了,脑袋嗡得一声发昏,守在床边的洪喜见状忙伸手将主子扶着坐起来。
“主子?!”
“哈啊…哈啊……”萧恪有些神魂未定,他慢慢扭过头看着身边的洪喜,“洪喜……”
洪喜是他贴身内侍,自他四五岁时被宫里拨来在身边伺候着,上辈子忠心耿耿陪了自己二十多年。萧定昊继位之后,燕王府没落,洪喜冒死替他给贺绥传了一次消息,之后便一去不回、生死不明。
见萧恪神情有些呆滞望着自己,洪喜凑过来小心问道:“主子可是有哪里不适?奴婢去给您请个大夫来……”
回过神来的萧恪一把抓住洪喜的胳膊,焦急追问道:“阿绥呢?!”他脸上难掩慌乱,显然是对刚才的噩梦仍心有余悸。
方才在马车上他因为太多疲累,不知什么时候就枕着贺绥的腿睡着了,自噩梦中醒来便已在自己的卧榻之上,而身边却不见贺绥。
“主子回来时异常疲惫,是贺小将军将您抱回来的。见您好似被梦魇住了,方才问了奴婢小厨房在哪,说要煨一碗热汤来。”洪喜最知道自家主子的心意,一句话就让萧恪安心不少,他一边服侍着故意说道,“都说君子远庖厨,贺小将军的厨艺却连府里的杜厨娘都称好!可见这是贺小将军心里有您呢!主子您啊~就好好歇着,奴婢替您去瞧瞧便是。”
贺绥素日沉默寡言,但待亲近之人最是体贴细致,这点没有人比萧恪更清楚。
“那当然!阿绥自然是在意我的!”
“是是是,那主子您好好躺着,奴婢替您去……!”洪喜一转身,正撞上端着汤回来的贺绥,连忙躬身行礼,“贺小将军。”
第四章
“阿绥!嘶~”萧恪一扭,正好压到了伤处,立刻疼得龇牙咧嘴,但他还是推开了伸手扶他的贴身内侍,“洪喜,这里暂时不需要伺候,你先…出去。”
“是,奴婢告退。”洪喜离开前还是朝贺绥行了一礼道,“贺小将军,主子身上有伤,望您多照应一些。”
“……嗯。”
隔了会儿,贺绥才低低应了一声,洪喜才放心离开。
“阿绥,坐近些。”萧恪拍了拍床榻边的位置,不过贺绥并没有如他所愿,只是搬了个小凳坐得离床榻靠近了些的地方。
他二人前阵子才吵过一架,眼下尚未讲和,贺绥仍记得他们争吵时萧恪满腔的委屈和愤愤不平,可面前这人,分明好似什么事都未发生一般,贺绥也实在是看不懂了。不过出于旧日情分,他还是不由关切了一句道:“你伤在腰臀,趴着能舒服些,晚些让洪喜拿些伤药来给你敷上。汤,给。”
萧恪翻了个身趴着,看着送到面前的热汤,直接舀了一勺送入口中。
“阿绥的手艺果然没得说。”其实那汤刚熬好不久,又一直用陶碗盛着,入口烫得人直流眼泪,根本品不出来什么味道,但想到是贺绥给他煲的,萧恪心里便欢喜。
只是没想到贺绥坐在一旁听了他这话,淡淡说了句:“不是我做的,是你府上的厨娘。”
“呃……”贺绥方才只是同洪喜说要弄碗养身的热汤来,并未说自己要亲自做,洪喜和萧恪都先入为主认定了这汤是贺绥做的,被这么一说脸上顿时一热,“有阿绥的心意在,谁做得都一样好喝。”
“贫嘴。杨大人的事到底如何?若是再提让我嫁你之事,那便不必开口了。”
萧恪未答反问道:“父王和贺伯父皆遭今上毒手,这些我从没忘记过,可我们羽翼未丰,大丈夫能屈能伸,我卧薪尝胆只为有朝一日为父王一雪前耻,难道在阿绥眼中我就这么不堪?一定是有所图谋?”
“……抱歉,是我狭隘了。”贺绥端坐在床榻边,正视着萧恪,一脸正色。
他素来是如此坦坦荡荡的为人,从不会避讳、遮掩。唯情爱一事瞒得很深,上辈子,萧恪总以为贺绥恨死自己了,可直到死前萧定昊同他说的那些话,才让他顿悟。
“皇帝要将户部捏在自己手中,杨大人自然碍眼,至于替贺伯父说话不过是欲加之罪罢了……”
“他已是君王,杨大人又无兵权,如何也不可能动摇河山社稷。”贺绥不解,杨焕致既不是皇亲又没有兵权,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又上了年纪,能有什么威胁?
“阿绥还是和从前一样单纯,咱们那位皇帝陛下可没有什么宽阔心胸,不然我父王如何会死……”萧恪无奈苦笑,贺绥品行端正,从不以狭隘心思揣度旁人,根本不适合搅进这淌浑水中,“杨大人固然忠君爱国,可他于文臣一脉有着皇帝都无法动摇的威望,即便他从没有替贺伯父说过话,也早已是旁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此次发作不过是时机恰好,祁太尉的人动手罢了。”
“……”贺绥眉头紧锁,帝王的心术权谋于他来讲真的是虚无缥缈的东西,他不理解更不愿意相信效忠的君王心胸竟如此狭隘。
“阿绥不必去忧虑这些,一切有我呢!”
贺绥听了这话愣了下,随即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轻摇了摇头。
“那接下来,你有何打算?”见萧恪把汤匙搁在一边没打算碰那碗汤,贺绥倾身靠过来把汤匙塞到了萧恪手中,认真说道,“厨娘炖了许久的,不可浪费。”
萧恪趴在床上,右臂支起来撑着头,歪过来含笑看着贺绥,没头没脑来了句,“我家阿绥英姿不凡,笑一笑怕是要将人魂魄都勾了去,你日后可不能轻易对别人笑,否则还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同我争!”他并未遮掩自己对贺绥的心意,言下之意真真假假,除了萧恪自己,谁也不猜不透他此刻真正的心思。
“瞎说什么呢!说正事。”
萧恪知道这种事急不来,便没有再拿话逗贺绥,正色道:“我同皇帝说将杨大人的案子交给我来办,他想把杜婕妤的爹扶上高位,需要杨大人主动辞官且不怨皇帝偏听偏信还为朝廷举荐杜慷这种‘有志之才’。”
“荒唐。”贺绥听了萧恪的话,只给了两个字评价。
“确实荒唐,但杜慷听话啊!杜婕妤有孕,若将来诞下皇子,杜家未必不能做大,至少眼下比祁家顺眼多了……君王枕畔岂容他人酣睡,咱们这位皇帝可是谁都不信。”
“杜慷此人我也有所耳闻,不说旁的,就他那些荒唐传闻……我怕杨大人便是甘愿赴死也不会昧着良心举荐这种人。可若是不成,不止杨大人保不住,允宁你……”杨焕致于贺家和贺绥都有恩,他最是清楚这位大儒是什么脾性,若让他昧着良知举荐杜慷这等不学无术的奸商入朝为官,怕是会连累杨家几代清誉,这比杀了他更难。
“阿绥就别担心我了,不管怎么说,总归要先见到杨大人谈谈再说……”萧恪报喜不报忧,并没有和贺绥坦言齐帝还派了刑部的人盯着他的事。
“若是能保下杨大人,我可帮你书信一封交予……”
贺绥不同萧恪,后者在朝中如今已没有什么好名声可言了。若是贺绥的亲笔信,想必杨焕致还是会看的。可萧恪却摇摇头,否了他这个想法。
“诏狱之内如今没几个是我的人,若是给人瞧见了反倒是留了把柄。阿绥信我,我心中有数。”
萧恪伸手过去覆在了贺绥手背上轻抚,这次贺绥没有躲,也没有抽回手。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得寸进尺’,屋外就响起了大太监洪喜的声音,屋内的两人一惊,贺绥直接就将手抽走了,萧恪脸顿时黑了一分,语气不悦斥问道:“何事搅扰?!”
洪喜一听便知自己搅了主子的好事,他原也是没想二人和好得这么快,但事到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进了门,讪笑着将取来的药膏直接送到了贺绥面前,说道:“贺将军,这是府里最好的伤药膏,能劳烦您?”
“唉……给我吧。”贺绥接过药膏挥手让洪喜下去,后者也不敢多耽误,甚至没多看自家主子一眼就飞快退了出去,走的时候还叫门口值守的小厮退远些。
本来只是敷药,让洪喜外面这一吆喝,倒好似萧恪和贺绥要在房里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般。
“亵裤脱了,我给你敷药。”
这下换萧恪结巴了,他伸手将身上的被子裹紧了些,“脱、脱了?!”
贺绥手中拿着膏药,站在床边一脸正色道:“你受了杖责伤在腰臀,不脱亵裤怎么上药?”
“不必了!我晚点让洪喜帮我涂便是!”
开玩笑?!在心上人面前露出被打肿的屁股,还得光着等药起效,他堂堂王爷不要面子的?!萧恪抓着锦被意图‘负隅顽抗’,结果被子被贺绥轻松抓住一角扔下了床,他人也被一巴掌按住了上身。
“别!”试图挣扎反抗也被轻松制伏,紧跟着身下一凉,亵裤就被扒到了膝弯,活了两辈子的萧恪不由老脸一红。
他又忘了,身边这人并不是那个上辈子那个受尽苦难病重缠身的贺绥了,这一世只有十五六岁的他此刻弱得跟小鸡仔儿似的,哪里敌得过从小习武又人高马大的贺绥。
萧恪把脸埋在双臂间,脸颊羞得发烫。贺绥的指腹上有着多年习武练枪生得茧子,那药敷在伤处虽也算冰凉舒服,但被贺绥的手指一抹却变了味儿。
“这药要揉进去才能好得快些,兴许会有些痛,你忍着些。”一边说着,一边用掌心轻轻按揉化去淤血。但这对萧恪来说无疑是‘折磨’,随着药膏被慢慢按摩化开,贺绥的掌心也越来越热,在他身上摩挲时也带起了一股无名火,更不要说,为他做这事的人是贺绥,是他爱了两辈子的人。
萧恪的身子很诚实,他来感觉了。
贺绥原本按着,发现萧恪身子紧绷,刚要说话,扭头见萧恪那模样顿时明白过来也收了手,轻咳一声道:“差不多了,你……先歇着,我同洪喜交代几句去。”说完人就飞快出了屋子,被留在房里的萧恪不由捂脸长叹了一口气。
第五章
“洪喜。”
“奴婢在。”
“你拿我的令符,带一队侍卫乔装去城西石头小巷寻个人来,是一进巷子左近第二个岔口往北走第七户一个姓乔的寡妇家,那条窄巷子再往北走有条偏僻的通路,记得把马车停在另一头。动作利索些,别让人喊出来坏了事。”说着,萧恪便将手中的令符递了出去。
“寡妇……主子您?”洪喜双手接过令符,却显得有些迟疑。照理来说,他不该质疑主子的决定,可这派人偷偷去绑个寡妇,还不能让人知道,怎么听都觉得别扭,是而他还是大着胆子多问了一句。
萧恪不由叹了口气道:“是我方才没有说明,那寡妇带着一个孩子,约莫十岁大的男娃,我留他有用。让你将人一并带来是怕那寡妇事后嚷嚷坏事,你犯蠢想到哪里去了?!”
“是奴婢糊涂,这便带人去办。只是主子这儿不能没人照应,不如奴婢派人请贺小将军来?”洪喜是个机灵的,立刻顺着萧恪的心思补了一句。
“不必了,阿绥这会儿应该还在府衙。皇帝交办的差事没办完之前,他总来我这儿也不好。你且去办事,我没那么孱弱,差一时半刻也死不了。”
萧恪摇摇头,洪喜便没有再多说什么,自领了命去寻人。
重活一世,萧恪自不会重蹈覆辙。养伤的这几日,他一直在回想前世种种,试图从中寻到转机。
杨焕致是个清廉贤臣不假、对贺家有恩也不假,但此人顽固迂腐亦是真,在萧恪看来做个无实权的翰林院大学士,平日纂修典籍、校勘书史才最和宜。
打蛇要打七寸,即便是杨焕致这等人也同样有薄弱之处。
而想让这等顽固不化之人违心苟命,好言相劝反倒没什么用,不如釜底抽薪,拿住他的软肋,教他肉痛些才好知了分寸。这也是他没让贺绥写信劝说的缘故,届时不起效用不说,还容易被有心之人拿捏住把柄。以齐帝的疑心病,上辈子不过是欲加之罪,都让贺绥去了半条命,今生他绝不可能给任何人机会去构陷贺绥。
带一个孩童和一个寡妇来自是不怎么费力的,更何况那妇人自以为隐藏得够好,不想什么风声都没有听到抓孩子的人就上门了。
洪喜带着人干脆利落,依照萧恪的吩咐连叫喊的机会都没有给那乔寡妇留,把一大一小直接打晕送上了巷子小路尽头的马车,带回了王府。
只是回王府路过正门时,洪喜一掀帘发现一顶蓝布小轿并几名轿夫站在门边不远处,便先行下了车询问。
“站住!这是燕郡王府不得擅闯!”守门的一时间还没将人认出来,见洪喜穿着常服,一时不察,只以为是哪家不知事的白面小厮竟敢闯王府门。
“呔!睁眼细瞧瞧咱家是谁?!”洪喜到底是跟着萧恪从宫里活出来的,年岁不大、气势却足。
守门的人认出是王府总管,连连告罪。洪喜也无心同他们这些人计较什么,忙问清来人身份。
守门的答,是朝廷来的官,还带了一队兵老爷入府。说是禀了皇旨来的,守门的自然没敢来,任那几人长驱直入。
“!”洪喜一拍大腿,一手提着长袍下摆,倒着小碎步跑回了马车边,喝令驾车的侍卫先将马车赶到王府的偏门去,说完又折返小跑着进了王府。
匆匆忙忙换了衣裳还没进正厅,便听得一人不悦催促道:“燕郡王,下官奉皇命请您同往,海口您已在陛下面前夸过,这会儿就别磨蹭了。”言语之间,全无半分尊重。
“范大人稍歇。那老顽固在诏狱之中又飞不了,急什么!”萧恪此时还没有成为齐帝的心腹之臣,又未及培植自己的势力,是而在这些宠臣权臣眼中,不过是个没了爹还失了势的宗亲罢了,远没有上辈子后来能治小儿夜啼的凶狠乖戾。
拜高踩低,萧恪前世见得多了。范圭这人他也算识得,国舅爷祁太尉门下的官员。明明凭借姻亲关系青云直上,却莫名有些清高傲气在,也是好笑。
“陛下圣谕,郡王要抗旨不遵?!”面对一个不过刚束发,又因挨了一顿杖责而遭权臣私下耻笑的少年,范圭板着脸,试图令对方畏惧。
岂料萧恪闻言却笑了一声,面上丝毫没有露出他意料之中的惧色。
“呵!听闻范大人宏正七年的新科进士出身,今日代陛下前来,怎么一转眼的功夫竟连陛下的旨意都看不明白了?”
范圭未料到少年镇定自若,甚至言语之间暗含讽意,一时之间被问愣住了,方又听到萧恪接着问道:“这圣谕头一句本王忘了,不如劳烦范大人再给本王念上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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